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尘哀歌
——虽说必定会达成璀璨的结果,但本王大抵无法参与那光辉的过程。
——你就留下来,作历史的证人。
身边的人以命令的口吻吁请道。
那一天,在苍翠的丘陵上,和煦的风中还回响着城内传来的钟鼓声,但那话音却清晰得如同穿过云雨的光芒。
而且,也正合他意。
那之后,两人便开始了一起的生活。
“把鞋穿上。”吉尔加美什对赤脚伏在草地上休憩的少年说着,踢了一双细麻布缝制的鞋子过去。
“不穿。”恩奇都瞥了眼鞋子,继续枕着胳膊望着天空变幻的流云。
“只有流浪汉和乞丐才会赤脚。”吉尔加美什哼道。
“是啊,”恩奇都拿过一只鞋子把玩着,辩驳道:“只是凭着包裹在外的布片,就能分为三六九等,未免...”
“既然在埃利都的神殿里学习过,就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吉尔加美什歪着头嗤笑道,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如此反感这类法则,大可不必屈从,不妨把衣衫也剥去。”
“...就是明白才会有这种感触的。”恩奇都悻悻地起了身穿上鞋子,不太适应地踩了两下,“学着你的样子,反驳一下而已。”
“哼,归根结底只是你自己的原因罢了。”吉尔加美什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愉悦地笑道,“况且本王是不会发出那种蹩脚言论的。
“确实只是不舒服而已。”恩奇都垂眸审视着脚上的鞋子,平静地说道,“这几年都在森林里度过,已经习惯了土地踩踏起来的感觉。”
“那么,之前在埃利都的时候呢?”吉尔加美什挑眉道。
“在海滩和港口时不穿,在神殿里要穿。”恩奇都坦然道。
“嗯,如你所见,这里是乌鲁克王宫的主殿。”吉尔加美什说道:“所以,如果只是因为‘不舒服’就妄图用歪理来反驳本王的话,那你完全没有资格指责本王‘随心所欲’......对了,今天在前庭的神坛前是要供奉新的贡品,大概,是比往常水准还高的美馔吧。”说罢,便信步向前走去。
“...歪理”少年呢喃道,唇角抿起了一丝笑意,“我可以当做是邀约喽?”
“就赐你与本万比肩共进的荣耀,感恩戴德地铭记在心吧。”吉尔加美什头也不回地应道。
“只是偷吃贡品而已吧。”恩奇都揭穿了他。
“那本来就是王的东西,能看上一眼已经是那些神的荣幸了。”吉尔加美什哼道,“总之,跬步千里才能达成辉煌的成就,更何况是要与神抗衡,所以更应如此。”
“那,恭敬不如从命。”少年眼含笑意追了上去。
这位王,竟然也有着这样既温柔又孩子气的一面。
在古树的荫蔽下,穿过幽静蜿蜒的小路,就抵达了王宫的前庭,花树的簇拥下,一樽伊诗塔的圣像矗立于中央。
她手持盛水的金盏,庄严而矜持,身线曼妙衣袂飘然,而这一切尽是大理石雕琢而成。
她唇角噙笑,温和低垂的眼眸中流转着慈爱的光彩。那明亮的眼睛,以黑曜石作为瞳孔,再以蓝宝石嵌在蛋白石,仿佛是被创造之神阿鲁鲁的指尖嵌进眼眶一般栩栩如生。
塑像的基座上,篆刻着这样一段文字:
———我用这生命之水,祈佑你们延续永存。
———毋论雷雨风声,我来守住你们的希望。
“真是鬼斧神工的雕琢。”少年为之吸引,忽略了神像前的祭坛上摆放的珍馐。
“这是本王的臣下伦多在兴趣使然下造的,”吉尔加美什说道:“那家伙并非耽于美色之人,却是伊诗塔的狂热追随者,所以说这女人也许真的有些可取之处——不过,乌鲁克的守护者只需要一个。”说罢,便径自走了过去,斜倚在神像之下从祭坛上的银盘中拿了点心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恩奇都也走过去拿起一个果子,怡然自得地享用着。
“有所长进嘛,胆敢在神的膝下偷吃贡品。”吉尔加美什揶揄道。
“不知为何,她并不像宁孙那样使人畏惧。”恩奇都如实道:“有种会原谅我们的感觉呢。”
“除了少许的神经质,大体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吉尔加美什随口应道。
“你见过她?”恩奇都楞了楞。
“那些神和神使一类的,本王已经见多了,虽说他们一般不会老实地待在某地的神殿里,但大体也就在这片土地上到处乱晃,能够遇到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乌鲁克王摊手道。
“虽然我也曾辗转于这片土地,但见识果然不及您与宁孙。”少年率直地说道。
“所谓王,就是眺望万事万物的人。当然,更是即使‘见多识广’也不会感到迷惘之人。”吉尔加美什摸着下巴,沉吟道:“不过,说到博识,除了宁孙就会想到薇尔城的小贤者纳卡西,想必你也知道的吧?”
“近来听过有关他的传闻,说是薇尔城的小王子,也作为埃阿神的祭祀,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十分睿智。”恩奇都随意地应着,撩拨起被风拂乱的头发。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和那些神扯上关系的家伙一个个还真是略出色。”吉尔加美什坐上了祭坛,放松地吁了口气,“不过,让膜拜取代了自己的欲望终究不是好事...喂,你在发什么呆。”
“呃?只是觉得今天的风很舒服,”少年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沙姆哈特在做什么呢?”
吉尔加美什只是笑了笑,两人都不再说话,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宁静的时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直都是奢侈的。
黎明前寂静的原野上,年轻的女子带着一名少女和几名年幼的孩子,急促地向着远方赶去。
两个女性的防护只有简陋的斗篷,还带着小孩子在了无人烟的荒野之中赶路,实在说不上明智。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名少女粗麻布斗篷下的手,正搭在剑柄上,胸前佩戴着天蓝色的银质珐琅勋章。
勋章是雄鹰的造型,并不十分精细,略微粗糙的质感反而使得羽翼栩栩如生。
如果是一般的山贼强盗,但是看到这枚勋章想必也不敢妄动。虽然鹰的徽饰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并不稀罕,但这枚徽章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只有西北方的边境之马里所属的治安官,才会佩戴它。
那座镇守沙漠中央的城市,因为位置偏远,加之环境严酷,周围充斥着被发配的流亡犯、强盗以及凶兽,所以必须仰仗强者的守护。于是,在这种境况下,治安队“荒漠之鹰”成立了。
这些治安官们各有所长,像黑夜里的灯火一般守护着秩序和人们的性命。
但是,这些人之中,还有另一部分被称为“猎犬”的游侠。
当身后的城塞渐渐朦胧,少女停下了脚步,掀起了兜帽,转过了身。
她淡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摇,矢车菊般湛蓝的双眸遥望着远方的城镇。
“沙姆哈特,是时候该告别啦。”少女瞥了眼身边的女子,“从这里开始向东南方很安全...你可要照顾好孩子们,”她伸手亲昵地揉了揉一个女孩的头发,展露温暖的笑容,“因为没能履行护送你们回去的诺言,所以我的报酬就不必了,给小家伙们买些吃的吧。”
“哈纳尔,你一定要去吗?”女子掀起帽子,理了理凌乱的蜜褐色的发丝,担忧地注视着少女,“你应该知道,这十分危险...今天,基什的军队就会抵达薇尔...”
“我知道,不过可爱的小水貂还在等着和我一起去冒险呢。”少女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虽然呢本来是个玩笑式的承诺,可不知为何只要看着那双茶灰色的眼睛,就不想让他失望。更何况,”边说着,她瞬息间抽出了腰际的长剑,凌厉的剑风削断了一片芒草,“我可是很强的。”
“那好吧,就随你去吧。”沙姆哈特叹道,“话说回来,最后还想再托赖你一件事情啊...”
“哎?是什么?”少女好奇地挑眉。
“一定要活着回来。”沙姆哈特从颈间取下了一串片羽银链,系在了哈纳尔的剑柄上,并亲吻了她光洁的额头,“愿慈爱的伊诗塔将你引到乌鲁克的河畔,到那时,再一起喝一杯。”
“谢谢你,沙姆哈特。”少女攥紧了剑柄,抿了抿唇,肯定地说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这并不是玩笑。
最后的话音落下,少女迈动矫健的步伐,向着远方的城塞疾驰而去。
沙姆哈特望着那轻灵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孩子们向东南方进发。
总觉得,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呢。
当第一缕曙光从云霭天隙间垂落,焰色的光芒扫过苍茫的原野,夜色的阴影如潮水般褪去。一望无垠的原野上,沾着露水的芒草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男人伫立于宫殿的顶端,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
以往,他的视线都会流连于垒造精美的城墙,可今天却只从哨塔上掠过。
薇尔城的石工技术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也是屈指可数。出于对美丽之物的渴求,在建筑和工艺品的造诣上甚至与千年积淀的乌鲁克不相伯仲。
这座城市,虽然只是北地诸多小邦中的一个,也依然是他深深热爱的疆土。长久以来,他亲自率领人们修筑了众多的楼阁,力求尽善尽美,就连那城墙也是以天青色的巨石抛削打磨成规整的形态,分成不同的部分镂刻了诸多精美的图画再拼接垒造。
整座城墙就是一幅精美的画卷,而城内的格局更是如同梦幻,甚至连乌鲁克的王都赞叹不已,想必创造女神阿鲁鲁的庭院亦不过如此吧。
因此,即使没有庞大的军力,也并不十分富庶,但他依然可以率领人们用自己的双手点缀生命的历程,收获自豪与幸福,仰望着众神的光辉过上美满的一生。
但是,很快,这里的一切即将化为尘烟。
从宣战至军队开到,基什只用了短短的半个月。
虽然其正是凭借着所向披靡的军队崛起为美索不达米亚北方的强国,但如此高强的行动力依然令人始料未及——不只要翻越山岭,还要跨越广袤的平原,除非那些战士完全不做休整。
难道,他们不是人吗?
男人摇了摇头,将这个可笑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
因为那个基什王阿伽,是会对士兵说:“我可以做到,你们一定也可以。”的严苛家伙。
不过,这种人与其说是王倒不如说是军队的统领。
这么想着,男人转向了身边年少的儿子,灰色的眸子眷恋地审视着他的面庞,落寞地叹道:“纳卡西,我的儿子啊。就如你所愿的那样,你的救世主马上就会到来。但是,”男人伸出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但是,无论作为父亲还是....我都希望你离开,这里很快将成为战场。”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清秀的面容与他的父亲有着几分相似,一双瑰丽的茶灰色眸子流转着柔和的光彩,长垂及肩的灰亮发丝以素色的发带扎成了马尾,闲散地甩在肩上。一席纹饰着银线的宽松袍服,勾勒出这个年纪的男孩匀称柔韧的身段。
“我不会离开,我尊敬的父亲,薇尔之王图宁。”少年不着痕迹地侧过头,滑落了男人的手掌,“因为,现在还不是道别的时刻。”嘴唇翕合间,冷漠地瞥了男人一眼,“只有看到你人头落地,才能真正和那屈辱的人生说永别。”
“是啊,我不只罔顾你的意愿,也低估了你的决意。”图宁平静地叹息道:“没想到,你甚至不惜与那个阿伽密谋,引来战争之火......近了!”
他突然咬紧了牙关,竖起耳朵。
———轰—轰轰——轰轰轰轰。
宛如雷霆自远方轰响,愈发明晰,是大地在践踏中发出的悲鸣。
——KISHALIK——KISHALIK——!!!
彷如洪峰般席卷而来的咆吼,是瞬间就能挫灭意志的丧钟,宣告着绝对的凌驾与支配。
仔细聆听,战争与死亡的音符凝冻了空气,滴渗而出的是恐惧和绝望。
一望无边的地平线上,涌起了苍黑色的潮线。
从天穹遥望而去,数以万计的骑士身披沉重的黑铁甲胄,共同向着前方的城塞策马驰骋,掀起接地连天沙尘暴,连太阳为之黯淡。先锋的后方,是齐步奔跑的步兵与弓手,数十个方阵以十横列和五纵列的方式急行中。
而在队伍稍远的末端,十余座数丈高的塔台在人力的牵引下缓慢向前挪动,眺望而去就如同昂首的巨龙一般。这种叫做“山崩”的巨型攻城器械只有凭借基什的冶金与工程技术可以制造,在底部基座的轮子上包覆了铰链,凭借百人牵引可以翻越任何地形,而顶部则是铁架固定的大型发射筒,依靠炸药推进可以将重达数百斤的钝头铁箭爆射出去,一击就足以令任何城墙坍塌。
“基什——战斗位置!!”
突然间响起了沙哑的咆吼,一个男人横冲到军阵的最前端。
这首当其冲的,正是基什王阿伽。
“拔剑向前!”男人迅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凶狼般的双眸紧锁着愈来愈近的城门,“捣烂那虚有其表的城门!尽情践踏吧!!”苍黑的风衣在烈风中翻卷,骏马驰骋之间,就如同一道割裂大地的黑色闪电.
“基什,前进!!前进!!!”
“阿伽!我们伟大的总帅!!”
“胜利永远属于基什!!”
回应王的号召,骑兵们向着那一点汇聚成锥形阵列,铿铿锵锵的拔刀声响作一片,一时万刃林立,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如同一道闪烁的钢锥,径直向着前方的城墙刺去。这样的攻势下,整个薇尔城似乎都被震慑,直到距离极近的时候守城的士兵们才开始放箭反击。
“来吧,一往无前!后面交给恩梅莉雅!!”
随着阿伽的嘶吼,骑兵们用力一踢马肚,压低身子匍匐于马背,迅速地穿过了弧线洒落的箭雨。
“横一到十!纵一到二,架盾!!”后方的步兵方阵中,身着戎装的女子驾着骏马穿梭于军阵间,高声喝令道。
登时间,前方的两列步兵停止了步伐,举起背后的巨大铁盾呈斜向的角度凿进了泥土中,瞬间构成了一道钢铁的壁垒,后方的弓兵也迅速地冲到了盾牌下,就地匍匐躲避敌人的攻击。无数的箭支砸在盾牌上只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未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弓箭手,全阵准备!!”女子扬起手中的长刀,直指向城墙上方。
随着命令,弓手们迅速地起身屈膝半蹲于地,将长弓的前端从盾阵的缝隙间露出,引弦上箭。
“齐射!!”
回应那声音的,是遮天蔽日的飞矢,疾风骤雨般地向着整座城市倾泻而出。
从城内看去,就如同地上升起了黑夜的帷幕,连最后一抹光亮也被湮灭。
“....薇尔,到此为止了。”薇尔王图宁伫立于楼顶,沉沉地叹息,怜惜地顺着男孩的头发,“一切就如你所见的那样,我的王子。”
“这、这不是真的...”年幼的孩子并未见识过战争,此刻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可怖的景象,头脑嗡嗡作响,就连“山崩”发射时震颤天际的爆炸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是,那些钝重的弩箭确实击坍了城墙,落进住宅区,所过之处尽化为一片废墟。
黑色的骑兵队从裂隙涌入了城内,冲杀在大街小巷,宛如冲垮一切的山洪般施着破坏的威能。
零星抵抗的士兵瞬间湮灭在马蹄与刀光之中,此刻的薇尔城就像任人蹂躏的美人,往昔引以为傲的瑰丽,经不复存在了。
亮光从废墟的尽头射来,但纳卡西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他所期望的...自由之路。
“你的选择是个错误,基什人会的,只有战争。”图宁阖上眼,摇头道:“我们的城市非常脆弱,因为她是那么美丽。”
“这、这种虚假的...这个城市如同花圃里的花朵一样的风华...”纳卡西紧咬着牙,身体不住地向后瑟缩,目光却未曾抽离举目狼藉的城市,“人们该从这个幻梦里清醒!而我,宁愿选择相信阿伽!在我小的时候基什甚至还不及薇尔,可他却能使其崛起为强盛的帝国!而且...我早已经厌烦了在人前扮演所谓的贤者,暗地里却被你当做禁脔的日子!!”说着,他骤然瞪向了自己的父亲,“我们...虽说是‘父子’,但这种关系我宁可不要!母亲是被你**而生下了我,但她依然爱我,可你...你竟然杀了她!!”
“那是因为她引诱我...而且她这么做就是妄图颠覆这个国家...!”图宁呼吸一窒,抢步上前捉紧了纳卡西的手腕,“可是,纳卡西、我对你是...”
“这样的国家早就该被颠覆了!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被你束缚在虚妄的梦幻里而已!”少年甩开了男人的手,愤然冲向了内室的门。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刹那间,整个大门被强横的力道给冲垮了,一名身着薇尔城军装的士兵径直地撞到了墙上。
随着长刀曳地的尖锐声响和铁靴的铿锵愈发清晰,信步而来的入侵者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来者正是基什王,阿伽。
他刚毅的面庞没有表情,苍黑的军装染满了暗红的血迹,长剑在地上拖曳出一条蜿蜒的血路。
简直如同黑色的死神。
一瞬间,少年甚至忘记了呼吸,瞳孔都因惊惧而紧缩。
“王...王子...!!”士兵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拣起了早已折断的剑,爆喝一声向着阿伽刺去。
面对这徒劳的抵抗,阿伽飞起一脚牢牢踹进了士兵毫无防备的腹部,又凶狠地抢下对方的剑,一剑砸进了对方的身体,将之整个钉在了墙上。
“呃...啊啊...”士兵发出了濒死的悲鸣,流下了泪水,“我...还、有没实现的...”
但下一个瞬间,无情的剑锋便拔去了他的头颅。
“军人不需要多余的痛苦。”阿伽沉吟着,以袖口擦拭了剑刃上的血迹。
看着滚落脚边的人头,纳卡西几乎无法维持站立,只能扶着墙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薇尔王图宁,”阿伽转向屋外的男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过是有一个被蛮力摧毁的文明罢了,对你们而言,任何宏大的理想都抵不过一支弓矢,我没什么好说的。”薇尔王图宁嗤笑着,走上前去拥住了纳卡西的身躯。
“与其说宏大,不如说是臃肿才对吧。”阿伽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座城市太华而不实了。”
“以你贫乏的审美能力,确实不能理解。”图宁讥讽道。
“我确实无法理解那些华美的砖石和普通的砖头有什么区别,”阿伽挑眉道:“分明只要刻制出模具就可以批量制造,家家户户都用得上。这种刻意维持的‘价值’,根本就是个谎言。”
“.......确实,这...只是谎言。”沉默的纳卡西愣了愣,猛地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算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关系了。”图宁落寞地叹息着,凝视着阿伽,“年轻的基什王啊,我可以将着薇尔和我的性命都交给你,但是,你必须遵守你的诺言,放过我的儿子纳卡西。”
“这是个不错的协议。”阿伽沉声道,举起剑架在了图宁的脖子上。
“父...不...”那一瞬间,少年惊呼着伸出了手,但滞了一下,又垂下了头。
“抬起头来,纳卡西,即使你将不再是薇尔的王子!”图宁呼喝道,指向了墙边无头的尸身,以及满目疮痍的城市,“好好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些为你的决定而死去的人!然后,在你今后的人生中,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说着,他靠近了少年,温柔地抚摸着他稚嫩的脸颊,“我明白...对你的感情,超出了父亲对孩子的爱,这是天大的错误...但是,对于这份绝望的情谊,我早已别无他法了......”
父亲最后亲吻了儿子的嘴唇,随之而来的是喷涌的鲜血。
少年愕然地注视着父亲颈上血流如注的刀伤,瘫坐在地,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阿伽将剑收入鞘中,瞥了眼少年,便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纳卡西艰难地起了身,踉跄着走道了室外的台子。
举目之下,整座城市毁于一旦,他所熟悉的一切尽化为乌有。
“哈、哈哈...明明...是自认为明智的决定...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酸涩的眼眶,“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怆的呼喊,回荡在废墟的上空。
但是,还有谁会回应他呢?
“对不起,我来晚了......”耳畔响起了柔和的声音。
“哈纳尔...?”少年楞了一下,回过了头。
遍体鳞伤的少女正撑着断剑伫立在门口。
“纳卡西,我来接你了...”哈纳尔露出了放心的微笑,便倒了下去。
“哈纳尔!!”纳卡西踉跄着跑了过去,将少女拥抱入怀,“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能来...”
少年背起了少女,离开了染血的内室。
在这繁复的人尘之上,未来永远是未知。
而这场战争,撼动了神域,也波及遥远的乌鲁克向未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