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有时候,我也会想到。
自己参与的故事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这样。
桌子上摆着一碗料理。
我用汤匙舀起一些,放入口中,感受着两种相同不同的蛋白质似是而非口感的混合,不论尝上多少次这奇妙的细腻都让人欲罢不能。
其他顾客们尝到这碗东西时,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其实是个很容易解决的疑问,只要看准时机编个理由把它推荐给合适的对象就行。美味不美味,终究还是要由顾客说了才算,我也正是在对光临的客人们察言观色的过程中收集着另一种意义上的的“美味佳肴”。
……我,是不是有点太偏执了呢。
只有店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才会偶尔想起这个同样简单却不如之前那般容易解决的问题。
近段日子随着客源增多我也顺势像块干燥的海绵般如饥似渴地搜集所爱的精彩故事,可事后仔细回味时,却总是发现与其说我在“购买”“收听”,倒不如说我自己也在这些故事中占据了或多或少的戏份,部分甚至到了反客为主的地步。……虽然并不排斥这样的发展,但同时我也知道太过投入深入于某事某物的话,因专注而变得狭窄的视界便容易忽略两边的东西。
总是将来往的客人当做嗜好来源的我,不知不觉中逐渐遗忘了用于招待他们的料理本身也是“故事”的绝佳载体。
就比如说面前的这碗。
其取料可谓相当之独特,至少之前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用它来制作料理的。要是放在过去那个教会时代的欧罗巴,单是将其烹饪估计就要被视为崇拜异教邪神受追杀了吧。
究竟是要经历何等曲折离奇的故事,才会诞生如此奇特的料理?
我同样尚未知晓,等到静下心来用和对待客人时同等热情的目光注视一直被当成料理时,才发现那亦是座不容忽视的巨大宝藏。而且正如人们会逐渐积累画出越来越长的人生轨迹一般,这座宝藏,围绕料理发生的各色故事也在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增加。
对此,我很庆幸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
Chapter 14
Fate \ Stay Straight
当又一位不速之客又在非营业时间闯进店内的时候,我所参与的那场激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破绽!……哈啊!】
敌人一着不慎就被按倒在地,而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左手掐着对方脖子右手就利索地手起刀落。只听得爽快的“嚓”一声响敌人带血的头颅便朝外飞去。将尸首一把丢到一边,不得片刻懈怠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在再次做出决胜一击前又要经历相应程度的难缠搏斗……这场战斗,就是如此艰苦。
然而这甚至都还不算真正的难关,即便头已经被切掉,倒下的敌军尸首依旧武装得刀片一样锋利,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割伤,不将神经绷得跟琴弦一般紧很难避开。
【哈啊!】
早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斩杀,背后是堆积的无头尸体,前方还有大批尖牙利齿的敌军在耀武扬威。
……嗯姑且还是解释下吧,这场战斗就发生在店里水池边,对阵双方则是我和鳗鱼。
香烤鳗鱼是我这家食堂的招牌菜不假,但自顾客那里收到的好评依然丝毫缓解不了每次准备处理活鳗时,打心底里冒出来的烦躁和嫌恶。八目鳗因其外貌狰狞的口器似乎还有着“吸血鬼鱼”之类的恶名,但像我一样料理过这玩意的人都知道,相比烹饪前的准备工作它模样的恐怖根本就不值一提。
首先它长条形的身体就像涂满了油一样润滑,看上去满当当地挤在水盆里,真一把抓过去了还真未必能牢牢捏住一条,用“搏斗”来形容我将它们一条条揪去鲇板上的过程一点都不夸张。仿佛这样还不够似的,它们脊背上一直延伸到尾巴的背鳍更有着光看外表无法想象的锋利,稍有不慎就会被切伤手——这对干我们这行的人而言可是大忌——所以还不全神贯注避开不行。将一条条八目鳗抓出来,一刀砍掉卖相糟糕的头让它安分,再注意着不弄伤手地挖掉内脏摊开腹肉串进竹签,久而久之这一过程就被我视为艰苦卓绝的“战争”了。
【嘿!】
这项工作我都是采购回来就第一个做,时间通常是没人来的午后一两个时辰,大概也因此我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有东西降落在店门外的空地。
一个被斩断的鳗鱼头飞去了意外的方向,顺着视线移动我注意到有谁正站在帘子外面。……似乎还是个幼小的人影,从帘子下面能见的部分占身体比例来考虑的话。
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立在门中原地展开了漆黑的翅膀,这一瞬间我便明白过来访客是谁了。
【嘿哎……在不知道的时候翻新过了啊……】
蕾米莉亚·斯卡雷特,那位曾在幻想乡中引发过两次异变的红魔馆之主,拿伞顶开门口的帘子缓步走进店内。
……或许这些举动由其他人做出来多少能体现点优雅,但放在这位只有幼童体型的吸血鬼身上时却莫名多了几分做作的滑稽,就连方才在店外的犹豫,让人联想到的也只有用胡须试探洞口宽度看够不够钻进去的小猫而已。【这位客人,本店还未开始营业的说。】双手使劲抓着条鳗鱼,我连转过头去招呼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只听见她找了个位置在台前坐下。
【无妨,本小姐并不是来点东西吃的。】
【啊,那就太好了。】
这其实算忙得不可开交的我的真心话,不过对方显然没有用我的处境来理解。【哼嗯~人家才刚进店门就打算送客了?架子真不小嘛,老板娘?】
【啊,也不是那个意……】
架子大的其实是你自己吧,都坐下了还不把翅膀收回来是不打算让旁边人坐了吗。我一边叹气一边转回柜台一下,不是打算在营业时间外招待客人而是确认下调料的状况,期间不得不一直忍受她一半戏谑一半趣味盎然笑容的注视。【小店尚未到营业时间,客人您若是有什么要事,可否等我做完这些食材的准备工作再谈?】
【区区杂务,就不能放一下再做?】
【如您所见鳗鱼是很容易腐败的东西,要是不趁现在收拾好……】
【所~以~说,伟大的特佩斯大公的直属后裔都大驾光临了,你这家小店就不能破例一次吗?】
【…………】
这话不由得将我的注意拉了过去,柜台外那一位的表情就仿佛表示自己说出这样的台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一般。
不论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人类小孩程度的身躯,背后张开的黑翼相较显得十分硕大。
不知是不是吸血鬼体质特别,已是入冬天气却仍只穿一层薄如蝉翼的浅色洋服。而在那之上……呃,我不知道该不该用“妖艳”来形容那依旧透出稚气的笑容,但那魅惑色的瞳孔的确像许多盯上猎物的夜行生物一般,眯成了一条竖线。【姆,你那是什么表情?】说话间还可以不时见到她口中的小小尖牙,【莫非是在质疑吾辈高贵的血统?】
【……不。】
我随口答道,挥刀斩下又一条鳗鱼的头,【那么可以请问尊贵的红魔馆之主特意光临敝店的理由吗?现在虽然没法料理,但要是能订些粗茶淡饭的话,小店必当怀着着感恩之心及时备好。】
【呵……本小姐难得亲自动身,在你看来就只值这点小恩小惠?】
【哈,哈啊……?】
【外界住民的愚钝果然让人看不下去,真是的。】
说着她还显得很无奈似的摊开手摇摇头,【亏我还把你当成同志呢,结果也不过如此吗。】
可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您是来干啥的啊,以及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同志”了?这家伙肯定没发觉自己的态度让人很不爽。【抱歉我的确是愚钝之人,还请斯卡雷特小姐指教。】我把怨气都发泄在手上,“嘭”一声把木头菜板砍出条印子。
【唔嗯,姑且还是先问问你,这段时间可有察觉身上的异样?】
【异样……是指……?】
【命运。】
嗯很好,到了这个份上,要不是事先认识过我大概就要把她当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之类轰出去了。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么一个只有幼童体型的女孩子,得意洋洋地竖起手指用那魅惑的朱红色双目望向我说出这台词的样子……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命运?】冲这份上我姑且没有立刻送客,听她一言就是。
【没错,在幻想乡里呆了这多时间,老板娘肯定也听说过我的事情了吧?】
【……‘操纵命运的能力’吗?】
【那可不是什么‘能力’哦,应该称其为‘天赋’才是。想得到‘操纵命运的力量’,首先必须有‘看见命运的天赋’。】
【哈啊,这么说,斯卡雷特小姐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命运’——】
【只要是我所到所见之处,所有人的‘命运’都会被掌控得一清二楚。】
绯红恶魔小姐无视我继续讲了下去,我差点就以为她就要像以前另一位难缠的贵客一样接上“而你近日必有灾难”之类不知到底算不算玩笑的话了,【而你的‘命运’的走势则特别有趣,比起俗世的口腹之欲,我更感兴趣的是你这份难得的‘佳肴’才对,老板娘。】
【……我的‘命运’,有那么特别吗?】
不知道那“操纵命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但倘若她真的不是在说大话……实话说我还是不愿意被人肆意窥探牵涉到过去的‘命运’的,回过神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拍。【怎么看,我都不过是只随处可见的山野妖怪而已啊。】
【哼嗯,初次来这家小店见到你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意思……?】
【那时你的‘命运’并没有和多少人有交集,正如我所见到的绝大多数俗世之人一样……但是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就算把‘命运’形容成层层重叠的毛线团也不为过。原本完全想不到会有关系的人们,‘命运’却不知何时都已交叉在一起,而且那个共同的焦点正是老板娘你……这才是真正吸引我过来的理由。】
【…………】
我,成了“焦点”?
“命运”什么的不太明白,换成“人脉”的话就好理解多了。回忆起自打博丽巫女光临以来变得忙碌的日子,如果说每一次的邂逅与畅谈都意味着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的话……我说不定真的要对这位体型娇小的吸血鬼另眼相看了,尽管名义上她也算得上我避之不及却又纷至沓来的“大人物”,但直到这里才似乎真正开始散发出符合“大人物”的气质来。
【怎么样?全被我说中了吧?那个表情是承认了对吧?】
……呃,好吧,果然只是错觉。抛下鼻子都快翘破屋顶了的吸血鬼小姐,我转头继续料理我的鳗鱼,【嗯,全都猜对了哦,所以呢?】
【所以?你真的连一丁点自觉都没有吗?像这个样子的‘命运’迟早会因为太复杂偏离原有方向的。】
【啊是吗。】
【当然这也是我亲自来这的另一个理由,你的‘命运’变化得很有趣,只要答应加入我下仆的行列,我也不是不能把这团毛线球理清——】
【不好意思,不需要。】
像她那样深居简出的大小姐肯定很少碰到如此强硬的拒绝吧,我清楚地察觉到她高高在上姿态的动摇,【哎……?】
【乱得跟毛线球一样也好,这‘命运’也是我自己选择的,那么顺着它走下去自然也是我的责任。而且比起原本的‘命运’,到底哪个会更有趣谁都不知道呢……斯卡雷特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恕我实在无法接受让别人来随便决定我的东西。】
随便扯了点不明觉厉感觉的台词出来,不过拿来应付对方倒是相当合适的样子。吸血鬼小姐像是还没从之前的意外中恢复过来,过了好一会才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不,不愧是被称为‘罪之舌’的存在,我似乎有点小看了。】
【彼此彼此啊,‘夜之王’。】
【嚯……的确要比我想象的更见多识广呢,那么为了庆祝与同志的相逢,我是不是该摆出一桌与‘夜之王’之名相称的宴席……嗯,怎么了老板娘?】
她略显疑惑地盯着我,这一回我完全没有掩饰流露出的惊讶。
【等等……那个‘夜之王’,真的是你?】
【?都自己说出来了还装傻可不好哦,老板娘。】
吸血鬼小姐一边说道一边十分骄傲似的挺起小巧的胸膛,【正是如此,过去那些只知道对着十字架朝虚构的神明祈祷的俗物们所憎恶、所恐惧的‘夜之王’,讲的就是本小姐的事。只要是在恼人的阳光不复存在的夜晚便不曾尝过败绩,胆敢冒犯领地者绝不轻饶……这么吃惊干嘛?老板娘你不是知道才这么叫我的吗?】
【不……我,我只是……从记忆里的教会通缉榜单……随便挑了个名字而已……】
顿时她得意洋洋的讲述姿态便如结冰般僵硬,而我则不得不使劲忍住冒出的笑意。
因为被叫了教会那边的外号所以就随便找了个回击,完全的无意之举却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不过引我发笑的主要原因还是别的。
——这绰号,逊透了啊!
虽说同样从教会那里得了个“罪之舌”的绰号但我可从没以此为荣过,会那么做还把那种不仅中二甚至隐约让人联想到寻花问柳的外号挂在嘴边的果然只会是……我下意识想去捂嘴,这动作也被吸血鬼小姐看到了。【那,那算什么意思!】有一丝恼羞成怒自她脸上划过,但马上就又恢复了先前的高姿态,【哼,果然俗世之人是没法理解吾辈的兴趣……】
【不,不是那个意思……哎呀!】
因为放开了一只手,抓着的鳗鱼便“刺溜”一下从另一只手里逃了出去。
尝试抓住的力往它滑溜溜的身上一握,反而成了协助它飞出的动力,其结果就是鳗鱼在空中划过了一条优美的轨迹,接着——顺着衣领滑进了吸血鬼小姐挺出的胸膛里。
【…………】
【…………】
显然“吸血鬼鱼”和“吸血鬼”的相性并不如它们的名字一样好,从后者瞬间铁青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啊,啊,呜,啊……】
连自命不凡的姿态都还没来得及变,口中发着不成声的呻吟,她动作僵硬地在身上胡乱摸索起来,【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啊!什,什什什么东西到底是!!】
【实,实在抱歉!请冷静点斯卡雷特小姐!把衣服解开就行!从后面解开!在后面!】
【啊,啊,有,有什么东西,又,又钻到前面来了,啊,咿,啊……】
一个个解纽扣太麻烦了,已经语无伦次的吸血鬼小姐干脆“嘶啦”一把将洋服直接撕开,我不由得惊呼一声捂住眼睛。……但鳗鱼还是没有和预想的一样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身体就像触电一样颤了一下,脸色红得跟蒸熟的龙虾一般。
【咿,咿,咿……】
【斯卡雷特小姐!别,别慌,慢慢来就一定可以……】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乎,我们伟大的特佩斯大公的高贵后裔,“夜之王”传说的缔造者,吸血鬼之洋馆的馆主大人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就这么残破着衣衫通红着脸一边护住胸口一边哭喊着逃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