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夜雀小姐?】
再被那只月兔这么不厌其烦地询问的时候,我感到的已经不单纯是无聊而已了。经历了那样的风波,现在我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起有关他的内容来。
【你说那些小鸟们不能得救,为什么却不肯先把理由告诉我呢?】
比如说,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亲密接触了那些幼鸟却不留下任何气息,或者通过其他什么手段同样达到让母鸟认亲这个目的的。那反常地竖得笔直的长耳和我感受到的奇妙不适,当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即便是挖遍我几百年来见识过的同类和交手过的人们给我留下的见识我都不知那究竟是哪种运用精神力的套路……不对,那感觉已经不再是“使用精神能量”那么简单了,而似乎还搀进了其他什么东西,才得以制造出甚至能连我的直觉都一并扰乱程度的效果。
【……好吧不谈那个好了,但我还是很奇怪啊,为自己定一个名字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才对吧?为什么要说‘没有过也没想过要有’这种话出来呢?】
比如说,除了他神秘的“能力”之外更让人怀疑的部分。事到如今继续把这一切归咎于因为他没有地上世界的常识也不是不行,但反过来认为这家伙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而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却也同样说得通。他说他是“为了负起责任”才留在我的身边,现在则可以肯定他的目的绝对远不止此。
【或者果然还是夜雀小姐您不肯告诉我吗……到地上转了一圈却连同行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回去肯定要被笑死了呐……】
又比如说,虽然这只月兔自称是从“月界”而来,他自己却似乎一直在回避谈到那方面。一直铆足了劲朝我问这问那的这家伙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谈起自己的事,极少数地几次提及“月都”这个词时也让人感觉好像……【别太得意忘形了。】我不客气地回敬他,【我可不记得回答你问题的义务也包括在我俩的合作协定里,以及如果你觉得靠耍那点儿小把戏就能骗得我的信任的话,那你也实在太小看我们地上人了。】
【呃……】他的问话攻势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如,如果我的言行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夜雀小姐您的话,我表示歉意,因为其实我还不太了解地上的事啦……不过我还是觉得,对别人提出的方便回复的问题进行回答应该也是交往礼节的一环才对吧,‘米斯蒂亚’小姐?】
【‘米斯蒂亚’(Myster)?】我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神秘’(Mystery)?】
【唔,因为夜雀小姐总是什么都不肯说,我自然就只能称呼您‘神秘’小姐咯。……或者您不喜欢被这么叫的话,请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我得到称呼您真名的权力呢?】
【无妨,你喜欢这么叫就叫吧,我不介意。】
倒不是说有多在意这称呼,但被这么叫总感觉会让人误会我真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似的……【不过啊,在打听人家的秘密之前,先好好学习一下地上世界的交往方式如何?】我叹口气,【不知道你们‘月界’的住民们是不是都那么慷慨,至少咱地上人可不是,想要人家东西的话,不拿点至少是等价的货色出来交换可不行。】
【哈,哈啊。】
【先和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既然你想知道我的秘密。】
转过身来坐在落脚的枝上,我荡着脚望向下方地上那只月兔。这片逐渐稀疏起来的山林也快走到了头,再往前不久就又该进入人类们的活动范围了。时间又是明月当空的夜晚,月光下,他抬头仰视着我的双瞳仿佛渗出某种亮红色的异样妖艳。【先不说我,其实你才是那个一直在企图用不断发问来掩盖自身秘密的人吧。……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先把这个告诉我,我想听足够让我认为有交换价值程度的实话。】
【实话……吗,可就算被夜雀小姐这么怀疑,我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半句谎啊。】
【那就把你还没讲的部分拿出来说说吧,你不知从哪开始的话,就由我来问你好了。】
……现在想来,这或许正是这家伙的目的之一也说不定,让一直独来独往的我长久以来第一次对别人的事情产生兴趣。【以外表而言,你应该是兔族没错了吧,但‘月兔’那个自称又是怎么回事?】我盯着他头顶冒出来的长耳和红宝石般鲜艳的瞳孔,做出些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口中那个‘月界’莫非也是某种组织的代号?就像‘魔法协会’那样的?】
【所以说是月亮上真的有这么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啦……一定要说是组织的话也行吧,不过目前我也没法带你去亲眼看看证明,也只能这么说说而已了。】
【这么说你到地上来,其实是带着那个组织的任务?】
【嘛,唔……也不能完全否认就是。】
【什么样的任务?】
故意深入地逼问,本以为他会与我同样表现出拒绝隐瞒起自己的事,结果他不过是转身停顿了一小下而已。【我的任务……嗯,应该可以叫做我的任务吧,是来这个地上世界寻找某样东西。】他深呼吸了一口,仰头与我一同眺望着夜空中月满已过开始逐渐缺失的那亮色天体,在他口中他来自的“故土”,【但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想着有个本地人作伴就好得多了,所以就凑巧找上了夜雀小姐你咯。就像之前说过的,我们月兔遵循的原则就是最低限度也要两人互相照应一起行动的嘛。】
【找东西?具体在找什么?】
【有点难说啊……一定要用语言形容的话,是某种‘可能性’吧。】
【可能性……?】
头一次听到有人要寻找如此抽象的东西。我继续问下去的话他大概也会毫不掩饰地把一切统统道来,不过当前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方面的事。只有提及那个“月界”的事时才会感受得到的这强烈违和感,驱使着我去证实心中的猜想。【那我再确认一次吧,说到底你其实是在为那个‘月界’干活了?】似乎并无二异的问题。
【…………】
【可你说起这方面事时却总有点其他的意思呢。说是我凭直接瞎猜也好,你啊,该不会是……呃……?】
打断了我发问的,是他瞬间又立得笔直的两只长耳。【……可以暂时安静一下吗,夜雀小姐?】他突然沉声问道,我下意识联想起的时上次看到这场景时潮水般奔涌而来的不适感,然而这次却没有。接着我想到的是这说不定是他为了转移话题故意为之……但似乎也不是那样,这只月兔突然变得神情专注,就仿佛真的在聆听什么一般。
【……好,大概就是这边。】
寂静的夜中连鸟兽鸣动都已销声匿迹,然而在风吹枝叶发出的沙沙声中听了好一会的他却突然找到了某个方向,纵身向前走去。【啊,喂!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这还是头次他不是跟着我而是主动行动,【莫非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可能性’?】
【虽然不是,倒也不能说完全无关,跟上来就知道了。】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啊?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还有,为什么我一定要跟着你去看你感兴趣的——】
我的话不得不再次噎在了喉咙口,因为我看到这只不久前才为了送还鸟窝笨手笨脚攀爬树干的月兔,此刻竟轻轻一跃就抓住了一根低枝,毫不费力地翻身而上站起。【总之去看一看嘛,那边也正好是出森林的方向。】我不得不惊异地望着他又如法炮制上了更高的枝干,接着跨步一跃就稳稳踩上了不远处另一根枝,正如我这只鸟族在林中前行时所为,【而且,我觉得那应该也会是夜雀小姐想展示给我看的东西才对。】
(……我,想让他看的‘东西’……?)
为了解开这疑惑,我只得也跟上前方那个正丝毫不输于我等鸟族在林中灵活地疾行的背影。
…………
……
打刚见面起我就认定这只名叫“瑞森”的月兔不简单,但那时我才明白这家伙实际上根本是深藏不露到了简直让人不安的地步。那之后不久我就跟丢了他,对,就是在这“我等鸟族再熟悉不过”的山林里,以“无与伦比的高速”穿行其中的过程中跟丢的。
不过比起这物理意义上的隐藏实力,更让我怀疑的是他心理层面上的捉摸不透。
(“我打算让他看的东西”……?)
我并没有把这话看做单纯的虚张声势的打算,不如说,这个满口绅士礼仪看似轻浮的雄性实际上还从来没有干过什么虚张声势的事。可那种说辞到底又有何种含义?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还不知道那个方向有什么,他那双竖起的长耳到底听到了些怎样的内容?还是说,这莫非是意味着我全部的心思其实打一开始就已经被这家伙猜了个一干二净……这个瞬间我一下子吃了两惊,其一是因为想到了这个让自己震惊不已的可能性,其二是因为在林间跳着枝干前进着的我突然被什么人捂住了面抓住拖到了茂密的枝叶背后。
【……不得已出此失礼下策实在抱歉,但若放夜雀小姐过去的话,恐怕就要被他们发现了。】
瑞森比我要早到这里,及时拦下了走神的我。某种……让人不习惯的,“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挣脱了束缚后退一段。【……】这回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多嘴,而是沉默地示意了下前面。
此处已是树林边缘,林木逐渐稀疏,供人行走的小道也开始频繁见到。而在不远处的小路上,发出沙沙声响的几个人影在草木间若隐若现。
【教会……魔法协会的家伙们?】
那标志性的,隔段时间就会叫嚣着出现在我面前的白袍和上面的十字,就算想忘都忘不掉。【……姑且谢谢你及时拉住了我。】调整着更隐匿起气息,习惯性地在脑中铺开一张虚拟的“地图”,将代表着附近所有人的精神力源点瞬间定位于其上,【你要找的东西就是这些家伙们?】
【不,……应该说不全是。】
【那跑来这里干嘛?特意来悄悄目送人家走掉?】
他的长耳朵现在又竖得笔直,我猜他也应该和我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难道还没有察觉吗?】他以艳红的瞳略显意外地瞥了我一眼,【名列榜单前几的‘罪之舌’小姐居然也会有如此纰漏,我是不是该表现下惊讶比较合适?】
【?……啊!】
虽然很不满被拿绰号调侃,但这次真的是我疏忽了……大概是一直考虑他的事情的缘故。
吸引着我注意的的确是几个魔法协会的家伙们,代表他们位置的几个“点”并不很大。……与我们这些流离的“妖孽”们不同,相比之下活动的公开程度要高得多的教会成员们并不需要时刻隐藏自身的存在,会去修习气息隐匿的也只有少数。现在走在不远处小道上的大概只是些刚脱掉新手帽子不久的家伙们吧,他们是被派来讨伐哪只低级“妖孽”的,还是来这边巡逻一遍就走,我并不知晓。
但是,现在显示在我“地图”上的精神力源点——并不只有他们而已。
(……那个是,谁?)
在我们和那些人的位置连线的前方,小路另一边对面的树丛之中,还隐藏着另一个微弱的点。
像刚才那样走神也许会漏掉,点的强度确是相当微弱,不过时常不得不长时采取同样行动的我可以辨认出来,那不过是与我们一样在隐藏着自己的气息而已。……应该是和我们相仿的“妖孽”吧,如此粗糙的隐匿术或许骗得过那些同为新手的魔法师们,却骗不过我们的探测。
【……不对,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可要说那个点的主人是和我们一样在等敌人离开,却似乎又不是那样。
气息是被隐藏起来了没错……或者应该是是“被拼命隐藏起来”了,因为在那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拼命挣扎翻腾着要突破这束缚。我可以感受到那激烈的波动,就好像气息的主人其实根本就不想藏起来似的,这等不稳的存在变化就算是新手恐怕也要被惊动了吧……小道上一行人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些,看来的确是警觉起来了的样子。
【那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虽然我也有所猜测,但还是等着看好了。】
月兔说着耸了耸肩,正在这当儿,从小道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的碰撞声和草木被挤弄开的嘈杂。
『……是,是偷袭!有妖孽偷袭!』『在哪里?在哪个方向?』『有人受伤了!』
紧接着还有这样那样不甚清楚的呼喊,夹杂在魔法的爆裂,咒文的唱喝和物件碰撞刮擦的各式声响当中自那边发出。昏暗的树林间不时闪着诡异的光亮,而在我的“地图”上那个强度瞬间膨胀了数倍的点此刻正穿梭在同样的位置。身处其中的那些家伙们所感惊恐,光从眼前所见这番依稀景象仿佛就能清晰体会。
【是伏击啊,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这么干。】
【……】
【不过就算靠偷袭得了先机……单靠那小子一个,好像还是有点勉强啊?】
“瑞森”以拳轻抵鼻尖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我“地图”上展现的战况变化也正一点点呼应着他的预测。
虽然遭遇了偷袭,有一两个点的强度瞬间剧减不再动弹,但剩下的数个还是在短暂的混乱后迅速组织起来聚到一起。“瑞森”分析得没错,英雄敌不过人多,拥有长期交手经验的我更是清楚地明白,即使是新手魔法师聚集起来互相配合也会变得相当棘手。这之后的时间里魔法师那边没有再减员,反观那个代表袭击者的点强度倒是降下去了不少,移动路线也逐渐变得杂乱无章。
【……胜机已经完全丢掉了呐,要想脱身的话,就得立刻使出剩下的全部气力了哦。】
但是,那个“点”并没有这么做。
它的确使出了剩余的全部气力,但却不是冲往逃跑的方向,而是那几个魔法师的聚集地。这个样子恐怕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只会被中途截击枉费性命而已吧……就算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目睹,我收起了脑中“地图”,却意外看见了月兔活动着筋骨的模样。【……喂,你这是打算干嘛?】
【干嘛?这还用说么,当然是去救那小子咯。】
【什……为,为什么要救那种陌生的家伙!不,不对,在那之前,你不是说过你们月兔‘最低限度要两人一组活动’的吗!?】
【没错,但谁说我要单独上了?】
他回以一个爽朗的微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和你加起来,不就有两个人了吗?】
【说,说什么傻——啊,喂!】
【我去拦住那小子,那几个人类就交给你对付咯!】
像这样头也不回地丢下了话,紧接着,有一个就算不开“地图”都能清晰感知的点,爆发着无与伦比强大的气息就此飞跃上夜空。
…………
……
【……呼】
上一次像这样望着落荒而逃的人类们呼出一口气,仿佛已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和魔法师们战斗算不上多么有趣的事情,至少我并不以欺负这样的新手们为乐。我最后瞥了一眼扎满了几乎整块地方、将草木树丛直接切成了碎片的锋利刚羽,决定去看看他那边的情况。
【放开我!你这混蛋!】
还未见面,就有这样的喊声传入耳中,并非属于那只月兔的稚嫩嗓音,大概是他救下的那个谁吧。我拨开拦路的树丛,看到某个瘦小的声影正使劲在他紧扣的臂环中挣扎。【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们!】像这样不停怒吼着。
【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杀他们?只会白白把命送掉而已,小子!】
【那就让我死!让我死掉好了!死在他们手里也比像这样看着他们逃掉强!】
小家伙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出现,安静了一瞬,用隐藏在乱蓬蓬头发下的视线注视着。【……是你放走了他们对吧?】下一刻它又疯狂地朝我嘶吼起来,【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是你的话肯定能做到的吧!为什么!你倒是说啊为什么!!!】
【臭小子放尊敬点!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才不用你们来救!!!】
拼命挣扎扭动的身影看上去只有少年般大小,但却有一双不知是什么兽类的足爪裸露在外,果然也是与我们同样的“非人”没错。【啧,还真是个预料之外麻烦的小子啊。】规劝失败的月兔皱眉咂着嘴,【夜雀小姐,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稍微安静一下吗?】
【……想办法把他手脚固定住,之后由我来。】
【收到!】
他当即从站姿调整成了坐姿,双手继续紧抱的同时,用空出来的一条腿将对方的双腿也牢牢扣住。【……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小家伙这下只剩下一张嘴可以吼了。
【安静点!不会伤害你的,想杀你的话早就干了!】
【那就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
我伸手想捂住小家伙的嘴,但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手指吧……不得已,我只得换成撩起他额前的乱发,也因此视线在不经意间与他的有了一瞬的接触。
(……!)
某种意义上,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即便是早已料到的结果还是让人不忍多看,我叹口气,将魔力集中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点上小家伙的额头。
【……嗯?】
月兔似乎相当意外,大概因为怀里的人突然不再乱动了。他放开双臂,看着这只未熟的幼兽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应该够他睡上好一阵子。】我解释道,回忆掂量着刚与我交手的那些人类们的斤两,【这块地方一下子就出现了三只强大‘妖孽’,要是这附近的教会势力就只有那点程度的话,应该会安分上好一阵子不来进犯才对。】
【这样子就算救援结束了吗……】
他也坐倒在地出一口气,【啊~原来人家从一开始就是一心寻死的吗,连声谢谢都不说就算了居然还反过来想伤害恩人,早知道就不救了,真是的……】
【……】
【咦,这次夜雀小姐居然没来挖苦我啊,真少见呐?】
我依旧没有搭理他,随便在附近也找了个树底坐下。【……这么不知好歹的臭小子留着估计也会再去送死,不如在这结果掉算了也好解解气。】他那边还在顾自发着牢骚,当然我并不认为他真的会出手。【……嘛啊,算了。既然夜雀小姐你也出手帮了忙,这小子的命里也算是有被你救下来的部分,这次就饶了你吧。】
【…………】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有点意外夜雀小姐真的这么快就来帮忙的呢,本来看了你的反应还想着要不要抓住这小子就马上逃远的来着……哦,这么说这还是夜雀小姐第一次出手呐,料理那么几个人类肯定很轻松吧?我为了抓着这小子只听得到点声响,没能亲眼目睹实属遗憾。】
【……欺负菜鸟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嘿哎~这个,我可以理解为‘罪之舌’小姐高傲的战胜宣言吗?……抱歉,拿这个开玩笑的确是我不对,不过有个问题,其实我和这小子一样是想知道答案的呢。】
这一回的话题变成完全冲我来的了,他在夜色中如红宝石般异样鲜亮的视线此刻正定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人类杀了斩草除根,而是放了他们回去?】
【很简单,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哈啊?这——这个一心求死的小子的?】
他瞪大了眼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头熟睡的幼兽,【……省得他明明都被你拦下了还死在你的怀里。】我继续补充道,就在刚才发生于此的这一切,小家伙明明遍体鳞伤却仍疯狂吼闹的那一幕都还历历在目,【如此憎恨那些人类,到了连命都可以丢掉也要鲁莽进攻的地步,恐怕是完全被仇恨占据了头脑吧,就算认为他活着就是为了杀掉那些人也不为过。在这样的家伙眼前帮他完成了复仇,他就此认为活着再也没了目标直接自杀了……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呢。】
【所以……就留着那些人的性命,至少可以让他以未了的仇恨为动力继续活下去…吗。】
【是,不过也一样是权宜之计罢了,之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的话恐怕就要真的丢掉性命了吧……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而已。】
这只陌生幼兽的事情,原本我们就无权干涉也不该出手干涉。
【但是还真奇怪呐……依我所察知和夜雀小姐您所言,这地上世界的,呃,非人们……大部分不应该是像您一样隐藏踪迹躲避事端只想自己过活的吗?类似这小子主动去袭击人类挑起事端什么的,难道……是和他憎恨人类的理由有关?】
【应该没错,而且对那个‘理由’,我说不定有些头绪。】
——因为,那早已注定的结局,无论我们如何介入都不可能改变半分。
【……大概,是因为曾在一起的伙伴被那些人类杀了,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吧。】
【哈,哈哎!?直,直接就拿出个这么清晰的猜测,夜雀小姐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呼……我当然有些特别的理由。】
深呼吸上几次,努力调整着语调与思绪。
事到如今还想逞强装作什么都没想起也不可能了,不,或许是从我并非为了配合他的任性,而是自己打定主意要救下那只幼兽开始,就已经不可能了吧。奔涌在幼兽胸腔里的愤怒和仇恨,与夹杂在我回忆中的是完全同样的东西。
因为这,确确实实就是我“想要展现给那只月兔看”的内容。
【因为躺在地上的这个他,其实就是那个曾经的我自己。】
【曾经的……?夜雀小姐,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为什么能如此肯定?】
【……在撩起他头发的时候,我和他的眼睛对上过。】
我认得那种眼神。
将绝望与悲伤化作燃料,把性命都掺进去点燃起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有仇敌与自己某方的性命消逝的时候这火才会彻底燃尽……我认得这种只属于复仇者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自己就曾经拥有过那样的眼神。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然而番番场景却是何其相似。同样是森林,同样是一队教会的魔法师们,同样是因同伴之仇化身复仇之鬼的我潜伏林中伺机偷袭,区别只是我这个妖孽的大获全胜。魔法师队伍的大部分成员遭我屠杀,仅有少数侥幸撤退。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害死同伴的仇人们尚未全部手刃,身中这怒火远未得到平息……然后在我于水边清洗身上沾染血污,偶然间看往水中倒映之人面容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眼神。
【自那之后,教会便开始时不时派点讨伐队过来骚扰我了,那个‘罪之舌’的绰号也逐渐开始从那些家伙们口中听到……据说好像是因为与我战斗过的人有不少都出现了精神问题,虽说我自己并不记得做过类似的事。】
【……】
对那只话痨月兔而言算得上是少有的沉默,【可是……夜雀小姐您并没有像这小子一样寻死死掉……】连接话也听着像是硬挤出来的,【到了最后,是复仇成功了吗?】
【…不,那之后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就算把仇人都杀个精光,我的伙伴也不会回来。】
【是,是吗。】
【而且要说的话,现在想来其实我并不恨杀了我同伴的那些家伙们……倒不如说,可能还有些感谢也说不定。】
【什——】
要在其他时候见到他那张总是微笑着的脸挂上如此惊讶的神情,我大概会很有成就感吧。【因为这是成长的必须步骤呀。】我叹一口气,【正是有他们下手杀了我的同伴,才能把我从不切实际的天真和假象中拉出来,才能给予我最真切的痛苦体验,才能让我看到属于这个世界的……更多的,更加真实的内容。】
【‘真实’的,内容……】
【这个世界……这个地上的世界,是现实而残酷着的,不懂得适应它,懂得在身处其中的同时保护自己的人,终究会以各种方式遭到淘汰丢掉性命。】
【…………】
【你不是很喜欢问问题吗?那么我就在此正式回答其中之一好了,为什么我,以及像我这样的诸多地上的非人们,会大多选择独来独往而非结伴。】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当前,俯视正对着他的目光深处。
【因为倘若身边再多出些什么人,再为这样那样有谓无谓的情感所困的话……终究也会落得与这小家伙同样的下场,重复这受到伤害的过程而已。或许你会认为我是个例,但就算你当初找到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哪只非人,结果恐怕也都一样的吧。因为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绝情,而是为了不再因此受伤,为了能在这残酷的世上存活下来……而被求生欲驱使着才不得不加上的必需防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