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道是神仙
然神与仙
却不同道
世间伊始
不过仙 最无情者 不过仙
万物有情
山岳无情
山神称为神
却是唯一的仙
当世间初辟,天地分明,地与天一般平彻,世间唯一的起伏,便是招摇山。世间灵气归于一点,生命由此起。
招摇山峰起的那一刻,山神就诞生了。身处混沌中,却能感知到山上的一切。她知道第一片苔藓的初生,她听见山泉的第一声喷涌。花开了花又谢,小兽新生成长又老去死去,她只是个旁观者。
某一天她也有了欲望。
她不想只是个旁观者。
于是天空泛出绚光,连太阳都暗淡了,大地震撼,群山都在轰鸣。天地异动,神魔妖灵皆惊骇不定,唯招摇山不动。
回过神来时,身着光辉袖袍的她已在招摇山的顶峰,麒与凰随她伴生。
她踩上了松软的土地,看见了这座入云的高山。群鸟在她的周身盘旋,太阳就在她的身侧,麒在她脚下亲昵摩挲,她一抬手,凰便立在了她的肩头,万兽寂籁,匍匐在了她的脚下。似乎一切本就该如此。
她是山的主人,是天的守门人。
“凰。”仰面望天的她百无聊赖。
“我在,山。”身附烈焰,尾绽光辉的小鸟落在了她的肩头,那燃烧的火焰并未伤她分毫。
“我在招摇山上多久了?”
“已万年了,山。”
万年间,她看遍了这座山,她见过每一株草木,认识每一条细流,但她不曾踏足山外。
“世上有多少生灵?”她叼着草茎,望着天空出神。
“神魔妖灵人,飞禽走兽数万万。”
“麒也说起过什么神魔,为何我从不得见?”
“无人可近招摇山,神魔亦不可攀。”
“那我是什么呢?”
“你就是一切,山。”
“我想去世上看看,”她向前伸出手掌,像是托住了太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这山上我都走过了,实在无聊的很。”
“丑恶至极,无聊之至,你会失望的,山。”凰落在了她的掌上轻啄她的手心,凰的光辉竟可与太阳相争。
“麒?”山轻轻地呼唤。
“如它所言,山。”麒低垂着眉,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悄然在山的身后伏下,就像它一直在那,不曾挪动。
“是吗,那我就再等等看,等有趣的人来山上。”山向后倒去,靠在麒的身上。
“生灵不近招摇山,这是规矩。”凰摇了摇头。
“谁定的规矩?”山半眯起眼,似乎有些困倦。
“这天定的。”麒仰头望去,望向那比天幕更高的地方。
“会有人的,我感觉得到。管他是什么。神也好魔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万年没有就在等一万年,”
她眨了眨眼,重复道:“会来的,我感觉得到。”
“如果到时候,这世道足够有趣,我也下山找点乐子。”
“山,你不能离开这里,天还需要你守着。”凰挥动翅膀,落在麒的角上。
“也是规矩?”
“你明明知道的。”麒有些无奈。
“天定的?”她无视麒的话接着问。
凰点了点头。
山打了个哈欠,在麒的背上翻了个身:“那到时候我砸了这天门。”轻声低喃像是孩子睡梦中的胡话。
她感受到一丝异样,是不属于这座山的气息。三万年,终于有山外的生灵来到了。
脚轻轻点地,她瞬息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赶在麒之前来到了山脚。
不是三头六臂钢筋铁骨的巨人,不是吞云吐雾的巨兽,只是个比自己高了一个不到一个头,样貌与自己相似的家伙。
样貌普通,穿着青衫的家伙。
“山……”
山抬手制止了麒的言语。麒神情有些丧气,但还是俯首后退,而后没了踪迹。
“你是谁?”山问道。
“在下只是个旅者。” 青衣摘下别在腰间的葫芦喝了口酒,“虽说有些丢人,但戏班目前还在发展阶段,只有在下一人。”
“麒与我说起过神魔妖灵,从不曾提起有叫旅者的。”她歪了歪头,有些困惑。
“哦,姑娘说的是这个啊,那我不是什么神魔,我只是个人。”
“人为灵长之末,不似神魔神通,不似妖灵巨力。”她想起凰曾告诉她关于人的描述。
“姑娘所言甚是啊。”
“那你如何走到山脚的?”
“当然是靠一双腿。”
“……那你有打算怎么上山?”她皱了皱眉,心想人都是这么傻的吗。
“当然还是靠一双腿啦。”
山凝视青衣半晌,那青衣确实没有半分神奇,气运甚至不如山上任何一只异兽,她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靠近招摇山,但如果只是你,你应该走了。”
“我不会走,我要去到招摇山峰。”
“你会 死。”
“我不会死的,我还没到山巅呢。”
“你没有通天手眼,没有扛鼎之力,怎么面对异兽?”
“我还有些脚力,溜得贼快。”
“不够。”
“嗯……”男人手托下巴,思索片刻又眉头舒展,“那就再加一对拳。”
“依然不够。”
“够了。”青衣斩钉截铁地说。
她失去了兴趣,原来确实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便要离去。
“姑娘,你真好看,”那人忽然主动开口,“尤其是眼睛,特别好看。”
她回过头去,看见那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她不曾见过。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凰他们叫我山。”
“山?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傻大个的名字,怎么配得上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呢。”
“要不,我叫你大宝吧。”
“大宝我知道你要走了,我要去哪里能找到你?”
明知道他到不了山顶,她还是脱口而出:“我在山顶。”
那人点了点头,说好,让她在顶峰等他,直到她离开那人都是那副奇怪的神情。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不了解,麒、凰他们又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了可以询问的人,她便只能独自愣愣地失神发呆,如同四万年里一直在做的那样,头脑中不断浮现那人的表情,直至被凰的一声啼鸣唤回神。
凰少有地惊慌了,它有些焦急:“山,那人要到这里了。”
青衣望了望那高过云层的山顶,他喃喃了两句:“这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啊。”
然后,他做起了热身运动。
麒站在不远处,此时的它不再如平常那般懒散,身型依然只如羊羔般大小,却震慑得周围异兽不敢动弹。
它沉声问青衣:“人类,你要做什么?”
“热身啊,磨刀不误砍柴功,活动活动,登山更轻松。”李四不受干扰,继续认真热身。
“我问你来招摇山做什么!”麒一声咆哮,惊飞山林中一片飞鸟,漫山的异兽随之怒吼。
“这个啊,”在狼吟虎啸中,他掏了掏被震得有些发疼的耳朵,“我唱戏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四处登峰,招摇山还从来没人登过,我想来看看这里的景色就来喽。”
“而且现在有点想再见见大宝。”
“你登不上招摇山,也不会让你见到山,只要你踏足招摇山,你就会死,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你放心吧,我都和大宝吹嘘下了,我不会死,吹下牛皮又吹破了可是会被女生讨厌的,所以我不能死的。”说完,男人便登上石阶。
刚踏上一步,隐匿在一旁的树丛中的黑豹飞扑而出,转息间已然贴上了青衣的面门,异兽们都已经能看见男人被撕扯去头颅的景象,下一刻那黑豹已经倒飞出去,撞在巨树上,变成了一滩烂泥。
震天动地的野兽嘶吼声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看着青衣,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慢慢攀登着石阶,口中还念念有词数着脚下的石阶数。
待到男人走出十几步后,才有一头狌狌反应过来,嚎叫着荡过树间,伸出利爪要将男人一分为二,可又是再即将得手时变成了从树干上滑落的尸体。
野兽们错愕惊恐不已,它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慌不定。麒却看清了那青衣递出的两拳。
青衣压低了嗓音,学着麒那样说道:“只要你们敢靠近我一步,你们就会死,别怪我没提醒你。嗷~”
麒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可他还是没有出手,它的使命是守护山,而不是阻拦上山的人。山上还有异兽无数,即使那青衣有几分手段也不过是人,不可能登山。
然而,麒猜错了,它亲眼看见青衣几拳将鳌龙打得七荤八素,又将它上门寻仇的同族打断了犄角。
看着身长千里,独占山头的恶兽驺吾被打杀,扔进青衣的葫芦泡药酒,孤傲的呼嗣见识过青衣的手段竟也给青衣当起了马仔。
三年间,山上异兽无一不知晓那日复一日数着脚下石阶的青衣。有敬仰,有仇恨,但无一例外的是,与男人打过照面的异兽都敬畏他,敬畏那看似平平无常,却有搬山压顶之势的拳。
“十七万五千。”青衣就此停步,他抬头看向前方台阶上的麒。是狮头、鹿角,虎眼、麝身、龙鳞,身型若小山。
“旺财,看你这架势,再往上就是山顶了吧?”麒的威势如洪流倾泻而下,草木禽兽尽折腰拜服,青衣却有些欣喜,对麒嬉笑着。
麒没有理会那古怪的称呼,它俯视着青衣,波澜不惊,如山般不可撼动。
“最后一次,离开招摇山。”
青衣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有些无奈地笑笑:“旺财,我已经在这了,你知道我不会走的,要不你放我上去?”
麒没有言语,只是凝视着他。
“那是没得聊了?打喽。”
“把名字留下吧。”麒说。
“没人给我起名字,我也没读过书,你叫我李四好了吧。”男人摆出拳架,“开始吧。”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石块便开始晃动,一根石柱向他直直刺来,他刚堪堪躲过,又被一道风刃砍中右臂,狼狈的李四垂着手臂躲在一棵榕树后,以求片刻喘息,却被树上生出的藤曼纠缠,随之便是一排石刺由地下升起,将他刺穿,定立在空中。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不过几个转息,麒甚至一步都没有动弹。
“李四,我会记住的,万年第一人。”麒的声音淡漠,眼中却闪过一丝寂寞:“生于土地,自当回馈大地。”
石刺带着李四的身躯缓缓下降,就在李四将被融入地面的时刻,他忽然伸手抓住了穿过胸膛的尖刺。
“……说了呀,我不会死的……”气若游丝的李四依然重复着山脚下那番话,猛然间他抓碎了那根石刺,所有石刺随之崩溃。
“旺财,你下手真是好狠啊。”李四趴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
“为什么还你活着?”麒的眼中看见李四的生机不断地在流失,他应该已经死去了。
“不行啊,旺财。”李四的口中溢出血沫,但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那嘶哑的声音分明比哭更加难听,“我闭不上眼啊。”
“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麒发出一声不可闻的叹息,背过身去,即使是它面对李四身上满溢的怨恨也有些不忍直视。
“我还没能向天讨回债,那是它欠我的,我恨啊。”
“恨的不是你,是他们。”麒冷漠地对他说,不,应该是对他们说。
从李四登山时起,麒就觉得古怪,明明他只是一个人,没有一丝气运,身上却有雾气般缠身的武运,哪怕是万年无一的人类穷奇一生也不可能达到他身上气运的百分之一,明明样貌年轻,身上的仇恨气息却比怨灵更强。
直到现在麒终于明白了,李四,他是从数万年来对天,对神魔憎恨的武术家的意志中诞生,所以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出身。他不是万年第一人,他就是万人。
“嘿嘿。”被看破的李四又干涩地笑了笑,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从仇恨中诞生,孤身一人成长,每日沐浴鲜血,盘算着猎杀更多的神魔,直到如今,要去到天上与天拼杀。他当然知道这是必死之举,可他必须那么做,这就是他诞生存在的意义,若非如此,他便毫无意义。
哈,真是无趣,又操蛋的一生。他真的累了。
“睁开眼啊,你是我们的希望,你还不能死!”
“爬起来!杀了这只野兽!”
“废物,我们的复仇还没有完成!”
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对他嘶吼,可他终于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去你的吧,死在去山顶的路上也挺好,山顶啊——
“凰他们叫我山。”
“山?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傻大个的名字,怎么配得上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呢。”
“要不,我叫你大宝吧。”
“大宝我知道你要走了,我要去哪里能找到你?”
“我在山顶。”
在山顶。
男人骤然睁开了眼,他想起了女孩的眼眸。
我想见你。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他挣扎着爬起身,踉跄地向上攀爬着。
麒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神不再浑浊,闪烁着耀眼的炙热。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缝补着,从一开始的踉跄爬行,逐渐加快了速度,最后大步奔跑了起来。
麒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来到了它的身旁,就要穿过他的身侧向上去。
麒一声咆哮,让一道石墙在男人面前升起,又对其挥出一掌。
却是被男人一只手便接下了,同时他一拳砸向了石墙,麒惊诧地发现他身上的武运此刻竟是如流水一般般从他的体内淌出。
明明没有半点威势,他的一拳却让石墙寸寸龟裂而后炸碎。
“旺财,我现在啊,可是超级超级想见她啊。”男人对麒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牙。
而后男人继续向山上奔跑,麒并未继续追赶,只是看着一身青衫消失在了视野,去到了更高处。
“山,请小心那个人,他很危险。”
“……山,你在笑吗?”
笑?她起身,在山泉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是与那人在山脚下流露出的相同的神情。
“大宝,你真的在这儿啊,我就知道你没有骗我。”山转过身去,见到了一对漆黑的眸子,像是燃烧的黑炭的眸子,青衫浸满鲜血却还是那青衫,他依然是那奇怪的神情,但现在她知道了,他是在笑。
那人见她后微微愣神,而后笑得更开心了:“大宝,你笑了,”他用手指了指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大宝,你笑起来更好看了,以后多笑笑呗。”
“不好意思大宝,旺财真的很缠人,到现在我才来了。”
“不过就是过了三年你还是那么好看呢,大宝。”
“我该叫你什么?”
“嗯?”青衣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絮叨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的名字。”她穿行在光阴的长河里,向来从容不迫,连山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此刻自己却如此急切。
青衣竟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啊……我就是个唱戏的,下九流的行当,也没读过什么书,没有名字诶。”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大宝,要不你就叫我二宝吧。”
他一路狂奔,心情轻快,再次在心中数起了石阶数:“十七万五千六百……十七万五千八百……十七万五千九百九十……十七万六千。”
青衣终于见到了那个姑娘,她正背对着他,面对一汪泉水不知在做什么,他刚想说话,却尝到了一丝咸味,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他赶忙擦去泪水,又理了理浸染血迹的衣衫。
再见面怎么能哭呢,给她看见多丢人啊。
“你在做什么,杀了她,完成我们的复仇!”
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青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微笑着说:“大宝,你真的在这儿啊,我就知道你没有骗我。”
十七万六千步为了仇恨,为了责任,为了价值。现在这些东西全部都给我滚蛋,十七万六千的石阶,只为了见到你。
脑海中的嘈杂霎时间沉寂下来,青衣没再听见过脑海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