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为何而存在的?
虽说在驰骋于阳光雨露中就觉的满足,每当津润的甘泉从喉咙流入身体血脉畅快、或是休憩在柔软的草间感受着安宁的时候,也会感受到切实的喜悦。
但真的只需要这种简单的愉悦就好了吗?
“它”还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它”在旷野上随着羚羊群奔跑感到疲惫之时,会安静地蜷身在水畔,折下花草漫无目的编织。而当有猛兽袭击小动物时,“它”会将之驱逐,安抚弱小的生灵。
日出风起之时,它会出神地凝视着层林的桠梢在金红的霞光中簌簌漾起的涟漪,从喉底发出嘹亮的激动嗓音,那是没有矫饰的歌声。
没有灵魂的“它”,并没有顺从自然的法则而活,或许是因为生来的强大根本就不需去迁就。但是“它”看上去就像是自然中走出的精灵,即使做着一些不寻常的事也并不使人突兀。
神手造物的“它”尚未有自我意识,却流露出了神在无意之间赋予的神性,会在偶然之间做出超离自然的举动。虽然那都是非理性地随心所欲而为之,但似乎对强大的存在给予劝谏和规范、保护弱小的生灵是作为协调者和约束者而被神降临到地上的“它”与生俱来的本能——因为人们期望如此。
但“它”尚无法理解那期望的意义,自然也不懂生于愿望的事物,顺从期待才能继续存在。
眼下已经是温暖的五月,美索不达米亚的南部气温持续上升,香柏针形的叶梢都留上了一丝暑意,粼粼的流水也暖融融的。为了消暑,“它”和动物们一样将身躯浸没在水中,惬意地眯起眼,享受着森林午后的宁静,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隐匿了气息望着“它”的两人。
“阿努哟,您觉的这样下去能行么?”蓝发的女子优雅地握着一束伪装用的灌木枝桠驱赶着蚊虫,挑眉看了看旁边蹲伏着的男人,“像这样随着骡马在林间嬉戏,即使十年、一百年过去,它也未必能拥有理性。”
“唔…看来的确是那样,”男人沉吟道,转念一想:“其实,早就有对策了。”
“不愧是我们的天神嘛,那么,你是想怎么办呢?”创造女神饶有兴致地询问。
“这就要请伊诗塔帮忙了。”男人起了身,胸有成竹地说道:“能认知到美丽之物、心为之震颤的生命才会因为渴望而诞生理性。爱欲与美的女神必能赐予‘它’觉醒的祝福,让我们去乌鲁克的埃安娜神苑看看吧。”说罢,阿努的脚下延伸出一条穿越蛮荒丛林直向天际的光之路,向着旁边的阿鲁鲁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真是娓娓动听啊,还是说这种勾当必须要冠冕堂皇的言辞来遮掩一下呢?”阿鲁鲁会心一笑,“如果真的值得羞耻,那人们为何耽于欢爱乐此不疲?”
“阿鲁鲁…麻烦你收敛一下爱那捉弄人的劣习,欢爱本身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不过…咳咳、不是谈论这种事的时候!”阿努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扯了阿鲁鲁一同踏上光道。
“不过我们将做的确是卑鄙的,”阿鲁鲁眨了眨眼,“这太有趣了,让我期待一下吧。”
“你这家伙…”
喧嚣消失在风中,为了赐予泥人最后的祝福,他们向着遥远的王城而去。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里,静谧的丛林里响起了语言编织出的歌声。
倾听神谕,奉行神旨,少女出现在泥人的视线里。
泥人琥珀色的瞳眸中映出婀娜的倒影,她曼妙的身线像一首热情洋溢的诗,在不失矜持的飒爽动作中叩响明朗的节拍。舞步如同自由飞旋的雨露,轻纱柔幔随蜜褐色的长发飘舞,耀眼更胜夏日里明媚的太阳。仿佛泥土是为了亲吻她的脚尖才留下足迹,风越过林涧的清响是为伴她起舞而鸣响,阳光也是为了点亮她身姿与歌声而挥洒。
泥人注视着它从未见过的绝景,不由地屏住了呼息。
它被那张扬而矜持的、属于人类的美丽所深深地吸引。
与“它”所能发出的原始的呼喊不同,那语言所编织的歌宛如穿透了混沌魂灵的一缕曙光。
“……美、”泥人发出了惊叹,那是它第一次模仿人的语言。
它琥珀色的瞳眸不再空洞,流转出热切的渴望与期盼。
“美吗…?”少女大方地露出了微笑,向着泥人走去,“谢谢称赞,你还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望着她靠近,泥人本能地想要逃开。在它的认知里,身上熏染砖石与火气味的人类是会破坏森林猎杀生灵的危险存在,可它惊诧地发现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向着眼前这个人类迈动。
当近到足以嗅到那人身上淡淡馨香之时,它的呼吸开始急促,身体也因莫明的激动颤抖。
少女停下了脚步,打量着眼前表现出局促与不安的泥人,不禁轻笑出声。
她本是一名孤儿,被神庙收养之后培养成了一名神妓。虽然尚是处子,但像她这样的人最终将做的在形式上也不会和那些娼妓有异——大抵都是去侍奉男人,获取利益。
纵然在神的名义下这种苟且之事也披上了圣洁的外衣,可又有谁能坦然接受呢?
于是,在梦中接到了伊诗塔的神谕之后,少女格外高兴。因为神承诺了她只要完成此事,便可以给她自由,让她作为自己的使者巡游在美索不达米亚。
她带着一丝忐忑与畏惧来到了这片远古的森林。她曾幻想过将要与自己相拥的没有理性的强大泥人会是如何恐怖的存在,却不想其外貌竟秀美非凡,就连沾满身体与头发的灰尘也难掩其光彩,甚至脾性也十分温驯,不愧是神的创造——就像雕塑大师的杰作一般,唯一的缺陷是没有灵魂。
而将使这件神造的艺术品完美的,是她,是她沙姆哈特。
少女不再有疑虑,而是将之视为一项高洁的使命——她是神选定的将指引一个魂灵升华的人,崭新的生命将由她开始。这是真正的神迹,且她将因此得到自由。
她打定了主意,愿意将贞洁奉献。
“神的赐予…”沙姆哈揭去了披肩,走向呆楞的泥人,像拥抱一件珍宝般温柔地环上了它的颈项,重述了梦境里神交代的话语:“伊诗塔的祝福属于你,美与欢愉的爱属于你。”少女在它染着土灰的额头落下了祝福的吻。
泥人是神的造物,本非生于自然的事物,理所当然地也没有由血肉而生的生命该有的欲望。但此时此刻,当少女温软的唇吻上肌肤,一种莫大的快乐却击中了它的四肢百骸。
欢愉感像是一道风雨声中穿过夜幕的春雷,点亮了稚嫩的悸动。
泥人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困惑,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激动。它遵循觉醒的本能冲动,伸手抚摸少女丰润的肌肤与柔软的秀发。
爱抚之间,少女素白的衣衫已然凌乱,泥人疑惑地凝视着少女袒露的丶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丰满胸膛,再一次惊讶地叹息。它翡翠色的瞳眸坦然地流露出惊奇与倾慕,少女的面颊泛起了红晕。
“恩奇都…”少女柔声唤道,扯去了腰间的束带,“接受这恩典吧。”说着,少女向后压低了身子,拉着泥人的手,没入了叶丛中。
如果说动物是为了繁育后代而行此事,那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愉悦,为了快乐,才会对于非必要的放纵甘之如饴。
此时,泥人也陷入了这种渴求。六天七夜里,无论风起雨落亦或月升中天之时,他们未曾停歇对快乐的探求。麝香与露水的气味弥漫,他们一次次地攀上高潮,继而再次重新开始…
经历混沌与狂乱,及至最后心绪的清明,泥人始终对少女存着一种莫名的膜拜之情,甚至因为被至深地吸引而无意识地去模仿少女的美丽。
“……”当它赤身裸体地浸在水中的时候,望见了水面上掠着月光的倒影。
肆意披散的青丝映着朦朦的月光,清润温柔的面庞显得懵懂。
泥人第一次,认出了那是他自己。
“你,恩奇都。”少女温柔的声音从水畔传来,“我,沙姆哈特。”
沙姆哈特坐在水畔,荡着双腿,指着水中的倒影。
在那一刻,诞生于大地的怀抱的少年,得到了早已被赋予的名字。
——我是谁?
这个问题在被思考之前,已迎来答案。
“是个好名字吧?因为…”沙姆哈有些好笑地望着水中的少年,看着他澄澈的双眸,心情有些微妙,“那是神赐的恩典。”
分明是正值芳华的年纪,面对着共赴云雨的对象,激情过后却没有多余的柔情蜜意,或许因为那只是一种仪式。
但是,虽说是神的安排,内心也多少有些惋惜——就像所有的少女那样,沙姆哈特也有着倾慕的对象。乌鲁克的将军阿达帕,经常会到她所居住的埃安娜神苑沐浴焚香,巧合之下两人成为了书信往来的朋友。一封封讲述世界宽广与传奇故事、偶尔倾诉苦恼的羊皮,早已在少女的心中累叠成思慕。
于是,青春的叛逆心作祟之下,少女勾了勾嘴角,说出了神没有让她说的话:“恩奇都,虽说世间万物的命运皆由神所安排,但是…幸福与否,事在人为。”
“沙姆哈特…”恩奇都默默地记下了少女的名字,和她所说的话。
“那么,就这样吧。“沙姆哈特起了身,随意打理了一下衣衫,收拾了行囊,眺望着乌鲁克城的方向欲意离去,“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
然而,恩奇都跟在她后面,似乎丝毫没有告别的意思。
“沙姆哈特~”少年欢快地唤道。
“……干吗?”少女不明所以地问道。
“…我…一起。”恩奇都张了张嘴,发出了意图明显的零碎音节。
“喂…你该不会…”沙姆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虽说这个家伙的生命还是空白,可又不是什么小动物,再怎样也不会把她当成…监护者吧。
良久的沉默之后,少女地叹了口气。
“那么,去旅行吧。”沙姆哈特插着腰,狡黠地说道。
“…哪?”恩奇都支吾着,眨巴着的翠色眸子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呃…”沙姆哈特动了动唇,思忖道:“虽说终归是要回到乌鲁克,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应该是这样…既没有烦琐的规矩也没人来打扰…”本来只是玩笑的想法,变得认真起来了,“就这么决定吧!首先当然是去阿达帕将军的家乡埃利都参观一下,听说那里可有不少沿海的风味值得一尝…”
“乌…鲁克。”然而对于一堆罗嗦,恩奇都似乎只听到了那座城的名字。
“哎?要先去埃利都啦。”沙姆哈特不满地掐了掐他粉嫩的面颊。
“唔庐壳…”脸颊被肆意拉扯着,少年只是呆楞地重复着。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沙姆哈特微眯着眼,不满地打量着恩奇都。半晌,她脸色微微发红地别过了头,从行囊里胡乱扯出一件素色的长衫,“咳、即使你想去乌鲁克,也至少等你学会人类的事之后再说,那可是大都市啊,所以…先把衣服给我穿上!”
“…好、”恩奇都应道,便学着方才沙姆哈特打理时的样子将衣服给穿上了。
“你…还真是挺聪明?”对于其学习能力,沙姆哈特感到有些诧异,但一想到他是神的造物也就不那么惊讶了,“虽然没什么不妥,但只穿一件长衫终归不是办法。总之,先到有人烟的地方再帮你添置衣物吧。”
“…衣服…”恩奇都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蹙眉仔细地打量起沙姆哈特。
“回头再研究啦,黎明前至少要走出森林吧,走了。”沙姆哈特长出一口气,便拉起了恩奇都的手向着叶林的深处走去。
少年顾盼着身后的层林,莫明的期许在心中上升。
——哪怕只有一人也好。
那一天从风雨中将他唤醒的声音,已经是可以理解的话语了。
在那一刻,泥人收到了他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