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
白御子拨那铜镜,一面用浮尘掸上面的灰,一面借助余光撇着躲在他身侧曳他衣摆的少女。
虽说年纪尚小,身形也生的娇小瘦弱,从外貌上根本看不出和他的荼有几分相似,但举止和动作上却全是她的影子,尤是那眼神,简直和他初见荼时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活像那杏沾了水,怯含了妖,勾人得很。
此前以为只是云烟幻象,或是思恋所至产生幻想,再者带着几分迟疑和惶恐,在女孩向他问路那时只草草指了下便逃而了之,谁知她真进了朝凰会,而且无人要她,最后不知怎的居然又稀里糊涂摸到了他这里来了。
还当真是如荼所言,她是他永远躲不过的心魔,索了他的心,索了他的人,索他的世界不成,烟消玉损化成灰后居然还想转世再来折磨他一番。
念及荼之人,荼毒便似有了动静,白御子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他也知道他的荼早就没了,但脑袋里面一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反复吟唱,犹如记忆深处水火交互相融时,最原始的,也是最真实的声音。
“白御子,师父,徒儿无能无力……下,下次吧。”
他那时候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彻底背叛夺走一切的时候,他都没想清楚白她费尽周折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的,作为亲手诛灭了“混沌”的人,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徒儿,自己的禁脔居然会是第二个“混沌”的。
甚至最终在无方海,明知被她毒深入髓的他压根不可能伤到她,却还是要露出那般破绽,在他燃烧生命的一剑后倒在他怀里的一刻,他都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她利用他夺得了天下,在即将一切颠覆重归混沌的最后一刻戛然而止,然后如一个笑话一般灰飞烟灭。
她来去数十载,却似从未来过,唯一存在过的证据居然是他身上的荼毒,和随着毒发越来越模糊却同时越来越清晰的回忆。
无处可避,无药可医。
可能是荼毒所致,也可能是许久没说话的原因,白御子觉得嗓子有点哑,连同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颤音。
“是……真无人要你。”
“他们嫌我没有那什么灵脉,就没法聚气,还说我后颈有鬼纹,是天煞孤星,克他们的命,都不要我,带头那大鼻子说西边破屋里面住了一个傻子,正好配我这小鬼,克死了也没所谓,叫我过来看看你收不收我。”
女孩拧他的绸带,踮起脚气横地朝着东边山岸哼着,又回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要我罢,我很听话的。”
白御子本是顾忌,听她这话倒是忍俊不禁,难得有了开口的欲望,“都说我是傻子了,还拜我作甚,莫不是真要做个小傻子不成。”
“做傻子也比做鬼好。”女孩低头嘀咕,“而且你这么漂亮……不像是傻子。”
他点了点头,伸手在少女后颈点了点,惹得她浑身一缩,“你干嘛,怪痒的。”
“看看是不是和那大鼻子说的一样。”白御子吸了一大口气,再吐出来,随后露出苦笑。
他是没想到的,这小姑娘还真是天煞孤星,非但如此,还是他许久以来见过的天煞孤星里最渗人的一个,莫说是现在世界仙道渐微,仙君大多已无力压制,放在他那时全盛的状态对付这种命格估计也要费些手脚,难怪其他人不肯要她。
“那和他说的是不一样了?”见他笑,女孩眼睛一亮,“就是说我不是天煞孤星了!”
白御子摇头,“不是,你回去找他们,入了朝凰会,怎样都有人要的。”
“那你笑什么!”女孩眼睛又暗了下去,“我都是天煞孤星了,你都不要我,他们又怎么会要我。”
“我笑……不说也罢。”
白御子其实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笑,按照命格来看,荼是天乙贵人,纵使转世也不会是天煞孤星,他那本就不该生出的幻想也自然破灭,所以,他究竟是为什么而笑呢。
自欺欺人罢了。
“朝凰会有规定,理应收你。”
忍不住加上一句,自然,他也没有十足的信心。
“规定又不是死的,他们都不要我,就算最后随便给我找了个师父也只是敷衍了事,而且我无依无靠,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说不定暗地就把我那什么了也说不定……”
“而且,我听别人说现在那朝凰会里面大多也只是修小仙,根本就没什么真正的本事,我就算是被收了也只能修小仙。”女孩明显有些失落,“我不想学修小仙,我想当真正的神仙。”
“你听谁说的。”
白御子顿时哑然,现在的朝凰会中武修之辈也确实多了起来,但这也并非是他们的过错,因为神界的凭空消失,世界其实早就没了清气的来源,之前本就是靠着千万年的底蕴活生生吊着,谁知又遇到了两代的“混沌”,虽说都被他给消灭,但清气也是大多被消耗干净,武修也就是这时候出来的。
“我,我听,我,反正他们不是真的神仙。”
女孩吞吞吐吐,“真的神仙才不会向他们那样!”
白御子低头看了看女孩,转念也是理解的,毕竟现在世界清气越来越少,修仙的资源也自然大不如前,仙门若是再不改变思路怕也是撑不了多久,若不转变法子改换门庭,所有的孩子都没法修仙,倒不如把仅剩的资源留给少数人有天赋的,其余的修修武道倒也是没问题的。
其实……武修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仙修更容易成型,门槛也自然低很多,所以他们把这种方式还换了个有意思的说法,“修小仙”。
至于这女孩,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八九岁,难得能想到这些事,怕是也受了不少间疾苦,虽说她说的这种情况此前并没有先例,但是现在时代有变,仙不为仙,再加上她的命格属实独特,落在别人手上也确实是一个麻烦事……
放下铜镜,白御子转而又看了看少女,见白御子盯着她的脸,女孩赶紧用手擦了几下眼睛。
心底有什么柔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白御子俯下身子,把声音逐渐放轻,道:“好了,我把这个给你,你回去罢,若是他们最终也不愿意收你,对着它说话就好,之后我来找你做你师父,如何?”
女孩抬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白御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白御子一言不发,女孩也一动不动,然后在他即将要启唇的前一刻直挺挺地跪下,对着地面就磕了一个饷头,随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地上凉,快起来。”
白御子把嘴边的话生咽了回去,虽在这些年接触了各式的人,收的徒弟门生也不在少数,却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
缓缓摇头,白御子掀起袍子蹲下去拉女孩的胳膊,女孩甩开他的手,又把头磕在地上,“你不收我我就不起来。”
听着她额头落地的响声,白御子心头又是一颤,某些刻意忘却之景又是涌了出来。
“我教不了你什么。”白御子咽了口气。
“师父。”
女孩的声音虽是依然坚定,白御子却听到了哭腔。
忽然感到头疼,他这人本是孤高清正,从不在乎威胁和诱惑,历来收徒也都多是随心所欲,接触的大多也都是些出自名门的才子佳人,多少是懂礼数的,再加上他作为灵尊的身份,他们都是对他尊重有加,毕恭毕敬,倒是从未有人和他耍什么无赖的。
现在也不知是知道自己命数将尽,还是因为被荼毒磨平了性子,见到眼前这小家伙这般固执且有些愚蠢的表现居然只觉愈发动容。
也许……他是应该收一个徒弟了,就当作在他沦为凡人失去所有过程中的小小的调味剂吧。
天煞孤星的徒儿,搭他这中荼毒多年的师父倒也是适合,也不知究竟是变为五感记忆消散的废人早些还是被这丫头克死早些。
心想如此,其实不过一瞬,白御子踱步到女孩背后,恰好撞见女孩偷偷擦眼睛的动作,不由嘴角一翘,咳嗽两声表示正经,随后轻轻点头。
“好吧,你起来,我答应了。”
“真的!”
女孩一越而起,用袖子抹了抹额头,随后满眼希冀地望着他,熟练到白御子怀疑她已经算准了他会答应准备了许久一般,“不反悔!”
“不反悔。”白御子摇头,随后严肃道:“不过我只是一介画纸方士,没学几个术法,也不见得比武修好多少,这样,你还要拜我做师父吗。”
“当然!磕了这么多头,怎么能白疼了。”女孩站直,用沾水的眼睛直视着白御子微抿的唇,道:“而且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更像真正的神仙。”
“哦。”
白御子微微一笑,“还知道疼,那之前你磕的三个头就算作拜师礼罢。”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
女孩和他对视,愣了会,才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色的小木牌,“你就叫我十四吧,上面写的就是,大鼻子他们就是这么叫的。”
接过木牌,见其上刻着一尊金凤,外环几层银线,向下延展包裹着“十四”二字。这只是朝凰会的序号,不过十四二字叫起来倒是合适,再配上他的姓,叫白十四也不是不可,当年的荼儿倒也是没姓,便随他叫了白荼,倒是合适的,唉……
“十四,十四,白十四……不行,不如……羸十四”白御子念了好几遍,总算是做了决定,道:“那你就叫羸十四吧,正顺了天煞孤星这命格。”
“羸十四,好听。”
羸十四笑起来,转而朝着白御子身上蹭,白御子稍许挑眉,轻轻抠开她拽他衣摆的小手,她是敏感地抬起头,白御不语,伸手攥住她发凉的手。
“为师白氏,名御子,号灵玄,且是记住了。”
“嗯。”
“……”
“师父。”
那晚,传言三百年前就已经失踪的灵尊大人再度现世于朝凰会,引得魔界组织阎罗十殿的阴鬼姬召集十万魔众突袭,三大门损失惨重,就连长华山掌门都险些为其诛杀,好在有仙盟的名誉盟主大剑豪及时出现才得以制止,但这也导致朝凰会不得不被迫延期,甚至有滥竽充数的小门派一度选择退出。
那夜,白御子带着他的小徒弟连夜赶了千里的路,最后落脚在长秦大蛮接壤的雪山脚下,一个叫做都于的边陲小城里。
时间匆匆,眨眼间,六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