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极的真理”本不是常人能偶承受之物。
回忆起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抬起双手,目瞪口呆地望着皮肤飞快地粗糙干裂,血肉腐烂剥落,连骨头也被风化吹散,整个身体都崩溃化作齑粉。周围的环境也是
一样,石头台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分裂成越来越小的块直至目不可辩,樱树的枝干则是迅速干枯炭化,同样崩裂回归尘土,转瞬间这附近就像被万千岁月直接磨
平了一般。
不,不对……既然意识尚存,那这些应该也不过些幻觉而已,但我却无力从这幻觉中脱身。
【妖怪!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这究竟是——】
那位“依姬大人”的声音仿佛从我已不复存在的大脑里发出来,在这开阔的空间中回荡着。她应该也在看着同样的景象吧……若非如此的话我这么多功夫可就白费了。
使用我“波”的力量,不知算不算运气奇佳地获得成功,等到真的将这张“地图”像现在这样绘制到如此详细,连图上这位“依姬大人”的存在本身的解析信息都开始出现时,我便自然而然找到了与她沟通,强行撬开这位贵客倔强的“嘴”的途径。
那么在这之后当然——
(………………)
死。
死,死,死。
衰败,灭亡,毁灭,终结,丧失自主,从有机质回归为无机质……就算想抑制,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是不断溢出充斥了整个意识,连灵魂都要被撑爆了一般的作呕感。
这完全不像是幻觉,而根本就是具现化了的“死”的汪洋,在朝我们所有可以钻的空隙里钻,死了,灌满了肺胃,侵蚀了神经,覆盖了眼球。真奇怪,死了,明明身体都灰飞烟灭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错觉呢。死了,死了之前原本是想干什么的,对了我原本是想告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微不足道的呼喊。
【………了…!】
与充斥满眼满耳满口满身的“死”相比根本连蝼蚁都不如,即使漏掉也毫不奇怪不如说理所当然的声音……可究竟是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无论过了多久都一直在持续,并且还因与众不同而越来越在意起来了呢。
【………了!】
明明除了死以外什么都无法思考,心头却莫名地烦躁起来。
【……死了!】
好难受,好在意,已经无法忍耐,已经不可能继续忽视。
那是与它们的阴冷完全不同的感受,我并不同样属于它们。
察觉到这一点,便觉自身形体开始逐渐成形复原,自“死”的汪洋之中,我猛地钻出了头大口呼吸着空气。——然而汪洋却不打算放过我,无法数量的有形之“死”继续舔舐着我身上每一道缝隙,沉重而粘稠地朝我袭来,企图再次将我拖入海底。
都已经失败了还要纠缠不休,将意识从满溢的“死”中扯出来了耳朵却还在嗡嗡响着同样的噪音。心中的烦躁一道火起,我将那微弱的声音亲自喊了出来:
【——烦死了!!!】
都给我,滚开啊!!!
我还没死呢,还不属于你们,我还有好多要做的事情!
同样的招数别以为会奏效第二次,强行将思维的流向逆转,不去想什么死不死的事情。这里到底是哪儿,我是为了什么才来的,还需要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答案,每确认一次形体便越发清晰,越能划开自己与幻觉之间的界限。
远眺空洞的幻觉之中,将“死”之汪洋狠狠踩在脚下,胸中怒火半分未减,因为那些阴暗的恶心的东西依然在不断试图从我腿脚爬上身来。
很想拉我下去吧,很想看我因未知的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样子,然后一气淹没我侵蚀我对吧,为此都来了这么一大群。
那么事情就好办了,因为对我而言你们也依旧不过是我“地图”上新增的内容而已,只要是出现在这“地图”上的东西,我便不可能无法将其理解掌握。凭着那“可能性”迄今已经多次突破极限走到这里,这道连少数人类都能跨越的门槛,我更没理由跨不过去。
无视烦人的杂音,重新开始放出“波浪”的步骤。
现在还无法理解的话,那就更加专注,更进一步地集中,将得到的讯息统统添加至这张“地图”上,直至明晰得可以毫不费力地了解其中每一个元素的每一项为止!
【——来吧!】
狠狠地咒骂,再次念出宣言,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嘈杂的噪音化为叙叙细语,不见边际的汪洋冻作坚实的陆地。
眼前的一切都用可以被理性认知的形式排列,无意义的刺耳噪音现在听着也变得像是某种语言了……只要意志足够坚强,在“死”之奔流中保持自我并尝试理解,要
越过这第一道考验并不算难。我还清楚记得,数不清的人是在拜访过西行妖后自杀,但迄今我却尚未见识过任何看上去像是“真理”的内容。
意识层面的轰炸被抑止,并未就此消失的无尽之“死”大概就要化作知能层面的绝望了吧。
倒不如说正因为能够理解,精神才会被加上如此重压。之前无意义的乱字和噪音包涵的信息,此刻正以浅显易懂的画面形式表现出来。
【啊——】
或许是不必要的惊讶,西行妖无法凭空创造出映像的内容,它是从他人的记忆中抽取素材……从我的记忆之中。
尸体,血腥,破坏。
知音的病逝,同伴的惨死,复仇者满手满身的猩红。
视线颤抖起来,只要是能和“死”联系起来的一切,都被挖出来强行展现……而那些也毫无疑问,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去回忆的内容。
(住手……!)
理由很简单,因为回忆重现的从来都不会只是画面,自己当时的感受也会一并复苏。
那是我初经生离死别时朦胧的惆怅。
那是我怀抱着同伴逐渐冷去的身躯时,无能为力得令人发疯的绝望。
那是我一次又一次用各异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尸体,它们或多或少,或完整或残缺,场景或平和或血腥,曾经的我也或为之而震惊战栗,或拼命强压下感情努力去习惯
去冷眼旁观……不再是了,那些我曾压抑的东西,我曾逃避的东西,我曾努力去遗忘并以为已经遗忘的东西现在统统跳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咒骂我,要我偿还将
它们抛弃的罪孽。
(呃……呜……)
下意识地捂嘴想抑止呕吐,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但映像却没有要等我缓过来的意思,那一幕幕直接送入脑内的画面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看到,而且……逐渐用完了素材后,它的取材范围便不再仅限于我的“记忆”。
首次出现的与“死”无关的画面,是某只聒噪乌鸦的阳光笑脸。
(文……)
但下一刻她的笑颜也迅速风化崩落,再欲挽留时,却出现了些别的东西。
——棺材,葬礼,黑白像,变成遗物了的孤零零的相机。
这些东西实际上从未真正存在过,只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倘若把她与“死”联系起来进行想象的话。这样的想象其实和回忆无甚区别,当这些东西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会作何感想……现在这映像正强迫我提前体会。
之后映像变化出的内容,是一座古朴的小木屋。
我当然记得它,这就是我经营了很久的小小食堂。在这座小屋里我招待往来客人,给他们端上一盘盘菜肴,陪他们闲聊,收集着一个又一个精彩有趣的故事传闻,不知不觉中结识的新朋旧友越来越多,狭窄的屋檐下回荡着嬉笑怒骂……紧接着正如我所料,小屋也在我面前倒塌了。
并非记忆中被月兔的攻击毁掉的样子,而是像飞快地度过了漫长岁月一样,墙壁剥落,房梁蛀蚀,瓦片也东一块西一块不断缺失,小屋的模样逐渐破败,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溃。
(…………)
其实心里早就明白,这变化的映像,到底都不曾超出过我心像的范畴。
苦心经营的小店,终有一天会腐朽崩塌。
谈笑风生的好友,终有一天会阴阳两隔,只有哪边先走的区别。
即便想将这些事记录下来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宿命,随着时光流逝,记忆会逐渐模糊,字迹也会因纸张泛黄发脆而辩认不清……“生者必灭之理”,这便是西行妖自身
所蕴含的究极之真理。生者必亡,万物终逝,不论如何挽留都终会离别,而这样的离别从来都不是快乐的过程……这所有的事情,其实我都懂,即使懂也会刻意不去
想象,但现在它却以强迫想象的形式告诉我:过去的时光中我已饱受此种痛苦摧残,而只要我继续活于世上,就会有更多更残酷的同样的痛苦等待着我。
但是,即便如此——
【原来这就是西行妖的‘秘密’吗……】
呼吸节奏紊乱,泪水打湿了胸前,过去之“死”与未来之“死”,双重的痛苦折磨得我身体都不住地发抖。然而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却竟然是咧嘴苦笑。
【……真的是,有够不得了的‘试炼’呢。】
要笑便一定要正对着对方笑,但不是对着面前的映像。我转过身,巨樱西行妖在我这张“地图”上原本不论怎么突破解析层次的极限都依旧是一团不可明辨的黑影,
此刻它终于露出真面目。那是连之前的依姬大人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某种庞大存在……该不该感叹不愧是“究极的真理”一部分呢。我只知道,既然它我的“地图”之
中现出了真身,那么我便一定可以将其理解掌握。
——即便如此,我依旧选择迎接这一切。
生者必灭的道理我心知肚明,而答案也早已定下许久。
我会继续走下去,即便将来有这般那般因“死”而生的诸多痛苦在等着我,现在加于我身的折磨会再次袭来,我都会将这份觉悟贯彻到底。
旧友离去了的话,那就去结交新友。
——将散落的碎片强行拼成新的笑颜,即使那张面孔已不复熟悉。
旧屋崩塌了的话,那就去造一座新的起来。
——拖来建材搭起一座崭新的木屋,即使连带屋檐下也恢复了当初刚开店时的冷清。
并不是愚蠢地重新开始悲剧的轮回,因为本来便不是悲剧。老盯着因光而产生的阴影看的话,就很容易忽略了光一直在照着这个事实,而我在这样的轮回中收获的也绝不只有最后的痛苦而已。
与旧友在一起度过的漫长的快乐时光。
无数个夜晚里,在古朴狭小的店铺中响起的欢声笑语。
只要有这样的奖赏作饵,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开始一段新的交集。因为这就是我们地上居民们的活法,将生命化作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而非拘泥与其中某“点”止步不前。
当然我自己的这条“线”也终有迎来尽头的一刻,那就在尽头之前与其他人的“线”去交汇吧,将记忆、故事、希望统统传承给后辈们,并祈愿他们能书写出更加精
彩的传奇。或许我自己并不能达成不朽,但是与我有过交集的年轻一代们,他们的“线”所覆盖所构造的图案,毫无疑问会比我所留下的更加广阔,更加美丽……如
此美妙的事情光想想就让人激动不已,为了这个空前恢宏的故事的初章,我更不能屈服于什么“死”之恐怖。
【…………】
擦干泪水,最后一次定睛直视送入脑内的映像。
等这些景象真正出现时,我大概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流泪吧。
但是流泪之前的时光我会笑着度过,流泪之后的新章我也会笑着开始,正是这痛苦提醒着我快乐的可贵,使我真正有了活着的实感——并非沉湎与单方面快乐或痛苦的虚无的“死”,而是五味杂陈的,跌宕起伏的,波澜夹杂着平稳,欢笑搀和着泪水的充实的“活”。
(……?)
毫无预兆地,所见的一切开始逐渐失色淡化。
(这,这是……?)
我不由得有些失措,因为连我打开的这张“地图”也在不受控制地跟着消融,很快我便无法再掌控周围的情况了……不,或许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发现在消失的似乎
是整个幻觉空间本身,双目所见的场景中周围的景色其实在慢慢复原。不知什么时候我转到了面对西行妖的方向,而那位“依姬大人”此刻在比我更靠近巨樱的位
置。
【——哈啊!哈啊!】
猛地脱力跪倒在地上,缺氧感强迫你我不顾伤势情况大口吸着空气,稍一动作便察觉浑身大汗淋漓。
这也是接受“试练”的副作用吗?我竟不可思议地熬了过来,更令我惊奇的其实是这副重伤躯干居然能一路撑到现在。这下子可真的没有余力闹腾了,要是再没能传达到的话——
【……还真是……给我上了盘好‘菜’啊,妖怪……】
不过当我望见前面同样撑在地上大口呼吸,面上明显带了愠色的“依姬大人”时,我确认了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