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窥见了少女的秘密。
他发现了少女会在每个满月的夜晚里独自进行召唤魔女的仪式,他也发现了少女会为了每次仪式过后没有丝毫改变的现实而暗自落泪。
尽管并不清楚理由,少年却能够明白,他坚信自己能够明白,少女正在承受着伤害。
也许是出于同情心,也许是出于正义感,也许仅仅只是出于可悲的代偿心理,少年产生了代替魔女为少女实现愿望的想法。
他对着无法停止哭泣的少女这样说道:“和我一起完成一个恶作剧,然后把坏人赶跑吧!”
他认为那群坏人便是少女痛苦的理由,至少是少女痛苦的理由之一,他认为只要这样做,就能够或多或少地帮助少女走向幸福圆满的结局。
少年拟定了周详的计划,在少女的配合下得到完美的实行。
他们成功了,成功地把坏人赶跑了,然而少女却没有因此而展露笑容。
少女的身上还背负着更多的,更为沉重的痛苦,少年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此时少年已经失去了往少女的内心继续迈进的勇气。会受到伤害,会想起一些讨厌的事情,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阴影中逃离的自己也许将会再一次地踏入黑暗,少年本能地预见到这些可能发生的事实。
我只是一个懦夫啊,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拯救他人的权利与资格。少年像这样对自己辩解道,然后强迫自己从少女身上移开视线。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躲避少女。
直到有一天,被绝望摧毁的少女,来到在少年的面前,化作他母亲的模样,然后——
没有丝毫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手腕。
殷红色的、沾满鲜血的,视野。
“啊啊啊啊——”
下意识地发出悲鸣,迅速地睁开眼睛,随后猛地撑起身体。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熟悉的自己的手掌。构筑起现实的所有要素依旧毫无偏差地处于原本的位置上。
“是梦么……”
我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梦的内容。
一些细节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过我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真实记忆的梦。
真实的记忆,两段开始相互交错的记忆。
在我的心里,母亲还有绿矾的身影正渐渐地重叠在一起……
我将会再一次体验到“失去”吗?我将会再一次束手无策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吗?
那个象征性的结局,会是预言吗……
……不,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试着像这样说服自己,现在的绿矾,正生着病躺在床上睡觉呢,就算做梦也肯定不是噩梦……也许,她正等待着我去探望……
——那么,去探望不就好了。
——你在害怕吧?害怕去确认自己所应该面对的一切。
内心的深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没错,我就是在害怕。
我将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艰难地呼吸着。
我就是在害怕,我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我了,现在的我,早就从扮演骑士的天真梦想中醒来,从母亲在我的面前死去的那一刻开始……
我蹒跚着走出房门,来到厨房里,一口气喝光一大杯水。
冰冷的液体填满我的口腔,润湿我干涩的喉咙,经过我躁动不安的心脏,沿着食道往下流淌。
稍微冷静下来了。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鸢尾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
是被我吵醒的么? 还只是单纯地仍未入睡呢?
我抬头望了一眼时钟,凌晨两点二十三分,指针行进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在深夜的静谧之中。
我走到她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可以隐约地听见里面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
我的妹妹鸢尾好像是一个作家。用上“好像”是因为我也不了解她在这方面的情况。在创作什么类型的小说、笔名是什么、已经出版了多少部作品……这些我通通都不清楚,只知道她经常会有大笔的版税及稿费的收入。(我们两人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托这个的福,我才能够底气十足地拒绝某个男人支付的抚养费。而入秋以来因为频繁发生的嗜睡症状而停止打工的我,不时会为此而产生一种被包养的自卑感。)
同时,她还是一个职业级别的家里蹲,一直宅在自己房间里。
说起来我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和她见过面了,始终居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这样一段时间真是长得不可思议。虽然她那带有完整家居设施的房间(曾经作为母亲的工作室)保证了她相对独立的生活,但是她也并非完全不出来,只是有意地选择了不会和我正面相遇的时间段。而察觉到这一点的我,也特意地为她延长自己不在房子里的时间。
但是,我能够确信,这并不是一种消极的相互躲避。
在那个男人离开之后,家的概念改变了,在母亲死去之后,家的存在消失了。残留下来的我们,被迫重新认识“家人”这一称谓的真正含义,同时对建立起联系与羁绊的行为开始感到困惑和恐惧。所以我们做出了选择,鸢尾选择了退缩往自我的深处,而我,则选择了逃往更加广阔的、人与人之间难以相互接近的世界里。
对于我们而言,两人之间的这份距离感不仅是恰当的,也是必要的,至少此刻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即使如此,她依然还是我的妹妹。
刚想张开嘴巴发出声音的我,突然想起鸢尾她最近要求我们之间的对话全部改为笔谈。
一开始还担心她是不是喉咙出问题而焦急地询问过理由,结果她只是解释道这样能够帮助她寻找写作的灵感。
难道没有一两个怪癖就不能当作家了么?——这就是我当时的感想。
我取下挂在门上的笔记本和签字笔,写道:
鸢尾,你还没睡么?是不是我刚才把你吵醒了?对不起,喊得那么大声,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笑)
我弯下腰,把笔记本从门缝塞进房间里,然后敲了敲门。
几分钟之后,笔记本被重新塞了出来,在摊开的那一页上,罗列着一行和我潦草的笔迹形成鲜明对比的、娟秀工整的文字:
我还没睡而已,在赶稿子,可能会通宵
而下面是一行用密集的实线划掉的内容。
我在下面接着写道:
我的事情不用担心,噩梦和过去一点关系都没有哦,超级抽象的,可能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怨念在梦里集合了(笑)。肚子饿了么?要不要我帮你下点面条?
很快地,越过房门的笔记本又一次回到我的手里。一大串英文字母占据了大部分的页面:
不饿
我并没有担心
下面是明天的借书单:
A Long March To Jerusalem, Don Taylor
An Army of Children,Evan Rhodes
The Children's Crusade,Henry Treece
The Death of the Bishop of Brindisi,Gian Carlo Menotti
La Croisade des Enfants,Gabriel Pierné (地下)
Cruciada copiilor,Lucian
Blaga
(地下)
要还的书明天早上我会放在门口的
很干脆地放弃了辨认那些单词的具体内容,我翻到背面,草草地写上:
嗯,知道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不要太勉强哦
我把写着对话的那一页撕了下来,塞进房间之后将笔记本和签字笔重新挂在门上。
根据我们设定的规则,这便是结束交谈的标志。
据说梦话和梦并没有实质上的关联。
我慢慢地移动进度条,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频谱却始终只是一道平缓的,难以区分起伏的线条,而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段明显的高峰,结果却只是代表着我梦醒时的那一声悲鸣。
今晚不说了吗?
不,距离夜晚的终结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挪动着仍然还很疲惫的身体,在床上端端正正地躺好,将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缓缓地闭上眼睛。
——希望能够再一次地与母亲相遇,以更加美好、更加温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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