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说什么傻话……】
我差点没笑出来，长长的沉默等来的居然是这种荒诞的内容，【充其量你也不过是在向我售卖你的发明而已，到底思维要怎么跳跃才能扯到‘毁灭’上去的啊喂？对我而言，我只是在享受你们河童科技的成果，换成对你，我眼中的你也不过是个明明很讨厌这么做却依旧在推销东西的怪女孩罢了……况且你带来的东西说实话还都蛮好用的，天底下哪会有想要‘毁灭’满意客户的商家嘛！】
【果然，是这样吗……】
【倒是你自己，比起其他的我更关心你的事情，我才是更想知道‘为什么’的人。为什么我买下你的东西却从来没见过你为此而高兴？捣鼓新发明，再把它推销出去受到别人认可，这本不该是让人再满足不过的事情吗？河城小姐真的这么讨厌机械的话，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一行到现在呢？】
【不是那样的。我是真的很喜欢机械——】
荷取的话卡住了，湛蓝的双瞳睁得老大，像是要说好多的话却一时不知从哪说起好……那终究是得由她自己来决定的事情，我只需静等她开口便可。
【……我，是个幸运的人。】
最后好像还是决定从头开始讲了吧。那似乎是个有点长的故事，她的眼神显出在回忆着什么一般的失焦。
【天生就有对机械科技研究方面的过人才能，那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才对。族人们都说我才思敏捷眼光宽阔，总是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和创意……但现在看来，说不定我其实是想得太多了吧。】
【‘想得太多’……吗。】
【机械的世界真的很有意思，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一行。老板娘你说得没错，看着自己亲手组装的东西顺利运作起来那种成就感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机械的奇迹所孕育出的感动，是人绝对无法模仿的事物’，专注这行一定要说有什么的理由的话，大概就是这个了……と，虽然很想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实际上也只是空谈而已。】
【何出此言？】
【因为那句话，反过来讲也是完全没错啊。机械的确可以创造人力无法完成的奇迹……却也终究无法完美再现由人心所蕴育的感动。】
【……这也没办法，机械说到底只是一堆死物啊，向它强求活人一般的‘心’实在是太勉强了。可这和你的事情应该没关系吧？既然只能作为工具存在的话，就去制作工具不就好了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我亲眼见证我所制作的，那些没有‘心’的‘工具’究竟是如何一点一点吞噬掉‘人心’的立足之地为止，我都是那么天真地认为的。】
她苦笑着说道，又长叹出一口气。一直以来常见到的都是荷取在介绍着自己的发明时开朗的模样……也许的确如她所言，能作出那般无邪笑容的她真的是喜欢着机械的吧。而现在荷取的模样却不禁让人怀疑她与那个热心推销员少女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即使自身并没有‘心’，作为工具的它们仍然在不断侵蚀‘心’的世界……】她又拍了下柜台侧方那个吹着冷气的空气调节器，【因为，很多情况下机械的确比有‘心’的活物更加好用。】
【……】
【我见证过那样的悲剧，那正是由我亲手引发的……‘机械’将活生生的‘心’驱逐出去的事情。】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久到“电力”这种能源才刚在河童科技界推广开来时的事了。经常一起在做些大小项目的河童们需要频繁地交流各式各样的资料情报，他们的手段很原始：将纸质的图纸文字用人力送到目标地点。具备优异才能的荷取自然也是其中一员，托此之福，她每天需要与数不清的同胞们打交道。
“也许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呢？”像这样度过一天天的她，某日突然萌发了这样的想法。
当科技界对电力的研究愈加深入时，她也加进去捣鼓了一番，并成功制造了一种可以使用电力来长距离传导声音的机器“电话”。这项受到大家欢迎的发明迅速在河童中推广开来，虽然复杂的资料还是没办法，但起码不用再只为些许琐事就费力跑一趟了，她的接待工作也一下子减了不少。
“既然可以传导声音，那能不能传导文字乃至图画呢？”
不满足于维持现状的她继续研究着电力的用途，并又一次取得了成功。这一回河童们终于可以彻底从跑腿的劳苦中解放出来了，由“电话”改进而来的“传真机”不仅可以远距离通话还能将图纸资料统统隔空传至另一终端。她沉浸在同胞们的赞誉中飘飘然地回到工作，然后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震惊不已的事实——终于，她的工作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谁也不会再来，要说的话要传递的资料统统可以用那‘传真机’送到。同胞们往日拜访时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寒暄打趣，他们的好奇和期待……全部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那台传真机，以及被它吃进去又吐出来的那些资料数据。】
盘中剩下最后一片黄瓜，荷取用筷子扎住它中间，百无聊赖似的摩着盘面。【那是我第一次亲身体会这个道理，要想享受机械工具所提供的如此大的便利，究竟需要付出多么恐怖的代价……老板娘是百年前才从外界来的话，肯定是能理解的吧？】
完全无法反驳，即便其实从未亲眼见过，被荷取的话带入了思想的意识仍在不受控制地想象着类似的一幕幕场景。
“被机械驱逐了的人心”
那就像是河边的摆渡小舟，突然变成了庞大的蒸汽轮船。
那就像是老板用和蔼的笑容招待客人的小店，被一座排满了各式按钮的自动售货机取代。
那就像是田地里再也见不到挥汗如雨的农夫们互相招呼、挥舞锄头、坐在田边守望自己土地的情景，只有一台台巨大的机器在来回蹂躏。蒸汽引擎的噪声太大，无法像坐在小船上时那样望着船头划出的波纹一边与船夫闲聊；向自动售货机投钱买到想要的东西，永远都无法听到老板“欢迎光临”“谢谢惠顾”的亲切问候；而坐在驾驶室操纵着农耕机器的人们，被钢铁的牢笼束缚了情感与劳累，也许直到收工都不会互相说上一句话……那恐怕早已超出了“驱逐”的范畴，那根本就是“侵略”，是机械凭借强大的实用性向整个世界发出的征服宣言。
【机械只是一堆没有‘心’的死物……倘若有一天世界真的被冷冰冰的机械所占据，那我们又该去何处寻找让人感觉温暖的‘心’呢？身为开发机械的河童却去考虑这个，真的是不是只是想多了而已呢……】
我答不上来，即便早已见证过外面世界的人类使用越来越多的机械，用膨胀的工业力量将我这样的非人势力逐渐排挤出去的整个过程，我依旧无法就认同荷取这一点上作出确定的回答。血肉之躯终究竞争不过机械毋庸置疑的实用性，她所担忧的事情，应该也的确正在外界不断地发生着吧。
但是，变成了那个样子的世界，处于那样世界中的人们，真的就此失去了“心”吗……？
【……我，很喜欢老板娘的小店。】
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继续缓缓说道，【至少这里可以让人抛开一切烦恼，听听充满人情世故的闲话故事，看着互为好友的人们仍旧在面对面聊天吵闹，以及就算是一人独处，也依旧有这么一位老板娘愿意听人像这样倾吐苦水……对我而言，这里就像是远离金铁的寒冷，无限接近‘心’的温暖天堂。】
【是吗。】
【所以我希望这里能够变得更好更加温暖，假如自己的发明能派上点用场的话……但我终究还是犯了同样的错。因为机械这种亘古不变的死物，不论在哪里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个，我觉得——】
【这台‘爱尔·康迪西宁’，可以让店内的空气变得凉爽。】
荷取无视我强硬地继续着话题，【那台应老板娘要求做的‘冰箱’则能很好地保存食材，在太阳能充能系统的支持下它们几乎可以无限期地运作下去……之前是拜托琪露诺制造冰块来做到这些的话，那也就意味着，老板娘已经没有非让琪露诺来店里不可的理由了。】
【…………】
【而这个今天我本来打算推荐给你的‘电磁炉’呢，是使用电力来加热锅子的装置，不需要生火消耗柴炭。这么一来，一直来给老板娘送炭火的妹红也就没有再来店里的理由了吧。不光是这两个，之前我推销给了老板娘你的那些，不论哪个都是同样的东西……所以我才说我是在‘毁灭’这个地方啊，因为再这么下去的话，连老板娘的这家小店也会变成孤独又寒冷的机械世界的啊。】
这便是她身上奇妙矛盾的来源，如今我终于得以了解。
为什么在向我介绍自己的发明时会表现得那么积极，那的确是真的喜爱着这一行的人才作得出的样子，而在我答应买下了之后却又震惊般地表现出失落。但现在还不到我发表感想的时候……对这样正完全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中的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制造了诸多坚铁无情机械的少女，到最后她的“心”依然逃不过肉体凡胎的软弱。
【我确实是很喜欢研究机械，但如果这意味着不得不失去越来越多的‘心’的话，我宁愿不再去碰这样的工作……可专注了那么久的事情哪是随便就能放弃得了的，所以我才会来向老板娘推销东西。】
【……】
【我听闻过老板娘的事，只要是由经历了诸多人情世故的老板娘，这个最接近‘心’的存在来否定我，以保护这家店子为理由拒绝了我的东西的话，那么我也能彻底死心放手了吧。……可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老板娘明明应该是早就明白这些的，却仍然把我送来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买下，把自己的店推向毁灭呢？】
【…………】
【为什么——事到如今，都不肯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好让我彻底完结这一切呢？】
——直到好久之后再回忆起这段对话，仍然是让我心有余悸。
倘若钻研机械便是河童的“生命”，那么眼前的少女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的手上，之前只要有一次偶然的拒绝，手里那个脆弱的存在便会被我无意间捏得粉碎……偏偏这又是她本人的愿望，仿佛扑火的飞蛾，就算死也要死在光和热的包围之中……吗。
我终究不是什么放着光热的火苗，顶多算得上萤火夜虫的那点微光而已。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愿意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小小光明上的话，那么我也只好回应一下她的期待，努力试着把她引至安全的道路上去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答案’的话，我就给你好了。】
苦闷的洪流已经远去，再接下来就是我的主场了。我把一个冒着热气的碗放在荷取面前：【不过在那之前先尝尝这个吧，来了好多次却只吃过凉拌黄瓜可说不太过去呐。】
【这是……什么？】
【黄瓜炒蛋啊，刚刚听着你说话的当儿抽手做出来的。非常简单的东西，就是把黄瓜和煎蛋放一起炒几下而已。黄瓜的食法可不只有生吃而已哦？快尝尝看吧！】
荷取美丽的湛蓝双瞳眨了又眨，她似乎还没来得及理解面前的发展，之前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猜她恐怕连我生火炒了东西都没有注意到……不过她还是拿筷子夹了一些，送入口中细细品着。【怎么样？味道如何？】我迫不及待地问。
【唔……虽然之前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食材组合，但就结果来说，味道还算不错吧。我不讨厌煎蛋，就是黄瓜炒了之后的味道吃起来有些不太习惯。】
【那么河城小姐，你会因此讨厌这碗黄瓜炒蛋里的黄瓜吗？】
【怎，怎么会！就算被稍微炒了但它的清脆和爽口的味道并没有变呀，一定要说的话，其实应该说是喜欢才对。】
【呼嗯，那就好。】
伸手把她面前凉拌黄瓜的空盘子收走，区区一碗开胃小菜当然不会是正片，接下来我还要强迫她做些她正害怕的事情。【现在我把‘答案’就这么给你大概你也不会理解的……这样吧，现在傍晚也才刚过，今天你就在这里一直呆到午夜好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
【哎，我，那个……】
【有必要让你亲眼看一看，你心目中被机械侵蚀得冷冰冰了的这家小店，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