【……实在是非常之抱歉!】
不,什么,那个,所以说——谁来教教我该怎么应对面前的状况。
时间是又一个来客渐少的午夜时分,地点还是我的小店,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是何等相似,甚至连人物都还是我和那位客人没变……只不过这一次她没再喝得满脸通红,身上的便服也换成了某种色彩鲜艳的正式衣装。深夜造访店里的阎魔大人——等注意到门口的响动时,我发现她正用那副行头配以一个标准的土下座姿势扑倒在那,口里说道【之前晚上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呃,那啥?】
眼前所见蕴含的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上去那么要紧的衣服不会弄脏么特意过来就是为了道歉该不该说果然做阎魔的都是很认真的人呢地位这么高的人物做出如此举动要怎么反应才好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该作何解释文那家伙不会躲在哪拍照吧我可不希望客人拿起一张角上公共取阅区的报却看到了有关这家店的新闻啊……不,在那之前阎魔大人依旧跪坐在店门前,而且因为好一会没得到我的回应所以把话又说了一遍:【前几日晚上的事,真的是很对不起!】
(………………)
或许喝醉版的她还更好对付点可穷尽我诞世以来的所有经验都找不到要怎么应对这么一个跪倒在面前的冥府贵客——【啊,那什么,没事的没事的,没关系!快,快点起来吧还是!】万幸在劳烦阎魔大人说第三遍之前我终于回过神来,强压住惊慌失措把她从地上扶起,【有,有什么事还是进店里再说吧,这个样子实在是……】
【可以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的……哎,本来也没打算怪罪来着。】你可是阎魔大人啊谁敢怪罪你——虽说我自认不是善于阿谀的类型但还是忍住了这句话,唔,这真的只是出于礼节。【是吗,那就最好了……真是失态至极。】直到进了店内坐在桌前她都显得相当消沉,看来是真的很懊恼那时自己的失态。【酒什么的果然是罪孽深重的东西,亲身体会之后更认识到了这点。】
【那可不能就这么一概而论呢,饮酒大部分时间不也是为了取乐助兴嘛。】
【正因为如此罪才深啊,总是为了享乐才去饮酒,要是人人都想这样贪于享乐的话会记得自己犯下罪孽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到最后被打下地狱的魂灵也会越来越——啊。】
她的面上显出难堪的颜色,【抱歉,不知不觉又……】一手扶额又低下头去了。原来对自己嗜好说教的事还是有所自觉的嘛?那也许并不是如文所说的一般“爱好”,或者也和那副醉态一样只是真心不经意间无防备地流露而已。
四季映姬·山……啊不,后面跟着的职介好象是叫“亚马萨那度”?
身份是早已在幻想乡中人尽皆知的阎魔。所谓阎魔,据说是在地府审判死人魂灵的裁判官般的存在,无论是谁死后度过三途川都得去他们掌管的是非曲直厅转上一趟,由他们进行断罪决定天国与地狱的归宿。阎魔似乎是以地域为界分工,而眼前的这位就是幻想乡这一片地区的负责人了。……虽说同样是上天堂与下地狱的区别,但比起以前在欧罗巴听到教会那帮家伙们宣扬的幻景显然桌前这位切实坐着的阎魔大人更实在,具体究竟是如何恐怕也得等我死了之后才知道了吧。【没关系的哦,四季小姐。】我稍稍斟酌一下,也许这么称呼可以让眼前这位总是认真有些过了头的阎魔大人放松些,【对我而言来者皆是客,经营着这家没什么人来的小店我其实巴不得客人能多说几句话呢。】
【嗯,嗯……】
【要说教的话也不是不行吧,毕竟我只是一介孤陋寡闻的山野小妖,听一听阎魔大人的教诲应该也不是坏事。】
【请不要开这种恶质的玩笑……】
唔,我的话似乎是被她理解成是在讽刺她说教的癖好了,她的脸上又开始浮现困扰的神色……要让这么认真的人显露如她外表年龄般少女的害羞样子应该很困难吧,因此我能深切感觉到现在居然真的露出了那番表情靠过来的四季小姐究竟做了多大的努力:【嗯,其实这次过来除了道歉,我还有一事相求……】
【咦?啊,请说?】
阎魔大人的秀眉微动:【那个时候我的丑态,可以的话,请,请不要泄漏出去……】
【……噗!】
不是我故意嘲笑,只是她现在这幅神态联想起那时胡闹的样子实在让我忍耐不住,而四季小姐见我这样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不……不是,那个,实在没想到真的会喝醉……被,被人知道的话各方面来说都会很困扰,主要是工作方面的!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明白的明白的,我总不至于把好不容易招来的新客人赶跑吧。这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及上次过来把你背回去那位知道,就这么让它过去吧。】
当然客观来讲还有敢不敢泄漏的问题,虽说其实我已经跟文聊了这事但我打赌就算是她也不敢登上报纸去,以她将来在会不会被判下地狱担保。【作为店主当然是希望客人多点了,今后还想排解压力的话也欢迎再光顾店里……只不过还请拜托用更普通一些的方式呢。】
【好的……】
看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正坐的阎魔大人我止不住地有种角色错位的感觉,不过直到最后她都没把错推到酒上面去……该不该说是身居其职者应有的责任感呢,但阎魔大人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么难相处嘛?【不过说来还真少见呐,阎魔大人居然会频繁在幻想乡中现身……】我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四季小姐是在休假中吗?】
【唔,是的说,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我往她面前放了个杯子,因为已经不是用餐时间了我装的只是清茶。除去在我店里胡闹的那个晚上,直到在人里碰面也没听闻她的什么消息,【名义上是休假……四季小姐你该不会也像白天那时一样把时间都花在到处巡查上了吧?】算是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而对方却是十分令我意外地吸着茶长出了一口气:【……果然还是被猜出来了吗。】
【……………………】
【总是被同僚下属们说成古板无趣,看来不仅仅是开玩笑而已呐。】
不,这明显并非单靠古板无趣可以解释得了了吧,真要一点娱乐的概念都没有的话我不认为她还会像前几日一般独自来店里喝东西。【这,这几日休假的时间,真的全部都在到处找人说教上了吗?】
【……也不能说全部吧,不过除去那个胡闹的晚上的话,是这样没错。】
说教狂魔——我并不想用如此失礼的形容但一时也找不出别的来了,更失礼一点简直可以说是对说教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即便初衷都是为对方好,但为此不惜牺牲全部休息时间那恐怕只有至善的大圣人才愿意了吧……【呃,那个,有这么做的必要吗?】就算又要用失礼的猜测去揣摩,我也更愿意相信眼前的阎魔仍然只是个会喜怒哀乐优缺并存的普通人,【来地府的魂灵被判上天国还是下地狱,说到底其实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吧?仅仅出于善心就做到这种程度,在我看来实在是有点……】
【在你们看来,对他人说教的我原来是‘出于善心’吗。】
【唉?难道不是吗?】
【……没什么,你们愿意那么认为就好。】
既没有否定也未肯定,阎魔大人只是静静吸着热茶,似乎并不打算把话题继续下去。店内又回复深夜的寂静。我偷眼瞄向她的位置,却被她低头盯住杯子的姿势挡住了脸。平心而论我并不擅长对付像这样认真的类型,更何况对方还贵为阎魔,是那种像我这样的小鸟儿也许永远不该尝试下口的禁忌之饵,会因此听到的内容也许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更加合适。
——然而倘若因此就吓得收手的话,就算不上好奇心旺盛的鸟族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恐怕就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吧,即便是最最危险的毒饵都会忍不住过去一品方休。并不是完全没有胜机,正因为是如此认真的类型,我才更得以确信她并非铁石心肠的机器而是与我们同样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存在,倘若真的只是毫无别意地来道个歉那她之后便会离去,而不是在这深更半夜还坐下店里喝茶。几天前的那次胡闹究竟给店里、给这位阎魔大人的心中留下了什么东西……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愿意为此一试。
【不过真是没想到呐,平时总是很严肃的阎魔大人原来也有那么一面……】
最后还是决定用这个有些伤人的话题起手,也许这深夜的独处能让她放开一些吧。【不知您有否自觉,但四季小姐的酒量和酒品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呢。】我回忆起那些让我把她误认为哪儿的大户千金的那些场景,当然她不可能会像真正的千金一样总是受到家里的压迫。【四季小姐,工作压力很大吗?】
【……对于这点,我不否认。】
【要排解压力的话,像这样找个人私下里说说心里话也是可以的嘛……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
店内的烟雾弥漫依旧让人记忆犹新,我尝试着脑补面前的阎魔大人像那时一般手里夹烟吞云吐雾的模样……然后放弃了,因为在滑稽之前那副样子更让人感觉荒谬,并非由于衣装而是来自气质上的严重不合。但这天差地别的两个形象却确确实实都属于同一个她……落差越大也就意味着压力越大吧。我看着她继续沉默地饮茶,要信任一个才见过没几面的妖怪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我是指,除了用烟酒发泄以外还是有很多方法的吧。那些东西总感觉各种意义上都不适合四季小姐你呢。】
【你的意思是‘不适合身为阎魔的我’吗?】
【呃不是,并没有说……】
【呐,老板娘。】
【在?】
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望向我的她对上视线时,我不由得暗暗一惊。坐在台前的已不再是那个众生敬畏的古板阎魔,那用虎口夹住茶杯摇晃的熟悉动作分明只属于某个心中积怨无处发泄的高阁千金。【你觉得,‘阎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
——或许,我搞错了好多东西。
我还在自作多情地小心翼翼试探,却不知对方打一开始就没对我设防,几天前她为了排解烦闷而选中了我的店,今天的光顾也并不是为了别的理由。【在你们看来,身为‘阎魔’的我真的是如此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存在吗?即使是口上说着‘聊聊心里话’的老板娘,也总是小心得如伺候猛兽一般……】
【……有关这点,我也不否认。】
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提防,但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错。因为所谓“阎魔”本就应是像这样被敬而远之的存在,她自己肯定也是知道的,众生其实并非在敬畏名叫四季映姬的少女,而是在对某种意义上的最高强权和究极真理示以理所当然的尊重。谁都无法逃避的“最终审判”,秉持完全公平的原则做出判决的阎魔大人倘若不以这种方式维持常人遥不可及的权威的话,那“公平”便会因染上人情世故的瑕疵而失去意义。
【为了保持绝对的‘公平’……你真的是这么认为?】
但是本该是最最重要的东西——却偏偏被她本人当场否认。【并不是‘是不是这么认为’,而是‘必须要这么认为’才对吧?】我回答,【坚信阎魔的裁决是绝对公正的,为了让以此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一切不至于失去存在意义。因为倘若不是的话——】
倘若不是的话——下面的话我并没有说出来,会像我问出这问题的她早已知道我对此了解到了何种地步,我也用相同的意思回复了她。
【我们阎魔的职务就是分辨‘黑’‘白’,决断亡魂们生前的善恶,非正即邪,无白则黑,当中容不得一丁点杂质。】
阎魔大人的手里不知何时开始多了一枚铜钱,忽地用指尖一扭,盯着铜钱在桌面上旋转着慢慢停下躺平,【就像这枚钱,不管开头转得多快最后都只有选一个面倒下的结局,正面或者反面,没有别的选择。……审判亡魂也是一样,将生前的罪行以善举相抵最终决断去往何处】
【…………】
【阎魔大人是绝对公正的,明辨黑白的能力是绝对毋庸置疑的,生前所作所为终将在死后迎来善恶有报……但其实我们都是明白的,正因为无时不在亲身体验才会知晓真相,正因为也曾经如此相信才记得刻骨铭心。】
意识到她想干什么的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但阎魔大人却丝毫不在意,而是喝了口茶顿了顿,接着便用仿佛积满血海深仇一般的口气将后面的内容咒骂出来。
【那些话,根本就是扯淡。】
即便心里早已明了,我也一直认为我们之间最多只是对此开开擦边玩笑,而不是真的从她嘴里直截了当说出来。现在的情形就算文真的正躲在附近哪儿偷听也无妨了吧,即便是一直狩猎着真相的她也肯定明白哪些内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登上报纸去的。
对一介外人而言这样的消息泄漏实在太过危险,这位阎魔大人显然对我倾注了合理界限之上的信任。……但现在的她分明滴酒未沾,因此我明白过来她展现的某些东西显然与是否醉酒无关。
任性。
随意就把危险过头的情报泄漏出去,让听者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强迫对方听她说下去的同时又不得不替她保密。不知不觉中我已中了她的圈套,数日前的深夜她烂醉着倾泻压力,今日的她又来到这里万份清醒地“发酒疯”。……只是这样的情形我其实是求之不得就是了,最多也就是居然能如此轻易接触阎魔大人不为人知的部分而有些受宠若惊。【扯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真实,而是谎言,既然并非‘白’,当然就是‘黑’了。】
既然她希望这样,那我当然会尽力满足客人的需求,只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由她自己把一切都说出来。【意思是说,‘绝对公平’什么的,全部都是谎话吗?】
【就是那样。……现在还装那么惊讶干嘛,老板娘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因为我毕竟没有像四季小姐你一样审判过亡魂呀,并非像您一样是以此为业的人……所以对因此而产生的‘压力’,恐怕没法很好地理解呢。】
装起三串香气扑鼻的烤鳗鱼,我把盘子放到阎魔大人面前,【给新来客人免费提供的招牌菜,请合着这夜晚的清寂一起品味。】我说道,【现在对‘审判’如此失望的四季小姐,当初又是抱着何种想法成为阎魔的呢?在这个不为任何其他人所知的夜话时间,可以一起聊一聊吗?】
阎魔大人没有回答,她用白皙的手指捏起一串烤鳗,咬下一口眯着眼细细咀嚼着。【……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好多往事。】
【四季小姐,以前很喜欢鱼吗?】
【算是吧。……我的老家是个渔村,在升职成阎魔之前,姑且也作为地藏在那儿受了村民们好长一段时间的供奉。供品里总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鱼,海里的,河里的,蒸煮的,烧烤的,虽然容易坏,却都是十足的美味。】说话间她又咬一口,【其中尤以鳗鱼的色味为最上等,足够让身为地藏的我都沉湎其中……村民么不知为何似乎也了解我的口味,渔归不论多少只要捕到都会给我送一份来……现在想来仍是十分惭愧之事。】
听阎魔大人回忆着这些的时候,我有幸见到了她极少表露的一部分温柔,眯着眼满足地微笑着,似乎是忘了自己嘴上还叼着一串烤鳗。那样子看上去甚至有些傻乎乎的,但我能明白对整天不得不高高在上板着个脸的她来说这究竟是多大的慰藉。
【大家对我有恩,布衣之时我也只能感激不尽,成为阎魔之后虽然生前依旧无以为报,至少希望他们能在死后得到公平的裁决与归宿……这就是我力所能及的感恩,恐怕不只是我,其他升职阎魔的地藏们也都是同样的想法吧。】
带着这样的愿望,新任阎魔四季映姬·亚马萨那度开始了审判的工作,在净琉璃镜协助下她得以明辨是非公正判案,受她决断了的亡魂们未曾有一怨言——虽然亡魂本不会说话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实践着自己的理想,而报恩的机会也在不久后来到了。
结队一同被送上厅来的三个亡魂,其中之一正来自她的故乡渔村。
她先用净琉璃镜看了那位老乡的生平,与大部分亡魂一样无甚波澜的人生,未曾作过大善也没有犯下大恶,仅仅是最后的结局,在野外为了保护家人财物而与拦路抢劫的两个强盗同归于尽稍微特别了些。原本依靠这些便能立即下判决的,只不过她心血来潮猜测了下结伴来的另两个亡魂的身份,因而先用镜子也看了下他们的故事。
——同样没有大起大落的平淡人生,这两人本是务农的兄弟,弟弟先成了家,妻子产下一子后得病离世,在那个时代这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情。不对,要说起落的话其实还是有的:这一年他们所在的地区遭遇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为了养活家中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两兄弟合计来合计去最后不得已蒙上脸面干起了强盗的勾当。
于是一向明辨黑白刚正断案的阎魔大人犹豫了,她曾预想过这样的情况,但却从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对象会这么特别。
渔村村人保卫家财自然无错,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出手略重致使三人统统亡命……与强盗搏斗本就是拼命这样的结果也无可厚非,即使不能说“善”但也绝对算不上“恶”。然而对强盗兄弟而言蹲守一日一无所获的结果就是全家人挨饿,家中母亲和幼儿也被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折磨得面黄肌瘦,两兄弟一死,他们肯定也会在不久之后来此报到吧……时局混乱世界残酷环境逼得人不是人,这些并不在阎魔的考虑范围内,阎魔要做的只有计算功罪宣判亡魂而已。那位村人并无心作恶杀人,但他再正当不过的行为最终却葬送了四条鲜活的人命。“无心之罪”也算罪,但她却不知该不该把这罪真的算到村人的头上。
万幸——至少她本以为是万幸,阎魔判案依靠的并不全是个人的判断,她翻开了地狱制订的法典,那上面的确有用于处理类似情况的条文,清楚地写着——
“原则上仅固定计算当事者生前直接犯下的罪孽,其他间接牵涉事项,按具体情况斟酌定罪。”
本以为是救星的法典,却将她推入了更深的两难之中。是“依照原则”无视掉两兄弟家中血亲的命运呢,还是让村人老乡背负这所有应算不应算的罪责呢……不论哪种都是可以说通的,不论哪种也都会让她为了“公正”而付出“不公正”的代价。就仿佛她自己就站在那时对峙的两方面前,必须用手里的刀杀死一方才能结束。
【最后那三个亡魂怎么了呢?虽说为难,但也不可能放着不判吧?】
阎魔大人喝进一口茶水润着干燥的喉舌,那茶一定非常之苦吧,从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
【两兄弟被我判下了地狱,就算有苦衷也好,那确实是他们罪有应得。而那个村人……我也判了他有罪,跟在两兄弟背后被押去受刑。】
【…………】
【那是我第一次徇私枉法。】
亡魂并没有用于表达的面容,剩下的只有一团几近虚无的魂体,因此四季映姬并不知道宣读判决的时候那位村人的亡魂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对着自己。大概是混杂着惊讶与愤怒的神情吧……在她想象之中望向自己的视线便是如此。她最终选择了将刀深深刺进恩人的胸膛,鲜血喷溅出来洒了她满身,倒下的老乡怒目圆睁死盯着她,大喊着“叛徒”“恩将仇报”她却无法反驳,因为这一切都必须作为维护其实早已不复存在的“公平”的代价默默承受。
【才不是为了什么‘公正’……我说了,那只不过是我为了逃避而徇私枉法而已。】
【哎?可是作为断罪的话,这个样子并不是不合理啊?只不过是像用左手还是右手去拿碗一样而已吧?】
【免去村人的罪责就必然会被认为是在偏袒,要是本来素不相识也好,偏偏他还是来自那个与我有恩的故乡……从来就没有所谓‘绝对公正’的审判,对一方公平就必然意味着对另一方的不公平,这才是所谓‘审判’的本质……那时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决定的并非‘有罪’‘无罪’‘上天国’‘下地狱’,而是‘要公平对待哪些人’以及‘要不公平对待哪些人’。这样的结果早已充斥私情,哪里还会有什么‘公正’可言。所以我逃避了,破罐破摔地下了这个判决,拼命想从良心的谴责和司法的严苛中间的缝隙里钻出去。】
然而身处地狱之中的她根本无处可逃,送走了三人亡魂的她依旧是阎魔,四季映姬的名字后面仍然牢牢扣着亚玛萨那度这个头衔,日复一日也还是有大量的亡魂被送来宣判,混杂着那些“大罪人”们的魂魄。
——有犯下了数不尽欺诈之罪的。那人生前是个医生,对着面露焦急的家属和满脸绝望的病人他总是摆着灿烂的笑容说着“小病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用这个办法他使无数病人重拾信心甚至战胜了重症恢复健康。
——有犯下见死不救的背德大罪的。那人生前是位士兵,在被安排在前往潜伏在地方阵地前等待时机发动突袭的部队里。敌军投下的燃烧弹烧着了身旁的战友,他的鼻子闻着血肉烧糊的味道却始终没有起身救人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烧死。后来这支部队因为潜伏没被发现而奇袭成功,扭转了整个战局并最终推动了整场战争的结束。
——甚至还有所害之人真的比救下之人更多,即使在生前都身负诸多非议与仇视的杀人犯。他生前是一位列车乘务员,在发现火车正失控地冲向悬崖断路时,他毅然拉下控制杆打开了车厢间的链接闸。尾部数列车厢因为他的举动以毫厘之差得以幸免于难,但前方列车的大多部分就此跌下了无底深渊。像这样“罪孽深重”的亡魂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是非曲直厅上阎魔的案前接受审判,一次又一次敲打着她的脑,折磨着她的心。
根本就不可能有“公正”的审判,正如她自己所言。因为罪责的判定是依据“善”与“恶”,但这世上却从来都不曾有过完全的“善”与纯粹的“恶”。
“全部都按照一样的标准断罪就好了”
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然而倘若全部都从严处置算上全部直接间接的罪责那本身便意味着偏向了“恶”,全部豁免掉就意味着偏向了“善”,要是为了不让天平总偏向一边而偶宽偶严,那这柄摇晃不定的天平本身就不能称作“公正”……结果到了最后,“公正”依旧只是空想。
罪责轻重终究只能依靠自己来判断,而这正是最可怕之处。
“那么这个人这么做,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
所谓“断罪”拷问的其实并非不会说话的亡魂而是阎魔本人,用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受审者生前事迹的一次次冲击。
那就像是她自己穿着白大褂面对着忧心忡忡的家属和面如死灰的病人,犹豫该不该用善意的谎言帮他们打起精神;就像是她亲眼看着身处烈火之中的战友,在命令与人情的缠斗中苦苦挣扎要不要救人;就像是她亲手握着失控火车上车厢间的那根控制杆,迟疑着值不值得牺牲掉前面大部分人的生命来拯救后面这小部分人……倘若要给做了这些的死者定罪,便必须先将他们做出的选择断下善恶,换言之,自己去身临其境地同样做一次抉择……这些常人一生都未必会有一次的艰难抉择,对阎魔而言却成了家常便饭。
【第一次想象着自己亲临那种场景的时候,我恐惧得浑身发抖。】
阎魔大人继续饮着所剩不多的茶,【第二次换了个场景,一直到审判结束我都苦恼了很长时间;第三次的场景里不管做哪种选择我都能想象到之后身上要承受的压力之大,然后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开头的时候你还能深切体会其中难处,但经历得多了之后啊,就麻木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甚至连换位思考都懒得去做只想依照法典草草定罪了事免得烦心。】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阎魔大人看似娇小的身躯为何会透出如此与形象不符的老练世故,即便整日端坐是非曲直厅内不出,她所经历的风浪照样不输现世中的闯荡者们。
【真是过分的玩笑呢,让一个刚从没什么见识的地藏晋升上来的阎魔去办这苦差事……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有让还不识字的小孩去开店铺那么过分吧。】
所以她才会恨。
并非恨这善恶混杂不清的世界,抑或那依靠着扭曲的“公正”运行的地狱司法,怀着感恩之心害人,为了追求“公正”的理想而屈从于“不公正”的现实……她所怨恨的,大概只是那个只有“小孩般的能力”做不出正确的判断,因而无时不受着良心煎熬的自己。
阎魔大人重新捏起那枚铜钱,用力一扭转了起来,只不过这次的旋转从一开始就明显偏向了一侧。铜钱一边画着椭圆一边骨碌骨碌朝外游走,在快要停下时撞到了柜桌抵着墙壁的角落,结果最后就这么没有平躺地斜靠在了上面。【那也是确实会发生的事。】她说,【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只想着辨别‘黑’与‘白’,却没想到世间最多其实倒是最拿它没办法的‘灰色’。说它是黑它亦有白,认它为白它染上的黑却又是不争的事实……身处这样的世界却说什么‘明辨黑白’,到底也不过是扯淡而已。】
像那个样子积攒起来的压力和苦闷,一定是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吧。难怪她会抛下阎魔的威仪到不知名的小店里如此放肆宣泄……【是吗,威风堂堂阎魔大人原来也有这么多苦衷呢……肯把这些都告诉我实在是非常感谢,四季小姐。】
【不……】
【所以作为回报,请让我表演个小把戏给您看看吧。】
我伸手掏出了两枚铜钱,再拿起她刚刚转过的,一共是三枚钱币排列在桌面上。首先是让一枚钱立起来,这是很容易的工作。阎魔大人一时还搞不懂我想干嘛,【老板娘,你打算——】
【请暂时安静点,只要看着就好了。】
事实上我也抽不出精力说多余的话,因为我自己正把一百二十分的专注集中于钱币上,接下来我要将他们全部按这个方式竖堆起来。后面的部分与之前完全不是一个难度级,钱币边缘之间的接触点必须将位置与重心垂线完美契合才能成功。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堆,因为结构的脆弱性注定再往上加任何东西都会破坏整体的稳定。也不能过于紧张,手指出汗产生的粘性只会使尺度的掌握更加困难……【呜呀!】意料之中的第一次失败,铜钱全掉了下来。我重新调整呼吸,再次把精神集中于钱币薄薄的边缘上。整个过程阎魔大人一直一声不吭地在旁观看。
【……好,完成了。】
等到我轻呼一口气放开手时,桌上已经摆好了被漂亮地竖着叠在了一起的三个铜钱。阎魔大人很是惊讶,但她的视线里显然更多地是在思考我这么做的含义。【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先直接告诉了她,【四季小姐你说过钱币非‘正’即‘反’,而我只不过想证明,那个夹在正反中间的‘第三面’不仅存在,而且其实比另两个面还重要。】
【…………】
【正面刻着价值反面印有花纹,这些是人们总在注视着的部分,然而倘若没有那个连结正反的这个‘第三面’它还是无法真正成为‘钱币’。即使大家仿佛从来都不会注意到它,但在抚摸时,在辨认时,在拿出收进交易着时,在叠成一叠、串成一串方便储藏携带时,正是它的存在它的重叠才使人们有了‘钱财’的实感。】
【这个,我早就已经知道……】
【知道了的话为什么还要去否定它呢?我只是个孤陋寡闻的山野妖怪,没有那般去改变世界的英雄勇气,因此对很多事情也只能学会适应……虽然这么说会有失尊敬,但我还是认为四季小姐您也同样并非那么伟大的人,不是吗?】
姿势摆得再漂亮,铜钱叠被我轻轻一吹还是哗啦一声倒下滚散了。【请您再好好看一下吧,这‘第三面’存在的证明。】这回我把三枚钱横着叠在一起放在桌上,【虽然它让您如此苦恼、烦闷、为难过,甚至如您所言使重要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但是它的存在本身却绝非也是‘无意义’的。】
并非“世界的扭曲”,反倒不如说它才是“世界的本质”。夹杂在黑与白中间,正是因为原本便没有事物可以达到完全的“黑”“白”。倘若已知如此却仍只注视着那可望却不可及的极端两面,会迷惘也是当然了的吧。【难道是要我承认这一切吗?像个傻瓜一样对这样那样的事情不是苦恼如何决断而是当成理所当然?】阎魔大人理所当然地反问我,【真若如此的话,不仅仅是阎魔的工作,这整一个地狱的审判制度不都成了多此一举了吗?】
【……为何事到如今还总是纠结于‘决断’‘审判’呢。】
【那是当然的吧!我们阎魔不正是为此而存在的吗?】
【是吗,既然您一定要这么坚持的话……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是四季小姐您无论如何都应该对其做下决断的人。只要审判了这个人,我相信四季小姐您的所有问题、所有迷惑、所有苦恼肯定都会一消而空。】
被一个明显是外行人的家伙说了这种大话,我很明显地可以从阎魔大人的表情中感受到诸多怀疑,对着这样的她我接着问道:【四季小姐,配发给您的净琉璃镜请问可有带在身上?】
【啊,有,在这儿呢。】
她的手中很快多了一个小巧形似姑娘家打扮用似的小圆镜子。……该不该感慨终于出现了一件符合她形象的物件了呢。【然后呢?你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是在哪儿?】“阎魔审判之最先,必先以此镜照人生平”……虽然无意卖关子,我还是止不住叹息一口。
【请看向镜子里吧,那个人现在就在里面。】
…………
……
能映出亡者生前事迹的“净琉璃镜”究竟对阎魔有没有用,我其实并不知道。不过看到阎魔大人瞪大了的双眼,我明白她一定已经了解了我的意思。
【请明辨黑白的阎魔大人决断吧,被‘净琉璃镜’所映着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罪。】
对着阎魔大人故作伟岸高声说话应该算得上失礼至极了吧……但是,我却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这位背叛了故土恩情的无耻地藏,这位为了追求‘公正’而屈服于‘不公正’的决断者,这位将自己身心麻木的理由全部推给了‘第三面’的逃避者,这位身居要职好长时间却仍不知所审何物的贵人……这位名叫‘四季映姬·亚马萨那度’的阎魔,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
阎魔的工作的确说不定如她本人所言并非决断“有罪”与“无罪”,但我并不也认为他们审判的是对人“公平”还是“不公平”。
审己。
断人需先断己,裁人必先裁己。如果仅仅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倘若不先在这身处的“黑”“白”混杂的汪洋大海中抛下一支坚实的锚,那便永远只会有漫无目的地随波沉浮一个下场。决断亡魂们生前所作千百抉择的善恶是靠的阎魔自身的意志的话……那么这意志就必须经得起世间万千的一切考验,为此最先要经历的也是最大的考验就是“审判自己”。
自己无罪为何,有无秉持并非来自法典而是驻于心中“公正”的信念,那份信念是否足够坚定得以贯彻长久的时光巍然不动始终如一。即使被卷入黑白善恶混杂的旋窝中,“公正”的天平狂乱地摇晃不定,最后依然能问心无愧地将其抚平,用冰冷的理智压下纠缠的良心与人性。
自己有罪又为何,是否做好了承担“审判者”之名的觉悟,那份觉悟又是否足够强韧得以背负起名号之下的一切责任走下去。无论判决是多么地背离人情,扎在身上的无形的目光与无声的怒骂是多么灼热刺耳,依旧可以义无反顾地抛下定罪签,咬牙将苦涩默默吞下。
【四季小姐审判过的人恐怕数量何止千万,但是只有这个人的事迹是与他人毫无瓜葛地完全黑白分明……只有这个人所做过的抉择,您可以真正身临其境地去重现和决断。】
【我,自己的……?】
【时至今日,四季小姐您对这所有的事情感到后悔吗?为此忏悔,是不是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有罪?反过来要是抬头正视这些过去的话,又是否也同样认可了这些作为自己的‘罪’呢?】
阎魔大人还在呆呆盯着那面镜子,因此我决定继续说下去。……那是往昔的日子里偶然间从教会的家伙们那听来的内容,虽然对他们实在说不上好感,但那并不妨碍我记下其中有意思的片段。【……虽说算不上是信徒啦,】我一边说一边搜索着那一部分的回忆,【‘我们生来便是有罪的,我等降世便是为了赎罪’……西方某本宗教的圣典里,似乎是有这个样子记着的呢。】
【……】
【倒不是说真的要像教义宣扬的那样去苦行,不过其余部分还是很有意思呐。……也许的确正如圣典所言,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各种各样的罪,将来恐怕也会犯下更多的罪孽。可是那又如何?小人夜雀不过是只见识粗鄙的山野妖怪,不明白自欺欺人逃避罪责能得到多少好处,不过比起止步不前任由它们在那堆着发酵,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继续去寻找可能得以赎罪的方法呢。】
【…………】
【四季小姐,如果您真的愿意信任我这个夜话时间里的同伴的话,那请你现在看着我。】
强硬地把她的视线从那面镜子上扳回来,正对着我俩直视相交的视线,我一字一句说道:
【请你判下自己的‘罪’,然后把相应的责任担起来吧。幻想乡需要你的存在,是非曲直厅也不能没有你这位阎魔,在这夜雀食堂中放松过一晚,希望明日的您能够重新成为众人景仰的阎魔大人……只是若实在是被难辨的判决所苦的时候,也许您可以用这简单的游戏轻松一下。】
“叮”一声响,一枚铜币被我的大拇指弹得高高。【虽说世间本无纯善极恶……】我说道,【但至少这个单纯的抛硬币游戏,除了正面反面外不会再有让人困扰的第三种结果。】
我的目光注视着下落的轨迹,但铜钱却被阎魔大人先伸手接下了。【……老板娘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我会去试一试。】她继续盯着捏紧的拳头好长时间,【确实如你所言,一个连自己的‘罪’都无法了断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审判别人的‘罪孽’】
【请不要太过在意,毕竟这只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所发的不负责任的评论而已,要做决定还得是四季小姐您自己才行呐。】
【说的也是。……多谢老板娘了,大半夜能听我发这么多牢骚。】
她说着起身离席,这夜的故事看来也已接近尾声,不过单看天色却是才刚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与她聊着天的时间意外地反倒是过得特别慢吗?【我这边才是,有机会希望还能多听听四季小姐来聊天呢,路黑还请小……啊!】我也起身打算送客,却发现桌上留了件阎魔大人的遗留物。
(这是……令牌?)
那是个尖顶的棒状玩意,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作,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显出似乎令人有些不适的颜色,还有些不认得的奇怪字样歪歪扭扭篆刻在上面。似乎的确是阎魔大人进门时手中握着的东西,和那面镜子一样也是审判官的配发物吗?【四季小姐请等一下!您忘东西了,这个——哇呀!】我发出惨叫,因为下意识想把它拿起来的我差点闪断了腰。
(什……)
我瞪大了眼睛,不论怎么看桌上的这东西都只是块薄片,但是——却有着十分惊人的重量。
或许连“惊人”都不足以形容,因为像我刚才那样单手用力拉扯它甚至都粉丝不动,我换成双手也是同样的结果。外面没有回应,是没听见我叫所以走远了吗……得赶快追上去还给人家才行。不得已我只得将肌力以外的力量注入双臂,这才稍稍将其从桌上抬起拿出外面,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我更大惊失色:力量增强得以抬起这根尖棒的双臂竟又承受不住重量拉着整个身体朝地面倒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本重量已经很恐怖了,现在竟然又增加了数倍?简直就像感应到我身上的力量流动随之变化一般……事实上我根本无暇思考,像这样抬着这玩意迈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四,四季小姐……】一边祈祷不要走太远一边抬头,却意外见到阎魔大人就立在不远处望着这边。天色太暗看不清表情,好像是在等我把东西送过去。
【这是您,您忘在店里的东西!哈……哈,呼……】
不过数米的短短路程,每走一步我却感觉像在攀爬万米高峰,精疲力尽,气喘吁吁。把棒子交还给她的一瞬体力魔力双双透支的我差点没瘫倒下去,而她接过之后却竟然像个竹签一样在手心把玩起来。【啊,确实呢,谢谢老板娘了。】像这样毫无感谢之意地道谢一句便悄然离去。
【……?】
我一屁股累倒在地上,直到最后都没能看清她方才的模样,棒子的事也依旧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