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保护人类’呢。不知数日前拜访此处的稗田家大小姐看到此刻坐在这里,这位弃众人的安危不顾打算把这本《缘起》交出去的叛徒,又会做何感想呢。】
【…………】
带刺的调侃只需要这么一句,再多也没有意义。
少女终究没能回答出什么来,她纤瘦的脸庞深深朝下沉去,虽然被垂下来的,带点浅棕色的柔顺细发遮掩而看不清表情,但那视线应该是一直停在手下那本书上才对。我犹豫了下要不要把鳗鱼重新呈上去,想了想还是放弃,店内的空间重又被秋夜的清冷占据。
正如我自己所言,在有必要时我会推上一把——但也仅仅是“推一把”而已。
我可以强迫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少女冷静下来,但我无法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无法自我这里得到,对整个御阿礼之子的故事而言充其量算个好奇心旺盛的看客的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连带像那样“推一把”的行为,也不过是尽一尽受人之托的义务而已。……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既然受了人恩惠,我还是得把委托的余下部分完成。
少女想知道的“上代御阿礼之子的故事”,事实上即使她不那么要求我最终也会交给她,不过是不是今日今刻就不知道了。悄悄瞥一眼柜台前的身姿,不论谁都能从她不断小幅变换姿势的动作里察觉到焦躁不安,脑中怕是有两股势力在激烈搏斗吧。
那结果究竟会如何呢?或许她会继续带着对自身变化与目标的疑惑就此离去,那我就不得不再等待下一次机会;又或许——
【……上次回去后,我一直在思考老板娘你说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她作出了另一个选择。
【为何要执着于保住这家店,又为何特意提起上代御阿礼之子的事情……仔细想来,老板娘实际上并不是在阐述自己的理由,而是故意在对着我说那些话吧。】
【果然察觉到了吗。】
【要留住这家店的理由,怂恿我同样去用假话歪曲真相的理由,还有讲述稗田阿弥真性情的理由……一次又一次被强调的‘想做’,其实就是那做事的‘本心’吧,在我这个你认为已经迷失了‘本心’的人面前。】
【不,也并不全是——】
【但是老板娘你可知道,我们稗田家人,我等御阿礼之子,事实上正是最不会忘记自己‘本心’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即使想忘也忘不掉才对。】
少女又一次打断了我,不过这回的语气中已感觉不到冲动的成分了,重回理性支配的表情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有些冷峻与知性的模样。她是真的作下了某种悲壮的觉悟吗?讲述着自己一族故事的少女低落的声调似乎在预示着什么,我决定听下去。
【有从阿弥先生那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听说过我等御阿礼之子的事吗?】
【?您是指……】
【‘御阿礼之子’这个名号究竟是怎么来的呢,那是因为,自打千二百年稗田阿礼成为《幻想乡缘起》的初代编撰者开始,他的灵魂便开始不断轮回转生与稗田家中,以百年时间为间隔重以新一代‘御阿礼之子’的身份降生于世。他们全都是阿礼的子嗣,继承了阿礼的灵魂与愿望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继续补充和完善《缘起》的内容。作为第九代的我……我的祖先们有关这本《缘起》的记忆,也都一直保存在我的脑中。】
她将手伏在胸前,颔首似在确认自己所言。
【那位初代大人的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祖先,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和愿望开始编写这本《缘起》的。】
【…………】
【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或者拯救人们之类浮夸的理由——而是正如老板娘挂在嘴边的‘想做’一样,真的单纯只是因为好奇而开始的工作。】
曾几何时,名为阿礼的人类被妖魔鬼怪所吸引,开始用纸笔记录下它们的事情。
这在饱受妖怪所苦的当世人看来无疑疯狂又危险的兴趣,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了人们帮助:偶然从那记录上了解得来的有关妖怪们特征、习性等等的知识,竟在关键时刻真的救了越来越多的人一命。与阿礼的意志无关地,人们逐渐尊敬起他的“兴趣”来,将越来越多的名望、财富、保护相赠支持这项“伟大的工作”并由此期待更多地能从中受益保护自身安全……甚至连司掌轮回的阎魔都向他提供了机会,使他可以摆脱寿命的限制将这“善行”一直持续下去。
【那个时候,我的祖先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接收了阎魔大人的条件呢……我不知道,那是与《缘起》无关的事,并不在我所能继承的记忆范畴内。】
继承了那位创始者灵魂的少女如是说道。我无从知晓那到底是记载在稗田家库藏卷宗中的往事,还是仅仅出自她的想象和杜撰……但对她讲述这些的理由,以及接下来会说的东西,我倒已经猜到了边角。
【老板娘你曾说,‘人气和人脉到底不过是附赠品,现在依旧没有抛弃最初的想法’。】
【……不错。】
【还有‘即使发生变故那些全部消失,也会秉持最初的想法继续把店开下去’……现在想来那也同样适用于我的境况,名望,财富,乃至于对人们的‘保护’,说到底也同样不过是编撰《缘起》所带来的附赠品而已。但倘若因为那些而去写下颠倒是非的内容,那我就真的要成为老板娘认为的失去了‘本心’的家伙了。】
【请等一下,所以说我并不是那个意——】
【非常感谢老板娘的点拨,让我明白了我真正‘想做’的事。】
重新拿正脸对着我的少女,她的面上又恢复了今夜初见时的坚毅与熊熊斗志,不,燃烧得要比之前更盛。
【这次我不会再丢失‘本心’,不会再辜负祖先的遗志。我要重编《幻想乡缘起》,即使那些无聊的附赠品会因此失去,至少我也同样会继承祖先最初的想法继续。阿弥先生的故事现在不知道也已经不要紧了,这里这本《缘起》老板娘就收下吧,多少年以后会成为记载着稗田家曾犯下错误的绝本也说不定。】
似曾相识的场景。
背负了太多重担的御阿礼之子,为了贯彻自己的“本心”,在我这里留下了重要的宝书。这样的场景的确在模棱两可的曾经某时,在似是而非的同一个地点发生过。
这位找回了“本心”的少女,肯定不会食言。
毫不犹豫地将过去数代人的心血推翻,在人里引起巨大风波,因此而摇摇欲坠的“稗田”之名真的会轰然倒塌也说不定……不,不能这么说吧,或许这个曾经辉煌的名字只会回到它最初的形态而已,那单纯由好奇心所驱使,志在记录下妖怪鬼神们的真实性情面貌的记录者的模样。这样的稗田阿求会因刚正不阿而被后世书者传为美谈呢,还是会因为毁灭指引背叛人类而遭到众人唾弃呢……不论是哪个结果,她大概都已经做好了觉悟吧。
——然而这却并不是我,以及托付了我这份工作的人所期待的结局。
【请留步,稗田小姐!】
我出声喊住了起身准备离开的阿求,【还有什么事吗?】她回过头来,【话先说在前头,我重编《幻想乡缘起》的心意已决,还是不要期待能改变我的想法比较好哦?】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作为店家,有些事不做完实在难以释怀。】
将烤架上热着的两串鳗鱼重新装盘,再次呈到台前,【即使是重编《幻想乡缘起》那样的大事也不是非分秒必争不可吧?在那之前可否赏光,先坐下来继续品完剩下的两串鳗鱼呢?】
【……嘛,倒也无妨。】
看着少女重新坐下来捏起竹签,我总算是轻松了一口气。
那正被送入她口中的烤鳗鱼,被我悄悄动了手脚。
虽然最初呈给她的是正宗的招牌烤鳗,但预见到之后的事态发展,我早已在她低着头发呆时悄悄将热在架子上的两串掉了包。并没有做多么复杂的事,倒不如说连应做的都没做——被掉包上去的,是两串什么调料都没放的待烤新串。
【嗯……?这,这是……】
果然刚咬下第一口便有了反应,少女难以置信一般盯着手中鳗鱼又望向我,【这……老板娘,你是忘了放调味料吗?】
【不,将这毫无添缀的鳗鱼呈给稗田小姐你,就是我的本意哦。】
【什,什么意思?一点调料都不放的话完全就不好吃嘛,除了肉质和鱼腥味以外啥都感觉不到!】
【原来稗田小姐您是明白这道理的吗。……那又是为什么,在提到受我的话语启发时,您却只挑看得见的‘鱼肉’下口,却有意无意将不甚明显的‘调料’忽略了呢?】
【……!】
【正如您所言,我的确说过‘即使附赠品不复存在我依旧会遵循最初的想法继续开店’这样的话。】
对方的注意已被吸引过来,于是我也俯身在柜台前挺身迎战,【但,是!‘所以为了贯彻本心,就需要犹豫地抛弃那些附赠品’……这样的结论,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吧?那归根结底只是稗田小姐自己的理解,并不是我所拿出的撒着调料的‘烤鳗鱼’,而是稗田小姐您直接一口咬在了纯粹的‘鱼肉’上,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些调料并冠上我的名字实际则大相径庭的‘仿制品’罢了。】
【你,你是说……】
【那么本店的‘烤鳗鱼’原本是什么样的呢,撒上敝人所搭配调料的招牌菜的真正模样,现在重新告诉你吧:虽然最坏情况下会变成那个样子,但在此基础上我也会为了挽留人气之类的‘附赠品’而拼尽全力的,因为对我来说那也是同等重要的东西。】
【…………】
【为什么拾起‘本心’就非要抛弃‘附赠品’不可呢?比起被如此极端的想法逼迫着做出残酷的抉择,难道不是谋求共存之道更好吗?】
我静待着对方的回应,果然不愧是聪慧的御阿礼之子,少女很快便理解了我的意思,与我相接的视线也跟着锐利起来:【……老板娘果然是想动摇我吗?明明多亏了你才走到这一步下定决心,事到如今却又想阻挠我吗?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目的。】
我摇摇头,【对您问出这个问题的其实也并不是我,我不过是代为转告了某个人的话而已。】
【传话?】
【而且除了传话以外,那个人还委托了我其他的内容。】
【咦……?】
【——来做个交易吧?】
“嘭”这一次轮到我将手拍到书的封面上,百多年前以少女那侧的角度经历同样场景的我自己,说不定也是和她现在一样摆着惊讶又混乱的表情。
进展到这里就可以了吧,委托人先生?
您的委托,您给予的恩情,与您定下的承诺……就在这里全部还清。
【因为是由这边提出的交易,还是我先出示价码比较好……请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转身进了厨房背后的储藏室,之前旧店面被毁的时候储藏室里的东西倒没有多少损坏,姑且祈祷下建起这新食堂的荷取在搬进时有没有在里面乱翻吧……在担心着鸡毛蒜皮的闲事时我已经找到了目标,掸一掸上面的灰尘,我重回台前将它与那本《缘起》放在并排的位置。
【这,这是……怎,怎,怎么可能会……!】
看见我拿出的东西,少女会惊慌失措得语无伦次也是当然的。
因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的,竟是又一本《幻想乡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