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健太成功在另一头关掉了L星门，之后没有一艘利辛人掠袭舰队通过。这边留下了三艘满载补给的工程船和陆子铭。他呆坐下来清点了一阵物资，仅算吃的就足够他一个人吃好几十年。燃料也十分充足，大概有好久时间无需有这方面的担忧。
还不清楚何时能离开，但陆子铭清楚，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会被困在这个未知的星系里边。这一段时间具体是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数十年？假如地联能很快结束战争，L星门也许就能很快打开。
一天后——陆子铭计划启程探索L星门后的星系。他未想过，这场探索会持续数月乃至更久——约六个月后。他开始录音，保存下他的发现。
他说道：“距离闭门，173个太阳日，也许更长。”
“我一直滞留在星门外的空间站内，原以为……地联很快就能打开星门，那么我就可以立刻接应到他们的救援队。我相信，白菊号幸存了下来，并代替困在星门内的我们向议会求援……我也仍愿意相信，议会的海军能轻松击败敌人。”
“很抱歉，不是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上杉健太，我的挚友，和竹凤之秋号的舰长……安星航……我希望他们能生还下来，但理智又告诉我，这是个渺茫的奢望。因为他们我才活了下来，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希望有人能听到这些，记住他们。我要启程了。如果仍在原地等待救援的话，我的脑子就要生锈了。我想我得找点事情做。”
“好消息是，这场探索不是难以忍受。上杉健太他替我的猫咪……做了一次基因编辑，它变得像人一样聪明了，也有了和人一样长的寿命。也许它已经是地联最聪明的猫了。如果没有它的陪伴……甚至我最后可能会忘掉怎么说话。只是它，也聪明得理解到了健太遭遇了什么，有一段时间表现得很难过。在接下来可以看见的漫长时光，我们得相依为命了。”
“把目光放到眼前这个星系来。各位先生，我只能有一句话来形容它：宁静。诡异的宁静。我没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文明造就了如此宏伟的建筑，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东西毁灭了它们。我打开已知所有无线波长的通讯频道，但这儿只剩下寂静。侦测器上同样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
“你们能看到吗，空间站外漂泊着这个文明的种族多年前的许多尸体。太空将他们保存得很好，它们不至于化作星尘。起先我想过捕获几具尸体研究用，但我担忧是瘟疫杀死了他们。如果途中我也不幸染上的话，就浪费了我挚友给我留下的生命。但，长达几个月数百天的无所事事，已经同样快让我染上疯狂了。今天我决定冒险捕捞他们的尸体。我做好了准备，看，我派出几架无人机。我要说的是，不同于白菊号，我这艘工程船上缺乏必要的科研设备，它很简陋，有一些危险我可能没办法侦测得到。总之，希望一切顺利。”
舱门打开，无人机飞了进来，带入第一具尸体。这是一个女孩。
“奇怪的伤口——”他皱着眉头说，”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了——利器多处贯穿了她的脏腑，死因大概如此。我说奇怪指的是：假如这发生在地球，也许没什么稀奇的，会理所当然定论成一场普通的谋杀——如果是意外的话我想不通什么样的事故能带来这么齐整的伤口。可放在相关于文明厄运的处境里头，就有些格格不入。你能相信星际战争的受害者死于一把小刀吗？”
“也许她并不像她的同胞死于那一场毁灭文明的浩劫里。我能想到的解释是，在浩劫发生的前不久，她因为某些突发事件去世了。阴差阳错她的尸体漂流在文明的残骸中，保存了下来。”陆子铭说，”这么说我倒还挺幸运的。”
陆子铭操纵无人机，搜寻太空中其他的尸体样本。但很快，陆子铭就推翻了他之前的猜测。”太奇怪了这真是。”他惊讶地看着眼前三具外星尸体。因为每一具尸体上，都出现了和首先捕捞回来的精灵少女身上类型一致的伤口。
匪夷所思是首当其中的。如此强大的文明……一座行星般大小的空间站，可你能想象这儿每一个成员都死于冷兵器么？这就有如二十一世纪时发现装甲车内的成员都死于箭矢，但你却知道不可能有弓箭能射穿钢板。不信邪的陆子铭继续搜寻……一具，两具，三具。却发现没有任何例外，所有的伤口都是由同一种利器造成的！不存在的箭矢射穿了坦克装甲，而古老的中世纪剑客闯入轨道空间站，疯狂追杀手持轨道步枪和先进单兵骨骼的士兵……陆子铭感觉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他没法解释这些人死去的真正原因！
陆子铭感到了一阵发自心底的颤栗……他似乎正触碰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想起开启星门前健太对他的警告——星门中或许关着什么恐怖的怪物，是连建造了眼前这一切人类目前难以企及的文明的他们，都感到恐惧的怪物……他压抑着内心的激烈弹跳，说：
“我要进到空间站里面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接近真相。”
陆子铭把记录仪的储像拷贝出来，丢到外太空。他看着那一颗小小的芯片飞了出去，与不远处的空间站残骸一起漂泊。他并不担心没有人能找到这块小芯片，只要有地联的船只来到这儿，就能从侦测仪器上发现它的信号。
这时他有了一些头绪。之前几个月他也不是一点事儿都没干。向空间站内部发射的几部无人机，曾传回过几个有意思的图像……比如说某个破损的走廊墙壁上满是刀割的伤痕。本来陆子铭猜的是失压状态下掀起的飓风造成的。但和这些死难者身上的利刃伤联系在一起，陆子铭就感觉到没那么简单。也许，空间站里会留下一些线索。
无视小白的抗议，陆子铭把它留到了船上，自己轻装驾驶着一架工程船向空间站驶去。舷窗外，无数碎片和尸体在深空漂浮着。
空间站很大，陆子铭没法一下子检查完——他打算在里面建成一个小据点，然后细水长流。至少，现在可以利用工程船里边的工具建立一处模拟重力带，这样做一些建设工程会方便很多。他看中了空间站的一处较近的机库。里边很大，而且比较完整。
机库的闸门孤寂地洞开着。看上去它完好无损。陆子铭想象灾难来临的那一天，机库内逃难的飞机蜂拥而出的场景，不禁有一些唏嘘。不远处，就有几架舰载机的残骸。不像空间站还保持着结构性的完整，它们都变成了一片片难以辨认的碎块。
但意外的是，驾驶着工程船进去后，陆子铭却发现机库里边停放着几架样貌完好的飞机。似乎有些人连爬上飞机逃离都来不及。
意外的收获，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飞机上。这可太诱人了，也许那几架飞机还残存着一些机能。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陆子铭的耳朵旁响起了轻声的蜂鸣……他确信不是通讯器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在除他以外便空无一人的船舱内！他紧张地看向声音的来源，然后他看到，眼前的操作盘上，漂浮着之前没有的尘埃。
灰尘在灯光下微微发亮，闪烁着奇特的银光……这就是声音的来源，它们振振抖动着，水波浮动般泛着鳞光。
它们看上去好像……就好像是活的一样。
陆子铭愣了愣神。仅过了一瞬，一切忽然又消失了。这眨眼的片刻，船舱内恢复了原样，也不再能听到声音。可留在脑海里的惊诧是不会消失的，陆子铭反应回来，将记录仪打开——回放。之前那一幕在淡绿色的全息影像之中又再度重演。确信了自己不是看花了眼，陆子铭深吸一口气，找来了探测设备，对着船舱的各个角落进行扫描。
“放大……至毫米级别。没有特别的发现。”陆子铭皱起了眉头，那些闪光的颗粒莫非逃逸了？按道理说，能够肉眼看见的尘埃，大都是这个数量级大小。他猜测应该是某些尚在运转的探测器之类的。再放大，可视范围至微米。陆子铭呼吸停滞了数秒——他终于有了一些发现，但这种发现是难以置信的！他将记录仪的摄像头对准探测得来的屏像：”放大至纳米级别，不敢相信，我身处在……一片纳米的海洋。”
就像处于一片繁星的夜空之中，满眼都是灰亮的尘光。他们漂浮在四周的空气里，依附在每一处墙块间。它们无处不在，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它们短暂地聚集起来，陆子铭怎么也想不到它们就在身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就悄然占据了目光之下的所有。一想到这一点，陆子铭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带着匪夷所思伤口的死难者，此时他的身上也满是这些漂浮的纳米颗粒，被像纱帘般笼着。
他颤抖着手。半个小时后，终于成功捕获了一粒“它们”。在高精度的显微镜之下，陆子铭发现了“它们”的真实身份：机械。万分之一纳米大小的机械，在局限于仅仅一立方纳米的空间里，芯片电路如都市般排列整齐。从它们身上散发的荧光，正是电流的光束，又像都市街霓般流转。毫无疑问，在这古老文明的尸体之上，它们依然完好地运转着，且在一开始，就发现了陆子铭的闯入，直至他的猝然发觉。
这时他的通讯器里响起了不可能的声音：
“你好。”
是汉语。
陆子铭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原来门已经打开了吗？”
是女孩的……声音。
机库中不远处的一辆飞机骤然启动，一对射灯猛然照亮了陆子铭的工程船。对着舱外的强光，陆子铭看了过去。”你可以来陪我吗？”
陆子铭看到，飞机的驾驶舱空无一人，但它却擅自启动了。引擎喷口开始开始预热，折叠的机翼震动不停，尘封已久的砂石四处抖散。
陆子铭硬着头皮，朝通讯器里说：
“你是……”
“你指的是我的名字吗？”
“你有名字么？”
“是代号对吗？按你文明的文化理解的意思，没错吧？”
“我的文明……”陆子铭想起她是在用汉语说话。她瞬间学会了一门星际外语？
“嗯。你看起来很疑惑，是我很奇怪吗？”
“我奇怪你为什么能说我的语言。”陆子铭老实说道。
“这个很简单啦，你的船上计算机里全是资料，稍微看一下就懂了呀。”
陆子铭心里一震——他马上就猜到了是那些纳米机械侵入了他的船载计算机。
“你学得真快。”
她说：”我叫灰风。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这是我的名字。”
“他们？你指的是……你的同胞吗？”
“他们是我的创造者。他们都已经死了。”
创造者？她是……什么东西？陆子铭吞吞吐吐道：
“他们遭遇了什么……？”
“嗯，被我杀了。”
她语气不变，然后她又抛出开始的那一句：
“那个，你会来陪我吧。”
“……”
陆子铭一时沉默了。这种沉默是没法察觉的。他张了张嘴，自己却没感觉声音发出去了。实际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在害怕吗？”通讯器里头突然打破了安静。
“我感觉得到。你的心跳太快了，血液流得也很快。”
陆子铭感觉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跟你走。”他最后说。
“太好了。”她的嗓声听起来有些开心。陆子铭不知道这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可这个情况她有必要伪装吗？
“你为什么要害怕呢？”她又说道。
陆子铭说：“你说你杀了他们全部？——你的创造者。”
“嗯。原来你害怕这个吗，可你又不是他们，不一样。”
“你是说你不会杀我吗——就算我这样闯进来？”陆子铭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好奇怪，为什么我非要杀你不可呢？”
陆子铭窘迫。
“那我不害怕了。”
“骗人。你的心跳还是很快，咚咚咚的。”
“……它恢复正常，呃，需要一点点时间。”
她说：“你上那架飞机。那架飞机会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直接上去吗？”
陆子铭穿戴好太空服下舱。机库里的飞机一对射灯打在他的面前，就像隧道前的光亮。他抖着手，让宇航盔上的探照灯打开。”你很难受吗？”她问。
“……”
陆子铭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飞机的门朝他打开了，灯光也同时照亮了他的脸。只是机舱里边依然空无一人，且寂静无声。这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工程船。
通讯器里传来声音：
“你的船我会替你保存好的，放心啦。”
意外的贴心……陆子铭心里吐槽。
“你不在飞机里面吗？”他问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目的是为了接话。
“嗯……以你的理解，我是不在吧。”
陆子铭坐在客舱里，感受到飞机正在启动。但这句话有些微妙，听起来不是否认。难道飞机不是自动驾驶的么？
“为什么这样说？”于是他追问道。
“之前你看到的那些纳米机械，其实它们都属于我的一部分。”
陆子铭没听懂。
灰风解释她是如何操控飞机的：无数纳米机械粘附在飞机内部的元件里，并与之融合为了一体。”所以，这架飞机对于我，就像是自己的手一样的。”她说道。
“你是说……？那些纳米机械，就像你的‘肢体’一样？”陆子铭讶然道。
“有点儿像吧。”她说。
陆子铭猜不出她的意图：他忍不住想，既然可以侵触飞机的主控电路，那么渗入人体也同样简单。她解释得通俗易懂，威胁便随之而来。这似乎在说，干掉你轻而易举，只要她想。
“你还是很紧张呀。”她忽然说道，”明明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的。”
陆子铭听了哭笑不得。
“好吧，是我的错。”他透过舷窗，看着在外太空漂流的尸体。飞机就要启动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杀了他们，对吗？”
陆子铭没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通讯里，她低声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记录都损坏了。”
“看得出来。”
但陆子铭其实不太相信她的话。
她说：“那时，我还仅仅是这些……你看到的这些。”“这些？”
“嗯。最初的时候，‘我’还不存在。当时创造者叫我‘灰蛊舰队’，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武器。”“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陆子铭皱了皱眉头。舰队？
但很快，陆子铭就明白了舰队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纳米机械凝聚出了一个小号风暴，就像是海洋上的飓风漩涡。他惊讶地看到，纳米风暴恍如塑形师般在半空中捏出了一艘舰船。虽然是小号的，只有手肘大小，叫人觉得像个船模。但陆子铭以工程师的眼光仔细观察时，却发觉这艘船能像真正的太空舰船运转。
“这就是我的创造者们曾经赋予我的形态。”灰风说。
她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不知多久以前，银河系外存在着一个擅长纳米工程技术的文明。某一天，科学家们制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纳米机械。当它面世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创造。新型的纳米机械在极短时间内便垄断了文明的所有工业：它的效率太高了。时代前所有的工程，都能被它模仿直至完全拟态，乃至时代后只存在于图纸上的幻想造物，也能被它具现为真实产物。文明被瞬间推进到她最强盛的时期，无数奇迹般的工程拔地而起，屹立于星空之间。
那是文明最伟大的时代，纳米机械得到了所有人的追捧。制造它的技术也愈来愈普及，直到初生顽童也能把玩着它变换的玩具。最终，它遍布了文明的每一处角落……直到文明崩塌。那始于一次星河战争，创造者将她首次运用在了杀戮上。纳米机械不仅瞬间摧垮了创造者的敌人们，它的高效竟还同时引起了创造者自身的恐惧。但那时，她已经是文明的基石。就像人们不可能通过斩掉自己的双腿来治愈未来可能的瘫痪，创造者们也无法下定决心彻底销毁纳米机械来消弭未来遭到反噬的风险。
“后来，我的创造者们内部发生了战争……”
“那你……”
“嗯。”灰风轻声应道。”现在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了吧？”她似乎察觉到陆子铭的紧张已经缓解下来了。
陆子铭沉默以对。他确实已经减少了对自身安全的担忧——”灰风”认真地解释了不会伤害他的理由：她的代码没有杀死来客的这一项。一个有意识的杀戮机器么……陆子铭心想。他想象灰风的模样；这时他正被飞机带向后者那儿。如果是往常，他也许还能饶有兴趣地查看飞机的工程学构造。可他即将就要看到毁灭一个文明的武器了，他无法抑制住作为一名工程学家的悸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