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所谓的‘命运’吗?”
由于此次事件的展开变得越来越戏剧性,在当事的另一方十六夜咲夜再次来到店中时,我下意识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也有可能是我受蕾米莉亚总挂在嘴边的“命运”影响的缘故,其实刚一出口我就反应过来自己对上的说不定正是最不合适问这个问题的人。然而女仆长小姐却只是浅笑了一下答道:【如果我回答‘曾经相信,渐渐地变得抵触,然后又开始相信起来’的话,老板娘会觉得奇怪吗?】
【……肯定会觉得奇怪的吧,一般。】
【我想也是。】
之后她便不再说话,选了个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结果咲夜到底都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不知算模棱两可还是真的包含了她自己“命运”的话语悄悄将话题绕了出去。但我知道不管她相不相信,属于她们的命运之线都会继续延伸,即使没有蕾米莉亚那样的天赋我也能预见它们此次交汇所描绘的有趣景象。……我似乎开始有些理解那位大小姐的嗜好了,那与“收集故事”实际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像咲夜这般厉害的人究竟又是在何种引导下留在红魔馆的呢,她自己又如何看待这“命运”……我同样希望了解,不过现在我对她当前正缠身其中的那部分“命运”的走向更感兴趣。
【姑且摸索了一下做法,觉得还是这样子的最合适了。】
我用餐盘将一只碗端到台前,腾腾蒸汽混着菜肴香味在清凉的店中弥漫开来。咲夜见状便从旁抽出一双筷子,夹起一块内容物放入口中。我屏息等待着她的回应。
【……唔,以料理而言已经相当上乘了吧。】
只不过结果大致也在预料之内就是,望着她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的模样,我确信这数日的摸索没有白费。【需要的话也可以用料酒把腥气去掉……但那样感觉就体现不出原料的特质了,不知斯卡雷特小姐的喜好如何?】
【不用,这样就大致可以了,在不影响口感的前提下加些配料让外观不至于太单薄就行。】
【谨遵吩咐。】
说话间她又夹了一块出去,我也跟着夹起一块细细咀嚼。蛋白质与铁的触感,逐渐扩散至整个口腔的淡淡血腥并不是我所喜欢的味道,但作为料理这样的组合的确蛮有特色。
咲夜拜托我料理的食材,是“血液”。
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名为“吸血鬼”自然会以鲜血为食——虽然在我看来那位斯卡雷特大小姐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吃下普通食物,假如只用这种程度的料理就够的话,那进食血液说不定真的不过是种包含某些意义的仪式而已——那么作为她的下仆自然会想办法去满足她的需求。“真正的人血就不勉强老板娘去搞了,飞禽走兽的活血就行”……诸如此类说不定会摧毁某些信者们世界观的情报不断地从当时的咲夜口中流出,当然对我而言只有使用新原料制作新料理的挑战而已。
【不过的确有些意外,居然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原以为老板娘这样从欧罗巴过来的人会对血液之类有所抵触的说。】
而作为尝试多种原料的结果,最终我的选择是兼具鲜美味道和醇厚口感的鸭血。【……即使在我们那个年代,也是有很多人做血肠吃的。】我朝她笑笑,【这道菜的做法,其实也并非我自己摸索得到。】
【借鉴……别的料理吗?】
【是,大洋彼岸的唐土,的确也有同样使用血液作料的名叫‘毛血旺’的丰盛料理,于是就借鉴了下其中处理原料的方法罢了……虽说我也只听说过,在十六夜小姐委托之前从没实践过就是。】
【那道叫‘毛血旺’的料理,原本是很丰盛的吗?】
【以我听得的说法,似乎还要再加入肉类蔬菜和大量的辣料一起煮成一锅色香味俱全的样子。十六夜小姐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继续试试。】
【……不必了,大小姐不喜欢口味太重,这样就好。】
这么聊着的时候,我其实一直在悄悄注意咲夜。
无论看几次都会让人不禁赞叹的专注,坐姿站姿都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无可挑剔,倘若不是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就只可能是自己不断专精此道的结果了。懂得照料自己其实也能算工作的一环,像她这样出色的人真的会勉强自己直到“上火”的地步吗……这么想着的我突然注意到了某件事。
今日站在这里的咲夜,并没有初次来店里时那般“寒光闪闪”。
和她有关的传闻或许是影响了我的第一印象,但除去洗练的外表,此刻在我面前的咲夜的确就是一名普通的顾客而已。【唔,怎么了,老板娘?】她也注意到了我的呆滞,问道。
【没,没什么——十六夜小姐,为什么会想到在我店里订餐呢?】
也不能说是随便想出来糊弄的疑问,我的确蛮想知道答案,【相比我这家荒郊野店,人里手艺比我好的肯定也不少吧?取材也方便很多,为什么不去他们那里预定?】这么一问还有了些意外收获,一直注视着咲夜的我,自然不会漏看她在聆听时眼神一瞬间的游移。
【……呐,老板娘,你相信所谓的‘命运’吗?】
【哈啊?】
短暂的沉默后,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先前的提问被以这种方式还了回来。【我,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我慌忙整理思绪,【要说的话……我应该算不信的吧。】
【是吗。】
【其实我也不知应该说‘不信’还是‘没有搞懂’,因为我从来没有也不打算把什么东西归结到‘命运’上面去,毕竟都是我自己的行动引发的结果啊。】不过既然被再次提起,那就顺势重新问一遍好了,【十六夜小姐你呢?听你的意思,你算是信的咯?】
【……不,其实我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命运论者’。】
这是我第一次得以和咲夜用“女仆长”以外的身份交流,我屏息凝神听她继续。
【只是在回味过去或是展望未来时,回忆着自己多少年前的境况或是想象着自己多少年后的模样时,不知不觉就会觉得简直像是有谁故意那么设置了的,仅此而已。】
【……这倒是不得不赞同呢。】
虽然没纠结过什么“命运”,但在面对各种怪奇的境况时我的确曾不止一次地觉得简直像是哪位恶德的神明作祟……就如同我现在正参与其中的这两人的事情一般。【所以我也曾经想过,我和大小姐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会不会也成为类似情节的一部……比如说,大小姐是不是同样因为某些理由才特意选中了这家店,什么的。】
【这,这样啊。】
我暗暗为咲夜的直觉吃惊,但仍不打算透露蕾米莉亚同样委托了我的事,为了能总览事件全貌有时也得像这样先听听两边自己的说法才行。【也就是说,除了与蕾米莉亚小姐相关的之外,还存在其他理由让您选中了我的小店咯?】
【——‘收集故事的老板娘’。】
【啊,咦?】
【如果我说,我就是冲着老板娘你这个外号来的,又如何呢?】
她的话语也宛如锋利的尖刀,不经意间便插入我慌乱间露出的破绽,【这算是我选择这里的理由之一。难得有此等贵客来访,老板娘没可能放过的吧?肯定是已经从大小姐那打听到了些什么才对。】
【啊,不……!】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事情真的全部败露了,咲夜早已知晓自己主人坐在这里时发生的一切。【那,那个的话——】马上我便反应过来这不过是试探……不够快,我神态的变化已经尽收她银灰色双瞳之底,【猜中了呢。】
【呃,唔……】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老板娘你了解到的,大小姐为何会选择这家店的‘理由’?】
谈话间自己不知不觉又被千百把利刃钉死在了墙上……不,虽然下意识回忆起了那种错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的掩饰和上次一样被轻易击穿,但今日坐在台前的咲夜似乎真的只是“客人”而已。
并没有在维护自己所属和主上名誉时散发的逼人寒气,自那坐姿的端正与表情的真挚中显露的,比起“压迫”更多其实是某种“恳求”的意味也说不定。……我也真是修为不够呢,明明人家在进店时就早已表明姿态,我却还陷在莫须有的被害妄想中无法自拔。
【……是吗,十六夜小姐的意思我清楚了。】
寒暄结束,接下来就变成得在生意桌上解决的事务,只要明白对方愿意在对面的位置坐下,在这只能以言语作为武器的战场我便无所畏惧。
【不过既然挑明了是冲着我那绰号来的,那是否也对相关的规矩有所耳闻?】
【……愿闻其详。】
【这家夜雀食堂不仅仅是个售卖料理的地方,想点菜就需要支付钱财,而想点些料理以外的东西自然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代价?具体是指?】
【并不是多复杂的东西。想从我这得到‘故事’的话,只要像那些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用我所感兴趣的内容来交换就行。】
顺手冲起一杯热茶,我双手捧送到她面前,【请用,因为似乎是得谈上一段时间的样子。……我的问题还是和之前一样,十六夜小姐究竟透过那绰号看中了我哪一点,才选上了这家小店?】
【当然是因为‘你把大小姐欺负哭了’。】
【……咦?】
【‘因为大小姐衣衫不整地从你店里哭着逃了出来,而且这事还被天狗撞见差点登上报纸去’要是我这么说的话,老板娘会做何感想呢?】
【咦?咦?咦?】
这下子我算是彻底懵了,就算刻意不去想,但这分明就是再典型不过的寻仇台词吧!大概是我的模样太有趣,柜台对面的咲夜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不用那么紧张,我上次就说过不会计较了,堂堂红魔馆的女仆长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哈,哈啊……】
【嘛,可能的确是我讲得太表面了些就是。】
恶魔麾下无废犬,此刻的我正亲身体验这句话。
虽说早料到会被那位大小姐留在身边的不会有等闲之辈,但面前这位人类之躯的仆从依然厉害得超出预想太多。无需像初见面那般气势凛凛,仅用寥寥数语就能出其不意地切断我安排的流向将主导权彻底夺走,准确地掐着弱点将对方玩弄于股掌间,精致的银刀即使收起了锋芒也依旧让人胆寒。这便是专精此道者与我这样兴趣使然的家伙间的差距吗……或许我真的不要再想太多,乖乖接受她的步调比较好。
【……因为本来的话,根本就无法想象会有那样的事情。】
咲夜继续着话题,她微微颔首,似是在思索什么。
【不仅仅是指‘大小姐会被如此欺辱’的事,更是之后‘即使被像那样羞辱了还会再次光临’的事。老板娘那绰号的来历和声名广布的理由,我也能猜到个大概,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那个能同时与人妖两方交好,招待过诸多大人物,甚至连月界住民都对上过的‘收集故事的老板娘’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借她之手完成我无法做到的事情。】
【不,那个,就算你这么说……】
所以我才对接待大人物和扩展名望之类的事有所抵触,因为像这样“慕名”而来的客人也会越来越多,而作为店家我又不好意思赶人家走……【那些明显是以讹传讹的夸大其词吧!所谓绰号不经常就是那么来的嘛,十六夜小姐也不会喜欢被人叫做‘完美潇洒的女仆’什么的吧?】
【嚯,外边原来是这么称呼我的吗?倒也无妨啊,我自认为还是对得起这个称谓的。】
【……哈啊。】
【身为服侍主上者,能得到这样的称号不正是他人对我本领的肯定吗?……虽说本该为此感到高兴,但这回的事却说不定正是因此而起。】
【因为,那个……绰号?】
【老板娘应该已经招待过大小姐至少两次了吧?给你留下的印象,究竟是怎样的?】
【呃——】话题突然转换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已经决定把节奏交给她掌握,我也就是顺着她意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而已,【有点难伺候,有点任性,说话有时会让人觉得不明所以的客人……吧?】
【这些是你通过面对面接触所了解到的,那么与之前你所想象的形象相比又如何呢?】
【想象的……形象?】
【即使之前不曾相见,以老板娘的耳目也不可能对大小姐的事一无所知吧?有否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呢?那个样子的大小姐——像是能够在数百年时光中一直承载着吸血鬼部族的荣耀,吸引、接纳、带领麾下追随者们驱逐外敌坚强生存,让自己的伟业留于世间长久被敌我双方传诵的王者吗?】
【要我说的话……!】
要我说的话,答案其实是肯定的。
谈到咲夜时蕾米莉亚那一刻的显露,使我认识到来我店中的并不仅仅是个满口中二话题的任性女娃而已,那样的人或许真的足以担起与自己话语相称份量的责任——但直到回答冒上嗓子眼,我才猛然意识到了更重要的问题。
我所知道的东西,咲夜并不知道。
虽然犀利的洞察力让她得以察觉我有所隐瞒,但她终究不会知道瞒着的是什么。倘若她真的已经知道自己主人也留下了同样的委托,便绝不会还朝我问出这种话来……【要我说的话——的确,和之前想象中的印象有所差别吧。】千钧一发地避开了危机的我选择继续顺着她的意回答,【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嗯,外貌性格都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斯卡雷特小姐带着大家制定计划发号施令的样子……实话说,的确难以想象呢。】
【失礼的话我这边才更甚吧……因为身为仆从的我,其实也是同样的感受啊。】
【……咦?】
【但在这之前的事迹却又切实存在,否则也不会将帕秋莉大人这样的人吸引聚集到身边来。我问过那位大人,往日的‘夜之王’一直都是冷静地制订方案果断地做出决定,毫不留情地处决敌人和叛徒的同时又懂得给予中意的人机会,别说什么孩子气,根本就被所有人仰慕信任着的存在……一切都是从最近才开始变化的,或者准确地说,是在遇到我之后。】
先前的猜想因咲夜所言得到了证实,那位馆主大人身上偶然展露的过去的边角果然并非我自作多情的错觉……然而我依旧无法理解二者之间的联系,【遇到你之后……是指那转变是因十六夜小姐你而起?可是不管怎么看,斯卡雷特小姐对你的工作都是再满意不过呀?】
【的确是那样。所以我才说,一切都是因此而起。】
【何以见得?】
【这话从我口中说出可能会很奇怪……但是,我并不想成为大小姐的左右手。】
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走神少听了一段,然而咲夜饱含强烈意志的银灰色视线一刻都未有过丝毫偏移。【——咦咦咦!?】直到此时我才发出不成声的惊呼,【您,您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即使我本人不愿,现在的我对大小姐而言恐怕也已经是那样的存在了。】
【是,是吗。】
【问过帕秋莉大人之后我明白了,之前大小姐身边恐怕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吧,所以她才会担负起一切,去成为一个承载大家期待和未来的强大领导者……这么看来我的确是得到了大小姐前所未有的信任,是真的从心底把我当成了不仅同样依靠着她,更是她可以反过来依靠的心腹。所以大小姐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在由我卸去部分负担之后,放心大胆地做出些或是奇怪或是孩子气的举动来。】
【可,可这不是好事吗?作为仆从的十六夜小姐你,肯定也不愿看到斯卡雷特小姐独自硬撑吧!】
【那是当然的,能被大小姐依靠我真的十分感激……然而遗憾的是,我却并不是适合被她如此寄予厚望的对象。】
【哎……?】
【这就是我不去拜托人里那边的理由,因为那是人类所无能为力的事情。】
说着这话的咲夜表情中透出了一丝落寞,她抬起摊开一只手,垂眼盯着手心的位置。
【因为,那是作为区区‘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慢慢地又轻声念叨一遍,察觉她正端详手心天生刻痕的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所指的东西。
“寿命”的限制,自古至今都是横在人类与我等非人们之间最深的天堑。
与拥有强悍肉体的我辈相比人类的阳寿实在太过脆弱短暂,注定了我们往往要成为送别的一方。这曾经令我止步不前的理由,如今在咲夜手中又一次成为了说服我的道具。【我无法一直陪在大小姐身边接受她的依靠,与她的寿命相比我在世的时间不过白驹过隙……倘若大小姐将这样的我当作左右手,那也就意味着不久之后她注定要经受‘断肢之痛’。比起这样的结局,我宁愿她能回归从前的王者形象,起码重新担负起一切的她不会因损失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从而多抒悲伤。】
【…………】
【我也曾不止一次想向大小姐传达,但说来惭愧,每当真的面对着她想起她给我的恩情时,那些话就变得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但说到底不传达又不行,一直纠结怕是连工作都影响到了吧。大小姐应该也是有所察觉才会给我放假,我才有了来这里找老板娘你的机会。】
【!啊……】
蕾米莉亚眼中因过度劳累导致的上火,真正原因不想竟是这般。这么说来她为了自己重要的仆从而拜访店里的行为,在咲夜看来难不成也同样——【这盘用血液制作的料理应该能用来打开不少话题,而且大小姐本来就应该对你感兴趣才对。是同样在外界闯荡过漫长时光的老板娘你的话,一定对这个道理深有体会,也能点醒大小姐的吧。】
【……原,原来是因为这才选中了我的小店吗……】
【我也不知道大小姐究竟想法如何,但就这么下去的话肯定不行。现在过得越轻松,越是像那样依赖我,只会让将来分别时回归到她身上的负担越沉重,由此产生的悲伤越多罢了。】
虽然如此说道的咲夜视线依旧停留在手上,我依然可以体会其中情感之重。那只手所撑着的不仅是身为从者的忠诚,更有她回报所受恩情的意念。
以阅历而言我们相差了有百十倍,但我依然无法否定这位少女发自心底的祈愿。或许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主人依旧是传闻中那位充满魅力与威严的孤高领袖,而不应该是现在这个依靠着他人放任自我的隐居者。我望着咲夜叹出一口气,一直一本正经地紧绷着的表情终于展露了些许释然,捧起茶杯优雅地啜饮着。在谈话的最后,还听到了有些似曾相识的感叹:
【要不是有我这个先知先觉的仆从在,真不知道她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