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注定难逃一死——让我们将时间度过;
如果我们可以长命百岁——让我们将时间保存。
看上去是多么美丽,我们是由诸神的荣光所创。
——苏美尔谚语(撒迦利亚·西琴 《地球编年史》)
投入大地的怀抱,旅人向着东南方前进。
越过历史的风尘掩埋的残垣断壁,跨过蒙受大河恩惠的富庶之城乌尔。
当他们的足迹落在洁白的海沙上时,犹如明珠的雄伟城砦已近在咫尺。
“王权自天而降,自古就有埃利都。”
——埃利都王阿卢利穆
波斯湾浅滩上的石碑,刻着这样一行字。
正如恩奇都与沙姆哈特所见的那样,它所记载的,是湮灭于洪荒岁月之中的历史闪耀的碎片。
这里是神恩降临之城。
在很久以前,智慧与水之神埃阿在大海的摇篮之渊隙,以珊瑚珠玉将这座辉煌的居所塑造,之后又请来颂唱生命的歌者伊希穆德为之祈祷,使之拥有生命。而力大无穷的万军之主尼努尔塔,与鸣响风暴的大气神恩利尔,协力将之托起。
于是,埃利都随着洪荒之时初升的旭日,升上了海平面,乘着海流航向波斯湾,直到搁浅于此成为城市。
这座宏伟的碧玉之城,本就是一艘航船,它靠岸美索不达米亚便是为了指引时代的起航。
埃阿赐予这城市智慧与谦和,尼努尔塔赋予其斗志与进取心,恩利尔使人们的心识纯净。
但凡汇聚于此的人们,个个皆是富有冒险精神的豪杰,他们热中于开拓自己的眼界,并收揽天下所藏。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探索者们的足迹遍及天涯,甚至不仅止于美索不达米亚。
“…而这其中,更有一位年轻人曾扬帆出海,抵近神明所在的领域,把长生之秘探询。”伫立于纯白色的海岸线上,沙姆哈特不无自豪地为恩奇都介绍着,“他就是阿达帕。不过,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历史和传奇,有关于埃利都的种种,都早已传遍托罗斯山边与幼发拉底河畔间这块古老的土地。这颗洋溢着热情、充满生命力的海岸线上的明珠,即是中心文明的发祥地。
恩奇都望着这座城,一种期待从心底升起。
埃利都,众神福音落下之地,也将是他作为"人"的时间开始的地方。
沙姆哈特拉着他的手,从碧绿与青蓝色的浅湾海原向着城中走去。
金色的阳光透过薄云挥洒在沙滩上,嵌着贝壳和螺的城墙映射出斑斓的光彩。袅袅的炊烟从城中升起,掺着海水的清凉与咸涩。
作为蒙受大海恩惠的城市,埃利都四处都可见海中来的丰富物藏,譬如晾晒在房顶的熏鱼,亦或小贩摊头那些由贝壳加工成的工艺品,以及人们所佩戴的珊瑚或珍珠饰品。
新奇而美妙的一切令恩奇都目不遐接,而此刻沙姆哈特也早已丢下了故作的成熟,像同龄的女孩一样赞叹着四下流连。
"我们俩好像乡巴佬一样。"沙姆哈特快乐地自嘲道。
"嗯,乡巴佬。"恩奇都敷衍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边卖小吃的摊子。
那摊主将面糊甩在烧红的石板上,滋啦一声就神奇地变成了薄饼,再洒上海苔屑和少许的粗盐,便传出诱人的鲜香。
恩奇都咽了咽口水,眨着眼睛说道:"沙姆哈特,那是你要找的‘沿海风味’。"
"......分明就是你想吃吧。"沙姆哈特咧了咧嘴。
"嗯,想吃。"恩奇都期待地坦然道。
"...我也很想,可是我们只剩下这些钱了,呜。"沙姆哈特从口袋里摸出了两粒碎金,委屈地抽了抽鼻子,"行囊完全丢在荒原上了啊..."
"这个可以换吃的吗?"恩奇都问道。
"不只是食物啊,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吧,基本上。"
"给我。"说罢,他拈起沙姆哈特手心的金粒,细细地翻看之后,弯腰鞠了一捧尘土攥进掌中,"来。"
"....??"沙姆哈特不明所以地凑近。
一阵洁白的微光从恩奇都的指缝漏出,之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他张开手时,黄澄澄的金粒像小瀑布一样泻入了自己的手心。
"啊...呃呃.."少女惊讶得无言以对。
"尘土聚在一起,就变成这个了。"恩奇都解释道,便忐忑地走向摊贩,试探地递上一颗,竟然真的换了两块饼,"好吃。"他欣喜地与沙姆哈特一同分享,香脆的口感令他着迷,"不过,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这种没什么用的东西可以换来美味的食物呢?大家很喜欢这东西吗?"
"因为黄金是很稀少的物品啊..."沙姆哈特咬着饼,"所以,很珍贵,虽然既不能吃也不能铸造工具....呃。"
"因为稀少就珍贵?"恩奇都困惑地扬眉,"在林子的时候...稀罕的莓子也并不比椰枣要好吃,反而很多都酸,我、我不太明白..."
"啊啊,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物以稀为贵’。"沙姆哈特坏笑地看着极力思考的恩奇都,掂了掂手里的金粒,"嘛,有了这些钱,不只是吃喝,就连知识,都是可以买到的哦?你啊,要变得更出色才行呀。"一抹狡猾从她微眯的眼中闪过。
此刻恩奇都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并不是自由,而是拘束于象牙塔中,仅靠雕画怀恋森林旷野的生活。
美索不达米亚上,有一座叫尼普尔的城市。
尼普尔的人们信仰着大气之神恩利尔,以纯洁的白石与烧制规整的泥砖建起了这座碧玉般的圣城。洁白的楼群没有多余的矫饰,人们大都穿着素色的细麻衣,不紧不慢地走在干净的石子路上,发出的细碎脚步声就如同风拂过叶林的回响。所有的道路,终归都通向位于城中心的大圣殿。与美索不达米亚上的其他城市不同,这里的人们对神十分虔诚,归于信仰的教化颇具涵养。
时下正是出游的好时节,乌鲁克也繁荣稳定,王后瑞玛特宁孙便将政务暂时交给了信赖的大臣伦多,带着吉尔伽美什到尼普尔游玩。
诚然,旅行只是顺便,他们隐秘出行的更大原因是收到了来自基什之王恩梅巴拉盖的邀约。
基什抵近北方的托罗斯山,近年来国力日益见长,但与乌鲁克并没什么太大的联系,因此对于恩梅巴拉盖的邀请宁孙颇有兴趣。
但约定的时日里,宁孙与吉尔伽美什却没有在恩利尔神殿中见到对方的影子。
“恩梅巴拉盖…看来对方可能是耽搁了行程啊…”自言自语着,宁孙牵起吉尔伽美什的手离开了。
而当他们步出殿门门槛的时候,赫然望见一处角落里,一名被毡布包裹全身,盘腿坐在马拉板车上的男人正向他们招手。
待宁孙与吉尔伽美什走近之后,他锨掉了蒙缠在头上的毡布。
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着,眼皮也耷拉着,但棕黄的眼睛里依然跳跃着热忱和激情,直视着刺眼的阳光。他枯槁的双手布满老茧,一只垂在腿上,另一只托着皱巴巴的脸颊。他就像个有勇有谋的老赌徒。
“乌鲁克的王后。”他开口道,声音嘶哑得如同风中黄沙般渺茫,“如果你不说话,我怕是寻不到你了。”眨了眨眼,他才转向宁孙,“就如你所见的,我喉咙有伤,还是个瘸子。眼睛也瞎,不过勉强可以感受到光——就好比你站在我面前。”
“基什王…恩梅巴拉盖?”宁孙有些不确定,“您…和传言中的差距很大。”
传言之中,基什王是个强韧有力的男人,刚毅而勇于奋斗。
“传言是真实的。”男人抓了抓苍白的头发,骄傲地笑了笑,“只不过,我的躯体早已嵌进基什的城墙,我的血液也化成了锻铁的火。”
“若有幸,我一定亲眼去看一看基什的变化。”宁孙说道:“尊敬的阁下,不知您此次邀我前来是为何事?”
“事实上,我想向你索要的是乌鲁克所有珍宝中最为珍贵的一件。”恩梅巴拉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那就是…文化。”边说着,他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刻有文字的银板和刻刀,递给了宁孙,“基什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她曾经只是一座山城,但现在她是一个国家,可这不够。”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希望,‘基什’能够升华为一种精神。所以我想让孩子们能获得最优秀的教育,这样他们才会思考基什存在的意义。”
宁孙看了银板上的刻字,那是一份以矿产作为交换,要求派遣学者的协议。
“我接受您的提议。”乌鲁克的王后把玩着刻刀,在银板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号,淡然道:“不过,这世上并没有永世的王朝。”
“卢伽尔班达的事吗?我知道,但那也并非我所求…”
“以后就会有,基什将成为。”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之后,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但他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峻。除了肌肤和发稍,再没有一点稚嫩痕迹。
细长的深棕色的眼睛,细碎的黑发,经过锻炼的身体匀称而具有韧性。他穿着黑色的短皮褂和一件朴素的白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细麻布裤子,裤脚紧收在鹿皮马靴内。而除了马靴上的扣子,他浑身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品。他严肃地紧抿着唇,从右腕搭在佩剑上的姿势就能看出其精湛的武艺。
宁孙有些怜悯这个孩子,摸了摸吉尔伽美什的头。
"阿伽。"恩梅巴拉盖唤道,声音嘶哑而低沉。
"父亲...不、总帅。"少年带着几分轻蔑地瞥了旁边的两人一眼,之后慌忙改口道。
恩梅巴拉盖挑眉,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言抚摩着孩子柔软的头发。
良久,他打破了沉默。
“抱歉,阿伽。”男人将儿子拉上了车,“乌鲁克的王后,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下,阿伽一挥马鞭,马车便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
“他...是不是会死?”乌鲁克的小王子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死前是个失职的父亲,死后是个称职的王。”
“那么,我的父亲呢?”
“…我不知道。”
生命的轮替,王朝的更迭,意志的传延。
这个时代,有神一直注视着凡尘过眼的云烟,直至迷失其中。
在南方神圣的杉林深处,空旷的大地上浅眠着万象的守护者。
众生臣服于它的威严之前,寄居在它的羽翼之下,得以避过人类的捕杀平安地繁衍生息。但它终归只是一匹由远古时混沌怪物的血所造的丑陋魔兽,对于其守护着的万物来说也是极其恐怖的存在。
因此,没有任何事物敢接近它,唯有创造了它的大气之神恩利尔是例外。
“你来了。”它嘶哑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坐吧。”说着,它庸懒地伸出了爪尖。
“嗯。”银发碧眼的白衣青年随意应道,斜着身子坐了上去。
“呼哈——恩利尔,你还是那么无聊。”它的哈欠化为腐朽的阵风,使花草枯萎。
“我知道。”恩利尔平淡地应道。
“虽然没亲眼见过,不过你庇佑的尼普尔那里的人应该和你一样没劲吧。”
“……….”
“连睡觉都一样是放平了躺在硬石板上…”
“芬巴巴,别惹我生气。”恩利尔蹙眉睨了一眼,“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
“是啊,我只有你一个主人。但是你养过其他狗么?”
“…没有。”恩利尔摇了摇头,侧过脸去,“抱歉…”
“心情不好?”芬巴巴抬了抬爪子尖。
“嗯。”恩利尔应道,沉默良久之后仰起了头,“还是因为和阿努的争执,说真的…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对于人们的胡作非为他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虽说我们的使命都是指引文明前进,可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人们应该节制自己欲望的沟壑,只有这样才能使文明长久,不至因为野蛮的纷争覆灭……”
面对青年的喋喋不休,芬巴巴安静地听着。
“好吧,无论如何,我站在你这边。”它诚恳地敷衍,又暗自腹诽:“虽然你失态得就像个叛逆期的人类幼崽一样。”
“回答不能再有诚意一些吗?”
“没门,哥们儿。”
“话说回来,芬巴巴。如果有一天我准你离开,你会去哪里?”
“我很懒,所以哪也不去。”
空旷的颓败土地上,风的神明和他的怪物默契地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