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神明的幻象伫立在云端,遥远眺望着万物。
脚下积滞的雨水在飓风中翻腾,连绵的烟波笼罩了深远浩淼的天际。
云和雾蔼不时地如丝绸般层层抽离又织缠在一起,宛如铺设在穹顶的回廊般绵延千里。
透过云间的缝隙向下望去,东北方托罗斯山野兽獠牙般错综层叠的嶙峋山颠与深渊、西方浑黄的荒原、东南方千年苍翠的层林都被澄澈的雨露所遮覆,从天顶遥望而去就像洒上了贵金属的碎屑般熠熠闪耀,又不失其朴素的本色。
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河如两条玉带般穿过广袤的土地与城市的畔边,在雨中发出低沉的涛声,汇成磅礴的水流向着东南方泻入波斯湾青蓝色的壮阔海面。
这片古老而旷远的大地,是太初开辟的乐园。
这便是我们最初的、为了孕育文明之火的宝地——美索不达米亚。
这片土地上,无论战争与和平轮回,还是刀剑之下生命与死亡的交替,最终只有哀伤的歌声徒留传奇;繁荣与衰落更迭,老旧殿堂中一代代的圣者诵咏祷文,沉默地记录着未曾改变过的历史。
但是,即使长久地上演着闹剧,那璀璨的、绚烂的火种也不会熄灭,她会一直跃动燃烧在人类这个种群想要向着未来生存下去的信念里,我如此坚信着。
美德格调被传承,人们时而展现出睿智与坚韧。
阴暗与歪曲横生,人们时而流露出愚蠢和丑恶。
突兀、矛盾、却又协调,那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美”的所在。
大抵也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人类,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所以这一次,我要将他们的未来紧握在手。
然后,给予全世长久期盼着的,因为那是我唯一的使命。
默默地在心中立下誓言,我攥紧了手心。
“阿努,即使千万年地注视着,这片景色还是很值得留恋吧。”
女子的声音并没有带着询问的意味,因为她知道,答案对我们来说都是肯定的。
“自然,阿鲁鲁。”我不可置否地笑了,指向了远方的城市“不过,这也是因为地上人们的活跃,这片土地才会焕发出夺目的生机。看那壮丽的城池和琳琅的楼阁吧…”
“你还真是喜欢人类,作为神却这么热中于人的事,这还真是…”
她庸懒地抱着胳膊,湛蓝的长发丝丝飘舞在风中,流转着慧黠光彩的水蓝色眸子中带着揶揄的意味。
“因为我是属于人类的神。”我如是说道,“我的使命就是为了指引文明的辉煌。”
“仅此而已吗?还是说…”她挑了挑眉。
“违心地说,是的。”我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消了她的疑惑,“或许我也是有私心的吧…一般来说,人们会被勾起兴趣,那一定就是因为存在着某种‘需求’。其实我想要的,也和人们没什么不同…作为后辈的你们,也会慢慢了解的。”我侧过头,漫不经心地说着。
所有的说辞也只是故弄玄虚罢了,为了将在使命之前那卑微得连自己都诧异的愿望埋藏。
“或许,我们的天神阿努阁下并不是个坚强的人。”阿鲁鲁没有质疑什么,如此下了结论。
“……”我并没有否认她的话,因为那是事实。
阿鲁鲁作为美索不达米亚的创造之神,有着明快的个性和独到的眼光,和很强的洞察力。所以,她选择让这默契的沉默持续着。
“总之,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也并不是来看风景闲谈的。”我打破了沉默,“那么,也是时候开始了,阿鲁鲁。”
“在这里呢,我们的天神阁下也来好好欣赏一下吧。”她应了声,取下了戴在手上的镯子,轻叩了一下上面突出的键,镶嵌在镯子中雕纹精细的翡翠宝珠便喀哒一声跌落出来。
然而那宝珠并没有落下天空,而是焕发出生机盎然的碧绿色的柔和光辉,缓缓旋转浮升。
透过澄澈的光明,隐约可以分辨出珠子上雕琢的是流淌着丰盈魔力的刻印。
“‘生命之片羽’,按你的吩咐所做的。”阿鲁鲁水蓝的眸子映着光晕,显得更加明亮,“是尼努尔塔、苏母堪与尼沙巴与我一起完成的。”她陶醉地注视着那美丽的宝珠,而那珠子则乖巧地在她的手心平缓旋转着,“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造物,我甚至不舍使它降临到地上…不过,虽然说没有任何缺陷…但是……”
“但是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虽然在力与美上达到了极致,”阿鲁鲁顿了顿,说道:“却并没有灵魂。”
“没有关系,”对于此事,我只是笑了笑:“我明白,这是你的矜持,你的极限与底线。”
虽然个性时而张扬不羁,但阿鲁鲁实际上是有着谦逊品格的人。她热中于艺术和创作,几乎将全部的精力和热情倾注其中,并且乐于与地上的人们交流心得。她的造诣早已登峰造极,甚至是凭空创造出生命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也不是太难。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没办法制造出灵魂——退一步说,就算能力达的到,她也不会这样做,因为对生命,她有着艺术家当有的敬重。这并非是因为感到神秘,而是因为越了解,就越会赞叹生命的非凡,那是原初所造的奇迹。
“但…为什么是宁孙的孩子?”阿鲁鲁问道。
“因为他和你我是一样的,并不是单纯地指才智与能力。”我如是道:“吉尔伽美什,他是天生的王者,是这个时代将去向何方的关键所在。”
并且,也是意外落下的、人类愿望的碎片。他有着必须成为守护者,顺应人类期望的宿命。
“阿鲁鲁,去将那命运之楔带给我们吧。”我肯定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再多问了。姑且照你的意思去做吧。”创造的女神不再多言,缓缓将那璀璨的生命之灯高高托起。“不过,说不定‘它’日后也可能成为一位和我一样出色的艺术家嘛?”开玩笑般地说着,她对宝珠落下怜惜的亲吻,“姑且为你许下创造的祝福吧。”
刹那间,翡翠的宝珠仿佛欢欣雀跃般地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强烈的魔力波动使云海间涌起了连向天际的翠绿漪沦。
当脚下的云雾因这波动弥散之时,阿鲁鲁闭合了双眼,沉沉地吸了口气。她长衫的裙摆随风飘荡,让人觉得神圣高洁。虽然事实上是因为她不幸地十分畏高,如果没有云层遮挡的话完全不敢直视天空之下,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以天工的创造者之名,宣告…”她的唇角流泻出轻柔的话语,声音中带着决意与希冀。
和作为载体的轻浮的语言不同,此时此刻鼓动着风雨的是大神的宣言。
展露出至高无上的创造之权能,诞下奇迹的工程开始了。
“汝之血脉、源于风雨。”她如此宣告道。
翠绿的光芒开始上升,掀起了壮阔的生命波澜震颤着天穹,所有的云和雾都化作骤雨向着阿鲁鲁掌心的那一点凝聚。渐渐地,以此为中心在天际旋出了巨大的水涡。
“汝之身形、塑于尘泥。”
承载着生命的水流不断地压缩聚集着,缓缓构造起了一副比例和谐的透明躯体。并且,分明只是单纯的雨露罢了,却能使人轻易地辨认出血脉、骨骼和肌肉,而那颗翠绿的宝珠正处于心脏的部位,稳定着水流的循环。而即使“它”的容貌也只是像这雾蔼一般朦胧,由翠绿的光辉所聚起的明亮双瞳与虚散发丝却让人感到十分的清晰——或者说是心的清明。
也许这就一注清泉,就是生命最纯粹的姿态,真实又虚幻。
“汝之心魂、是为杯盏。汝—聆全世之哀叹、涉全世之凄苦、盛全世之善!”阿鲁鲁睁开了眼,直视着面前完美的水之人形,落下了最后的神言:“汝,降生于此——约束之锁、大地之化身、Enkidu!”
随着她的话语,如有实体的人形眨了眨眼睛,顺应命令纵身跃下了青空。
那天水所造的虚体萦绕着光辉,如一颗翡翠之星般穿破层层云雾,向着东南方的旷野林泉降临而去。分明没有灵魂,它徜徉风中的姿仪却让人感受到自然的优雅和轻灵。
“那具躯体,似乎只要动起来…不,即使只是静止着,都能让人感受到‘美’,”我如是感叹道:“不愧是‘天工的造物者’的作品…不过,看着似乎很眼熟。而且,完成度太高了吧..”
“看起来像是人偶,是吧?”阿鲁鲁闭着眼,悠然说道:“那是因为还没有灵魂的缘故而已。眼熟…不是你说照着你的样子造一个的吗?所以就按照你的真实形象,稍微修改了一下。”
“呃…我有说过吗?”我细细地思索着,似乎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在我问你要造成什么样子的时候,不耐烦地说了那样的话吗?”她有些不满地抱着胳膊,“连自己说的话都会忘记,你是哪里来的老头子啊?”
“抱歉…当时不是在忙着其他事嘛,而且你问的也太琐碎了,面貌身高体重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一时就想得出来啊…”我无奈地吁了一口气,“总之,一切顺利就好了。”
“别管这个了,快回迪尔蒙吧。”阿鲁鲁摆了摆手,语气有些紧张,“我快受不了了。”
“既然这么怕高,为什么还要选这种地方啊?”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我牵上了她的手。
“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只有用纯净的天水作为素材才能顺利地诞下生命。”她死死地捉着我的胳膊,催促道:“快一点快一点,到了地面再叫我睁开眼,在此之前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真是没办法…”我摇了摇头,便打开了天空的通路。
即使是作为神的我们,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从旁干涉历史的进程。
但那位王却注定是不一样的,他必定会在人间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威望。
即使同样是人类愿望的碎片,但与我们不同,他有自由的意志和灵魂。
这样的他,眼光也必然会达到连我们都难以明晰的远方。
这一切,从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就已隐约流露了出来。
愈是这样,我们便愈需要他,愈要将他紧握在手。
所以才会将我们的筹码‘Enkidu’降到那东南之地。
美索不达米亚的东南方,是雨露丰沛的苍翠之地。
“它”便是向着那广阔的森林跃下。
景色飞旋,苍翠交叠的屏障化成了流风。
宛如飞翔,最终坠入土壤之下的漆黑中。
不知时间流逝,亦不知生死方向。
只有绵绵的细雨断断续续。
———哪怕是一人也好。
顺风而来的微弱的话音,震颤了林子里湿冷的空气。小雨渐渐变成了瓢泼,模糊了视线,连绵的丘陵那温润的线条,仿佛被淅淅沥沥的风雨重新描勾勒成了一个清柔纤细的轮廓。
弥漫林间的雨雾中,那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应该是个人类的孩子,手脚都给人特别娇小的感觉,湿润的芽绿色发丝就像是被雨滴划出的线条般柔顺。
从风雨雾中来,萦绕着与大地一般清润温柔却又刚健的气息,让人无从辨认其性别。却也不觉的突兀,更无从反驳什么,仿佛‘它’本就该有着那种超越两性的光彩。作为创造之神的最高杰作,‘它’如此完美。
唯独缺少灵魂,但唤醒‘它’的确实是那声音没有错。
‘它’赤身裸体,踩踏着湿润的泥土,如野兽般徘徊在林野,也不觉的有什么羞耻。而单单像羚羊那样伏下身子饮下水洼中清凉的水,便舒服满足地颤抖身躯。
丝毫没有自我意识地游荡在林中,安静地聆听着远方那黄金之都中,将在某天传来的呼唤。
丝毫没有自我意识地游荡在林中,安静地聆听着远方那黄金之都中,将在某天传来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