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拳,城头剑

作者:招摇山 更新时间:2020/5/10 2:44:09 字数:4726

白茫的丛林中,程十二已经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却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麻木地狂奔。

他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一片空白,连恐惧都做不到。耳边回荡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喊。

“十二,跑!快跑!”

快跑,快跑,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人影悄然飞过丛林的上方,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似是轻飘飘的一脚点在程十二的背上,却是结结实实地将他砸入了雪地中,鲜血猛地从程十二的口中喷出,一朵艳丽的花,同时瞬间以他为中心炸开三丈去。

“真是可怜的孩子,我也想让你轻松地去了,但你还不能死呢。”那是个面容清丽的女子,着一条鲜红长裙,她面露怜悯之色,细语轻言,仿佛此刻践踏在男孩身上的并不是她。

“师尊,喜欢新鲜的。”

女子的指尖地亮起一点金芒,向脚下的程十二指去,雪地上的那朵红莲竟逆流回到了程十二的体内。

之前未能察觉的疼痛,随生机的回归传遍了程十二的五脏六腑。被寒气侵袭的肺,疼得似乎要被撕裂开来,肋骨也被这女子的一脚踩断数根刺入他的内脏,程十二忍不住疼痛嘶吼出声,头又被女子轻描淡写的一脚踩进了雪地中。

“嘘,小声点,”女子俏皮地将食指立在唇前,“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这是多好的雪景啊。”语气像是娇嗔一般,脚上却继续发力,程十二却又陷入雪中几分。

“师尊只是要你们供奉一只年幼的两脚羊,虽然我对吃两脚羊没什么兴趣,可你家的长辈却是敢违抗师尊,妄图带着你逃命,这下可好,惹怒了师尊,亲临将之诛杀灭门。”

“明明你好不容易才出逃几步,我就不得不将你折断手脚带回去,真真是于心不忍于心不忍啊。”

女子这样说着,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她从袖中伸出皙白的手指,轻轻向上弯曲,已然昏迷的程十二便凌空而起飘在了女子面前。

“品相在两脚羊中实在是少见,难怪师尊独独中意你。”女子理了理发丝,“相信师尊会满意的吧……”

女子骤然停住了言语,她听见了一阵悠悠飘来的歌声。

“是那轻轻燕燕飘了去,是那倾倾悦悦断了尘,山上事闹市事……”

女子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她盯住歌声传来的方向,直至半晌后,一个穿着青色单衣的男人穿过不远处的树丛,站在了五丈之外。

男人对神奇漂浮于空中的男孩无动于衷,反而是看见女子有些惊讶:“呦,美人啊。”说着他还掸落了肩头的几片雪花。

“你是谁?”女子此刻全然没有了笑意,衣袖无风自动,她死死盯住男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青衣懒懒散散,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子凌烈的气势。

他像是市井的小商那样抱拳于胸前对女子拱了拱手,说到:“在下呢是个戏子,”顿了顿后又补充道:“就是个唱戏的哩。”

“昨晚上吃坏了肚子,进林子来就是找个拉屎的风水宝地,不是什么坏嗷。”

女子眼中的幽光一闪而逝,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挑眉,神色有几分释然,声音也轻松了不少:“你是人?”

“瞧您这话说的,戏子当然是人,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吧,您这么说还是挺伤人的呢。”

女子学着青衣的模样对他拱了拱手,恢复了从容,笑意彦彦:“既然如此,小女子因为阁下受惊不小,还请阁下以死赔罪吧。”

青衣摊了摊手,一脸无可奈何:“在想让我去死之前,姑娘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说着他还指了指女子的身后。

女子一惊,猛然回首,却只见一团积雪从身后的松树上落下,融入茫茫雪地中,再转身时,青衣男人扛着昏厥的男孩儿已经消失在了来路的树丛中。

“风紧扯呼,溜了溜了。”

女子右脚重重踏地,脚下土壤陷落三分,转眼便又飘在了树林上空,向不远处的青衣飞掠去。

她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无赖知道招惹了神人的下场,盘算起是将他剥皮抽筋还是削成人棍慢慢折磨。

短暂的思索过后,女子感到有些不对劲。

始终微妙地相差一分,竟是如何也追赶不上那男人。

青衣看似仓皇逃跑,脚步却节奏平稳,仿佛是在捉弄她一般。

扰了女子的判断,紫雷偏斜丝毫,将青衣炸飞出去数十米,却没有真正重创。

青衣将男孩护在怀中,翻滚过后竟是扛上孩子,立刻起身继续逃跑。

“发……发生了什么?”此刻程十二渐渐转醒,他感受到身下颠簸,轻声发问。

“呦,可睡醒了啊小孩儿,可是苦了我了。”

“你是怎么惹了那疯娘们儿,这都快给我们追到西天去了。”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生死关头竟还对程十二抱怨着:“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我明明就出来拉个屎。”

“你不该管我的,他们,他们……”

“诶,正义的我不能坐视不管。别说话,看我秀就完事了。”

“你……”

“抓紧了,进了前面的芦苇丛就够我们藏会儿喘口气了。”

青衣不由分说地扑进芦苇丛中,让程十二躺在他的身旁,两人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小孩儿,那疯婆娘好像没追过来啊,要不咱撤退了吧。”

青衣的话音刚落,黑云盖天,狂风骤起,霎时间压折了整片芦苇,再抬头望去时,黑云下正悬浮十余个身缠紫雾的人。

“徒劳而已。”其正中者也是最年迈者并未张嘴,声音却直入程十二的脑海,让其头疼欲裂。

“对不起,”程十二滚落下泪水,“把你也卷进来了。他们,是神,我们跑不掉……我们都会死,是我牵连了你……”这让人窒息得场景击溃了孩子本就动摇的防线,让他放弃了生的希望。

说着他摇晃着身躯便要站起身。

“我和家人狼狈逃窜了这么多年,既然还是要死,我想要站着死。”程十二擦去泪水,眼神中透露出不符合年级的坚毅。

青衣忙拉住程十二:“别乱动,小孩儿,你身上的伤还很重。”

先前那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明明只是个人,居然还妄想尊严,搞清一件事,你们的结局,不由你们,而由我们定夺。”

程十二攥紧了拳头,眼中流露出仇恨的光:“为什么我就必须要死,为什么我的家人违抗了命令就要被杀死,为什么只是我只能像只猎物被人狩猎,我们明明只是想活下去!”

“神人能玩弄我们,就因为我们是人!为什么我是人,连家人也没有半点办法保护的人。为什么我生来就只能是人!无力反抗任人宰割!”他咬紧牙关,嘴角都渗出鲜血。

神魔万寿,举手投足翻山海倾颠日月,灵妖延年,鼎力万钧断江河遁地行空。

人呢?

短短数十载,唯血肉支撑

神无以入魔,妖无以成灵,人也只能是人

世上万万生,以神先,以魔先,以灵先,以妖先

人祭拜神魔,俸侍妖灵以求安宁

灵长之末是为人

青衣对程十二轻轻摇摇头,他站起身来拍去了身上的飞絮和尘土:“人呢,没有神魔的气运,也没有妖灵的气力,这上天确实是满不公平的。”

似是在芦苇丛中匍匐太久,他活动起了手脚。

“我也对这老天爷的业务水平挺不爽的,就跟你一样。”

“所以啊,你该控诉的可不是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青衣回头望望有些愣神的程十二,对他笑了笑。

那被称为师尊的老头似乎饶有兴趣:“人也配谈天,什么时候世上都有这么疯妄的人了?”

“我告诉你,我们就是天,我们就是主宰。”

“老头,不知道你声音难听吗?直接传到我脑子里也太恶心人了,打,住!”青衣对师尊竖起了手掌。

“看见了吗,这些所谓神人也只能活在云下装神弄鬼,该去理论的是天上人。”

“人只有血肉之躯,那就用这身血肉和老天谈谈,不用太多,一对拳就够了。”

他只手负后,右拳向天,漫天的黑云竟直接破开了直径百米的大洞,天地骤明。

不过是人,却拳入青云,拳高于天。

只凭一身血肉。

明明自己周身光华流转,明明自己腾飞于空,明明自己呼风唤雨,众神人却觉得地上那小如米粒的青衣,才是苍天在上。

师尊察觉不妙,袖中掐诀,却被即刻近到身前的青衣一拳锤进地面,紧接着几个愣神的神人如同打地桩一般接连被砸进地面,溅起雪花无数,如同风暴,让人看不清周围景象。

“我可不像你们,我学不会飞,但靠一双腿蹦跶蹦跶总还是可以的。”

师尊顾不得狼狈,施展神通钻入地面,却叫落地的青衣打向地面的一拳生生挤出了地下,飞腾出来。

青衣抓住师尊头颅,瞬息间撕扯去了他的双臂。

“世上生灵数万万,神魔无异,妖灵无异,人亦无异,皆灵长。神魔有术法,妖灵有神通,谁有说人的血肉便分毫不值?”在师尊的惨叫中,青衣终于收敛了笑意。

师尊的头被猛然砸入地下,这一拳的余力吹散了风暴,顷刻师尊失去了生息。他的身躯连同被扔弃在一旁的手臂在他失去生息的那刻,化成了星星点点。

程十二茫然四顾,十余神人已经全无踪迹,对风暴的散去烟消云散。

身死不留世间,自傲的神人即使是死也是不凡。

神色淡然地面对程十二,“怀有野心,怀有贪婪,怀有愤怒地活下去吧,我们要告诉那些自以为是的神魔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向这漫天的星证明,我们活着。”

程十二眼见风轻云淡的男人忽然脸色一变,男人沉声道:“你在此地等我回来。”

“发,发生了什么。”刚出死境,难道又有灾难?程十二心生绝望。

“我要去拉屎,已经忍到极限了。”

……

神情舒畅的青衣回到破败不堪的战场,芦苇尽折,树木倾倒,他走到程十二面前蹲下把程十二拦腰抱起。

见程十二有些不自在,青衣解释:“你肋骨断了,这样才不会受更重的伤,放心我对男人没啥兴趣,对小孩儿更没兴趣。”他转了转有些酸痛的脖子:“好了,回家去吧。”

还沉浸在拉完屎的爽快里的青衣哼起了小曲,没看见程十二的神色更古怪了。

“小孩儿,叫什么名字。”

“程十二。”

“第十二个孩子?”

“不,按照家乡的习俗,我们的名字是年龄,下个月我就是程十三了。”

“还有这种说法,你家是哪的?”

“……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了。”

“额……”男人皱起了五官,对戳痛男孩有些不知所措,“那,那小程啊,要不你就留在我们戏班子打杂吧,包吃包住,每个月五文钱的高薪,怎么样,是不是良心企业?保准你活得有奔头。”

“活着,有什么意思。”程十二眼神黯淡。

“我们逃亡了三年,每日担惊受怕,我的父母今早还是死在了我的身后,”他渐渐有些失神,“心怀愤怒又怎么样,活下去又怎么样?只是继续狼狈,继续苟且,直到某天无力地死去。”

“这个嘛……”青衣翻了翻白眼,绞尽了脑汁,“我也没法告诉你为啥要活下去啊,但你等等嘛,因为以后会有想让你活下去的东西的。”

程十二心里暗暗冷笑,这古怪的青衣男人又怎么能理解常人,狠辣打杀了神人的他,与那些以杀戮奴役为乐的神人又有什么差别?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那你又为什么活着……”

“终于到了——嘿!大宝,我回来啦!”青衣打断了程十二,兴奋大喊起来。

程十二抬头,远远望见一个身着青白棉衫的女生,站在一头背驮木屋的巨兽身旁,连巨兽都被无视,那时刻他只看见了那女生。

明明连面容也看不明,他却一眼就看清了那女生的眸子,那么清澈,那么空灵。

青衣抱着程十二颠颠地跑到女生面前,傻笑起来。

“去解手要那么久,你是掉坑里了吗?”程十二这才看清了女生的面容,眸子清亮得让他不敢直视,面容柔美,表情却无比冰冷。

“嘿嘿,遇上点事,这个——小李,对小李,他受伤不轻,先去拿点膏药回来呗大宝。”

女生没有多说,爬上巨兽的背脊,走进了小屋,巨兽像是没发现女生的动作,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享受着冬日少有的暖阳。

青衣让程十二平躺在一块草地上,蹲在他的身旁。

“其实吧,”青衣挠了挠头,“我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好的。”太阳在青衣身后,程十二眯起眼才看清了他的脸。

“但是大宝在,我就觉得活着真挺好。”

程十二第一次原来人笑起来嘴巴可以咧地这么大,他从没见过那么傻的笑。

这一刻程十二认识到,眼前的傻货,真的也是人。

也许,真的可以活下去,某天我也能像这样对人笑出来。

“呦,小李,你笑啦。”青衣戳戳程十二微微翘起的嘴角,嘴咧地更大了。

程十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觉脸颊有些发烫。

大概是被阳光晒久了吧。他想。

朱衣女子独坐烽火台,她身后是寂寥空城,面前是百万大军。大军与她之间间距微妙,其间地上,是她以剑气划下的沟壑。

她曾言:“过线者死。”于是百年无一人可进城。

军队已经习惯了城上的女子,不再如过去那样战战兢兢,照常练兵,只要奉命于此安营扎寨那女子剑仙就不会出手。

女子解下别在腰间的葫芦,仰头饮酒,葫芦中的酒多年还未枯竭。

她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伸手一抹,葫芦上的刻字便消失不见。朱衣将葫芦抛向空中,身后的剑自动出鞘转眼又回鞘,待葫芦落回手中时,葫芦已经刻上了新字。

程千十。

“世上没什么好,青衣作伴,也就还行。”她呆呆望着天空,抿了抿嘴唇。

“守城千年,我等你回来,快回来吧。”朱衣轻声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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