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吗……】
真相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一直到我们又到林中与毫碰面交换情报,我都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
教会的目的一向很单纯,扩张势力驱逐异教,有机会的话将“妖孽”们也一并送上火刑架去。为此他们的确不惜使用武力,那么村民们当然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信仰才武装起来……即使无法明白个中缘由,事实依然在不断被理清摆明向前发展。
——那是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内容。
仅仅为了一个古旧的约定,究竟为何要拼命到如此地步。村里人应该也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阻挡得了教会,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作出了无异于违背生物求生本能的决定。是为了谋得什么利益?还是暗中被谁逼迫?
——因为我不曾拥有过一整个族群的羁绊,我从未担负过诸多同胞们的命运。
我不明白。要想在这冰冷而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来,有时候做出伤害他人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死了的话一切便成了空谈。正因如此我才愈加不明白村民们的举动,即便早已受到狼族袭击出现伤者,他们依然要等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将狼族视为敌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么一来教会反而成为村人们求助的对象。可是在那之前呢?倘若教会的保护是它所能提供的好处的话,那之前打算对抗教会的村民们又能从狼族那儿得到什么足以让他们如此狂热的好处呢……?
——不管怎么思考,我被禁锢在这既定“法则”之内的思想都得不出合理的结论。
【……小姐,夜雀小姐,有在听吗?】
【呜哇!?】月兔放上我肩膀的手吓了我一大跳。【……最近怎么老走神呐?这可不像你啊。】他的神情有些诧异,【也罢,虽然不知你在纠结什么,但这小子带来的新情报还是一起听一下好,作为见……呃,我是指,作为‘旁观者’的话。】
【……唔,说,说的没错。】
手中的线索在慢慢积累,但仍达不到足以串联起一切的地步。自狼族那侧来的消息不知会不会带来新的转机。【有关他刚刚讲了的部分的话……】月兔见状继续说了下去,【简而言之,狼族那边的情况实际上也和村民们差不了多少哦。】
【咦,‘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狼群那边也是‘前不久’才刚刚开始正式的报复行动。】
【‘前不久’……?怎么可能!狼群的族长不应该死了有不少时间了吗?报复的指令也——】
【是,‘要让人类付出代价’的遗愿确实在族长死去那时就已下达,但实际上族群里的大家也和瑞森哥哥描述的村民们那样……很长时间里,都在混乱和迷惑中不知所措着。】
接上我话的是毫,皱着眉偏过头去的样子显示他自己也同样处于困惑之中,【因为,大家……连我也都非常难以想象,一向全心全意为族群着想也和村子处得非常好的族长,居然会留下这么不着前后的鲁莽指令。】
【全心全意……还有,‘鲁莽’?】
【米斯蒂亚姐姐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族群正面临危机,根本不是该去报复什么人类的时候啊!】
长年水土不服导致日渐式微,教会围剿队的威胁,还有虎视眈眈的旁邻族群……与“危机”相关的线索被一条条回忆起来,随便哪条一旦爆发都足以让狼群陷入灭族的危机。【族长明明在出事之前都一直在为这些问题发愁,想尽一切办法想将族群的繁荣,将与人类的盟约维持下去,说因为这是从祖先们那里传下来的责任……所以大家都不愿相信,更不用说去执行这种把族群往火坑里推的命令,就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直到首次有牺牲者出现为止。】
【没有采取行动?‘牺牲者’?……等等,先停一停让我整理一下……】
寥寥数语却带来了巨大量的信息和矛盾。村民们会抵抗当然是因为受到狼群袭击,所以狼群才会也出现死伤,但这么一来岂不成了——【你所说的‘最初的牺牲者’,莫,莫非是……】
【……看样子,就是我们刚来时偶遇的那具尸体没差了呐。】
对月兔的答案,毫沉默地点了点头。【之后就是正式燃起怒火,再联想族长的事,因而得出结论村子那边是真的想要灭绝狼族了吗……真不得不让人佩服设计之巧呐。】月兔似乎是看出了某人从中作的梗,我则还有些更直接的疑问需要解答,【全部都是人类那边先挑起的?这么说来,村民们……那个村长,对我们说了谎?】
【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我们毕竟只是过路的外人,凑合编个故事糊弄我们也很正常。】
【…………】
线索在收集得越来越多,而疑惑也在以同样的速度水涨船高。
刚刚才为了信仰的“狼神大人”武装起来对抗教会的村民,突然就把矛头转向了自己的神明?
完全解释不通,明明村人们的状态与狼族是何其相似,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手足无措,最后又不得不终于下定决心对抗曾经的盟友。那被惊扰家中时表露的惊慌与无助,我也不认为时需要特意做给我们这样的外人看的演技……要将这样一群人认定为矛盾的发起方,说实话我做不到,因为不论于情于理任何一方都得不到半点好处。
【……夜雀小姐。】
【嗯?什么事?】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某个死胡同里钻得太深了。】
月兔靠过来,他异常严肃的神情有些扭曲,仿佛嘴里正含着一从苦菊。【所谓的‘好处’,其实并不全都是‘做了会得到好处’这种形式的。】他说,【就像每天吃饭一样,即使食物并不好吃也得硬吞下去,因为那不是‘吃了会觉得美味’,而是‘不吃会肚饿难受’啊。】
(并不一定是‘做了会有好处’,也有可能是‘不做会有坏处’吗……)
这的确是一种新的思路。将手中的线索套入这种思考方式的话,的确可以排选出新的发展支的样子。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话?将时间倒推回最初,教会刚刚在村里传教失败的时候,如果从那时候开始任何一方都不采取任何行动放任事态发展的话,‘有坏处’的究竟是谁?会有哪些‘坏处’?因此他们究竟采取了哪些行动来消除‘坏处’?…………
………………
…………
【不……】
——电光石火一般,闪过脑海的想法
【不,不,不……】
冒出的想法转瞬又被自己像烫手山芋似的抛开。太荒诞了,不仅因为情节实在太过异想天开,更是由于想法的起源,竟是源自我一直否定,一直躲避着的东西。
我甚至更惊讶于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猜想,倘若认可了了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长时间一直被困在愚蠢的牢笼中不能自拔……但另一方面,那样的猜想虽然仿佛天方夜谭,却意外地能串起很多事情来,甚至还指出了尚未掌握的线索可能的所在……
【……不,不,不,不对不对不对,果然还是不可能……】
那位首次踏入山村的传教士,以及他背后的教会,实在占去了太多的视野。
因此“教会”就成了最方便的归咎对象,这个实际上只是“可能”的选择支却总是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当成了“唯一”。说来月兔倒是一直在提醒我们,但当我真正认识到这一点,开始探寻“教会的把戏以外的可能性”时……
【夜雀小姐?你有想到什么了吗,夜雀小姐?】
……虽然所推理出的猜测一个比一个离奇,却偏又找不到证据来否认。
【夜雀小姐?‘米斯蒂亚’?喂,喂!】
有只无礼的手在我面前晃着,被我一把打掉了。【……原来不是又在发呆啊?】接着出现的是月兔那张无礼的脸,【从刚才开始就在自言自语什么呢?还有那个表情,究竟得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结论了?】
【也不能算是得出结论……】
不错,不管怎么说那都只是些猜想,同样作为猜想即使到了现在,跟之前一样把罪名都扣到教会头上也依旧是最靠谱的选项。
然而……即使极其不着边际,这次我也无法再对其放任忽视,【毫。】我唤道。
【啊,在,有什么事?】
【你是在族群的这片领地中住过段时间没错吧。……这一带的毒草毒果之类,你能认出来吗?】
【我还记得,应该可以。】
【那就去找找看,把这附近整片山区所有长着那些东西的地方全都找一遍。别再等到明天了,如果有发现什么的话直接来告诉我。】
接收指令的毫似乎没怎么多想,【……是?】听我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倒是一旁的月兔闻言瞪大了他红宝石般的双眼,这回轮到他露出惊异的神情:【夜雀小姐,难道你——】
【——没有什么‘我’不‘我’的,现在依旧什么都不能肯定。】
我伸手打断了他,同时为了排除胸中积蓄的混乱,自己也不得不深呼吸了一次:
【我自己就是最不愿相信的那个人,所以希望证明是我想错了……仅此而已。】
他到底和我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件事……那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回我想驳斥的不是他而正是产生猜想的我自己。是为了自己的话,多少努力我都肯出。【不过只有毫还不够,在他在山上搜集证据的时候,我们也去村子里听听证言吧。】
【证言……那个村长的?】
【是,既然对我们撒了谎,那自然意味着他还有想瞒着我们的事情……很多很多事情。】
即便事实在不断摆明朝前发展,我仍然无法理解个中缘由。
我还是不明白。
或者其实是我潜意识里不想去明白。……是为了说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自己也好,还是为了排除这近乎妄想搞的我心神不宁的猜测也好,我都必须亲手去找到最后的答案。
【走吧,去打听被隐瞒起来的村子的真相……去确认我们的‘错误’。】
潜入……或者说我们本来的确是打算潜入的,毕竟在这个非常时期两个老在村里晃悠的外人实在太显眼了。但正在火头上的村民们似乎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很轻松地便进了那个曾经宿过两夜的地方。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趴在床上的村长声音显出虚弱,是因为背后的伤的缘故吧。看上去他并不意外于我们的再次造访,而他首先询问的居然是村民们的状况。【由于你的受害正群情激奋中哦,恨不得立马就杀上山去呢。……正如你所期待的那样,对不对?】于是这次我也不再用之前那种借住者对户主的尊敬语气了。
【是吗……】
他只这样应了一声便回复沉默。【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要背弃‘狼神大人’,这真的都是你设计的吗?你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向前踏出一步,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因激动而止不住颤抖起来,【果然是教会吗?为了讨好教会,所以就像这样背信弃义?】
这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最靠谱的理由,我差点就接着往下问“往祭品里下毒的是不是也是你”了,但马上又意识到对于自己“过路人”的身份而言,刚刚那样的说话方式实在出格得过分。【……这是我们村子自己的事情。】果然,村长也是这么回答我的,【这是我们自己的罪责,不需要像你们这样的过路人来说三道四。】
【——那如果说,我们其实并不仅仅是‘过路人’那么简单而已呢?】
掀开身上披着的兽皮,背后的非人双翅便嘭地伸展开来。【夜雀小——哈啊……】月兔没来得及阻止我的动作,楞了一下后也只得苦笑声,跟着摘下兜帽露出了头顶的一对长耳。【如果说我们不仅不是区区过路人,而且还与你们的‘狼神大人’接触过,因而得知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外面村民们所得知的那样呢?】
【…………】
【如何?要是不想我们也去大家面前‘说三道四’把你谋划的事情都毁掉的话,就请把真相说出来吧。这些奇怪的连锁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作为村长策划这些的你……究竟又想干什么。】
低矮的土房内光线昏暗,因此我无法知晓村长是用什么表情望向我们的正身。
【……原来是这样吗。】
良久我们才听到一声拉长了的叹息,【从初见面开始就觉得两位非等闲之辈,却猜不到居然是与‘狼神大人’同等伟大的存在,是我有眼无珠……】
我听到了咳嗽和摩擦的声音,【不用勉强起来的。】我说,【有伤在身继续那样趴着说话也行,不过我不希望聊的还是像刚才那样的废话。】
【……两位大人说见过‘狼神大人’,果然是来探听消息的使者吗?】
实际上那位去世的族长我们并未曾谋面。【嗯。】不过在这我姑且撒个谎,【‘狼神大人’让我们来看看,突然背弃盟约反对本族子民出手的人类到底怎么回事。】
【那就请转告‘狼神大人’:盟约已经结束了,是我们人类单方面破除的,请憎恨我们这些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的人类吧……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求两位大人也一起转达:既然盟约已经失效,就请‘狼神大人’和他的子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赶快离开?】
【不赶快的话……会死在人类手下的可就不止一两个那么点了。】
他应该指的是教会的威胁吧。【是吗……好,我可以替你转达,前提是你能解释清所有的事情来说服我。】但仅仅这样的说辞显然不够解开我的疑惑,【要解除盟约肯定还有更和平的方式吧?为什么一定要弄到这个地步,杀死狼族子民,乃至强迫全村人都动员起来?】
【…………】
又是一阵难熬的静默,屋里只有村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伤重不支睡过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猜错了才来的,但要真的是我最不愿相信的最坏状况——猜想其实并没有错的话——剩下的时间可能连到晚上的程度都没有了。
【两位大人虽说是作为那位‘狼神大人’的使者,但其实并非长居此地吧?】
似乎有点扯开了的问题。【……没错。】我回答。
【果然吗。看来即便是那位‘狼神大人’也没有多告诉你们些事的样子……到了现在那位大人还把这当作是误会,想继续维持盟约吗……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类可真是有够罪孽深重呢,呵~呵~呵……】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也罢,说不定你们两位才真正是神明送来的天使呢。能对着讲出这所有的话来的,细想之下除了两位大人这样的以外也没有别的了……我会全部说出来的,那位‘狼神大人’所知的,不知的,和他的子民有关的全部事情。】
房里又响起了摩擦的声音,既然村长执意为之这一次我们便没再阻止他,只在昏暗之中等着他主动开口。
【我们这些人……我们整个村子,几百年来一直都在作恶却浑然不自觉。】
【作恶?对谁?】
【当然只可能是对‘狼神大人’以及他的部族了。】
表面上单纯建立于情谊之上的盟约,却带来了远超情谊范围的内容——对村人而言是受到保护的恩惠,对狼族而言则是生存的负担。
【有些事情,和传说一起从当年一直流传到现在:与我们祖先定下约定的‘狼神大人’和他的子民们,是从更北方的地方迁移过来的。】
【北方……?】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词,村长继续说了下去:【有像你们一样的过路人借宿的时候,提到过他们的毛皮要比附近其他的同类更厚实些;村里人基本也知道这样的事,偶尔见到那位大人的子民们在高处长吠,方向也一定是朝着北方,想来大概是在怀念故乡吧。……可本来其实不该是这样的,‘狼神大人’的部族,从一开始就不应定居在这里。】
【……什么意思?】
【这附近的一大块地方,不管是方圆百里内的山村,还是更外面的平原城市,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毛皮厚实的狼的目击记录。也就是说……这篇山林,实际上并不适合‘狼神大人’他们居住。】
【什——】
即便听说过狼群水土不服,我仍然意外于村长竟也早已了解此事,【自最近几代人以来‘狼神大人’的庇佑已经逐渐变得越来越靠不住,前阵子甚至史无前例地地出了一头野猪冲进庄稼地里的事。大部分人都把这怪罪于‘狼神大人’的怠慢,但和我一样记得那位大人故乡的有心人其实早就猜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错,正是这份盟约将那位大人的部族束缚在了这块不适合居住的地方,使得他们不断地衰弱下去。】
【…………】
【而我们这个村子却依然理所当然似地享受着庇护,代价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贡品……直到不久前,教会派传教士来为止。】
教会——这个甚至凌驾于“狼神大人”的力量之上的威胁,突然于所有人面前现身。
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因侮辱“狼神大人”被愤怒的村民赶走的传教士,一边咒骂着一边表示等异端行刑队来了要你们好看。【虽说现在当着村长,当年轻外出闯荡时我也是见识过教会是怎么对待这种‘异端’的,但我向大家发出的警告却引发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起来准备对抗教会了……吗。】
【没错。那时大家终于第一次有了报恩的念头,一直以来都是‘狼神大人’在保护我们,这次轮到我们来保护他们了……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我更知道区区民兵不可能阻挡得了人多势众的教会行刑队,根本不可能。能救‘狼神大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解除盟约,让他们离开这里。】
【那,那不就又回来了吗,要解除盟约的话——】
【‘明明可以有更和平的方式’吗……如果我们的‘狼神大人’不是如此伟大和善良的话,说不定就是真的了呢。但那位大人是不会抛下我们的,绝对不会。】
【咦……】
【如果会的话,那它们就不会在百年之前在这块水土不服的土地上与祖先们定下约定;如果会的话,它们就不会在族群不断衰落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履新盟约了……因为‘狼神大人’和他的部族,就是重情重义到了如此地步的家伙们啊。得知了村子面临教会的威胁,它们恐怕也依然会保护村子到底吧,甚至说不定会为了让村子免遭灾难而主动投身到教会面前去。】
——这便是我一直无法理解……或者说,一直不愿去理解的内容。
完全逆反了生存本能的行动,根本得不到半点实质性的好处,却依旧奋不顾身地牺牲自己。不过村长的话依然在与我的意志无关地继续:【那位大人绝不能就这么死去,我一定要用这最后的机会报答他对我们的恩情……就算要用上些不光彩的手段。】
【……所,所以,你,你,你就……伪造了,那些被袭击的……】
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打结,就如同曾几何时,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正是想出推理出了这些的我自己。【没错,血气上头了的村里人们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但把他们的热情导向别的方向倒没有那么难。我联系了村里几位理智的可信的人,说服他们协助我伪造了‘狼神大人’的子民们袭击村民的事件,以及牵头制造了埋伏狼群的‘抵抗’行动,还有我自己的事情。】
【你,你背上的伤也是——】
【两位大人带来的那些金器可真好用,非常轻松地就切开了皮肉……不知道真的被那位大人用爪牙撕裂的时候,到底会比这更痛上多少呢,呵~呵~呵……】
苦笑的背后跟上了一连串的咳嗽,而我则只能像石头一样戳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正如两位大人所知,我们是一群罪孽深重的家伙,现在到了我们赎罪的时候了。】
【……】我不作声,我根本不知该回答什么。
【‘狼神大人’的部族因为我们的自私而遭受的苦难,无论怎么还都还不清。但至少这最后一次报恩的机会,宁愿披上背信弃义的骂名我也不想放弃……这是我作为村长,唯一的请求。】
【!喂,你……】
我吃了一惊,村长朝我们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丝毫不在意会撕裂背上的伤口一般。
【请两位大人回去转告‘狼神大人’,是卑鄙无耻的人类贪图教会的好处主动背弃了盟约,还打算捕杀您的子民邀功。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守在这里,可以回到北方的故乡去了。其他的事情请万万不要多说……只有这样,那位大人的部族才能得救,一切才能有个了结。】
【……………………】
无比诚恳的请求,但使我目瞪口呆,心脏狂跳血气翻涌的却并非我从村长那听到的这些真相。因为除去某些细节,他所讲的这些实际上大致都契合了我当初的猜想——那个“最不可能的”“最坏的”猜想。
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却被自己提出的东西逐渐击碎。
面前的村长与毫所描述的那位“狼神大人”何其相似,即便面临灭亡的危机都仍然无比看重这份古老的盟约,为此不惜做出毫无利益可言的牺牲……相似……我不愿再往下想,我自己构建的假设,正随着一步步被证实而逐渐将自己逼上绝路。
不过在那变成现实之前,有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抓住了!……】
从窗外传来的这一类声响逐渐密集嘈杂起来,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担心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我马上贴到窗边凝神细听,并很快从诸多零散的呼喊中总结出了这样的内容:
“有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突然闯进了村子,并且被抓住了准备处理”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最后一击。
假设的最后一个碎片被合上,我花费了数百年时光铸就的高塔则在被正式贴上了愚蠢的标签之后崩坏殆尽。
(不,不,不,不,不……)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间,是从门出去的还是直接撞破了屋顶飞出去的。我的视线只搜索着一个目标,并很快发现了它正被困在藤蔓编织的网里,被一群手持武器的村民们围在中间。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长久的坚持,积蓄的疑惑,全部都不重要了,全部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荒废了几百年的某些激昂的猛烈的东西打破了牢笼被瞬间回忆起来刺激着神经。
村人们用无比惊讶的眼神望着一个背生双翅的女孩从天而降,连着网子抱紧护住了里面的幼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转瞬之前还在质疑着无利可图的牺牲行为的我,此刻却在开始做起相同的事。看着逐渐回过神来又举起了武器的村民们,只有手臂的力量和心中的想念变得愈加强烈。
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们的武器所应对着的不是狼族,你们根本就不应拿起武器。
可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原本明明都是善意的奉献,到最后却变成了恶意奔涌的对峙。为什么温暖的开头会换得悲剧的结尾,而实际上谁都没有错。那种的武器落下来又能怎样,像这样徒增流血除了悲伤又能得到什么,连带这个,连带这个……连带这个孩子为了纠正这一切而做的努力,都要让它付诸东流吗!所以,你们快给我——
【住·手·呀!!!!!】
………………
…………
……
实际上我并没有真的把话喊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逐渐在血液奔腾的体内弥漫。
……我似乎,在最近就曾几度感受过这种感觉。
仿佛一颗小石子落入湖面,将波纹扩散的过程逆反过来,把全部的“波浪”都集中于体内,再以无比猛烈的气势一下子爆发开来。……当然这附近并不存在什么湖泊,但并未听到我喊声的村民们,却真的都停下了挥动武器的动作。
(…………)
仿佛被“波浪”抽干了血气一般,我失去了意识。
无论经历几次,我都没法喜欢上做梦的感觉。
不仅因为会回忆起不想回忆的事,更因为会见到不愿见到的人。但很可惜我的精神尚未强悍到足以自由控制梦境,于是那个身着华贵衣裙的天使——那个我自己的形象,又一次在虚空之中出现在我面前。
【…………】
我不说话,一如往常地等待着她主动提起话题。不过我还是可以猜想她会说些什么,比如说……回忆起自己的举动,如果她还说“你将会成为我”的话,我大概只能缄口不言没法反驳了。
【不,你已经成为我了哦。】
还是如往常一般,我自己的形象读透了我的想法。她无言地微笑着转了一圈,随即逐渐远去。
我伸手想拉她却感觉到了了异样,低头看时,那套美丽、温暖、舒适的华贵衣裙,不知何时已经穿在了我自己身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