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县官危坐,神色倨傲。
见有人仍在窃语,他猛地一拍公堂木,顿时满堂皆惊,重归缄默。
而他,则不紧不慢地斥声道,享受这一刻的威严。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公堂下,两人站立,一人昂首挺胸,一人却捂着疼痛难耐的左臂,努力咬着牙忍耐住,眸底映出怨毒的恨意,望向身边的男子。
前者身穿布衣,面容上一派平静,只是恍然出神似的,于心底默默叹息,他在自责……自己不该为师尊惹麻烦的。
后者却身穿绫罗,面孔扭曲,公堂外有几个扈从正叫嚣着,要替主子报仇。
这一幕倒是令县官杨帧感到新奇起来。
这两人,一人是泥腿子普通百姓模样,另外一人却是带着扈从的富家大少。
按理说,被打趴在地上吃一嘴狗屎的该是前者才对,怎么今天倒像是反了过来,那富家大少一身狼狈,胳膊似乎折了,还颤颤巍巍的。
“学生安平县人士,姓赵名田。”
“大人给学生做主啊!学生家父乃曲江县周举人,家中更是出过贡士,乃我兄长,学生前些时日才拜会过县衙大人的!”
得,说了一大圈,将家底报了个全,就是忘记说自己姓甚名谁了。
可见在他心目中,家庭才是自己的保障,至于自己是谁,远不及这些唬人的名头来得重要。
杨帧县令抚了抚须,仔细回想了一番,前些日子确实有一些富贵人家的学生联袂前来拜见,他再看了看眼前的男子,似找到一个与之对应的,便道。
“你是周举人的三子,叫周……”
“周高亮!”
“哦,高亮贤侄啊,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闹到公堂之上来了!”
县衙的一席话,算是给这桩案子定了性了。
赵田其实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刻,却还是不由地握紧了拳头,脸色发白,目光中却仍有不平。
他没那些傲人的家世,一生所凭,只有自己的姓与名,自己一人罢了。
“回禀大人,是这贱户,大街上冲撞了我等,学生与他理论,他还不服气,竟、竟对学生动手!哎呦……”
“呵……”赵田冷笑。
杨帧县令心中自有亲疏与定夺,再说了,帮了周高亮,事后他家自会想办法送银子来,何乐而不为呢?
但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的,于是他眉头一竖,威严质问赵田道。
“周高亮所说,可否属实!”
“若学生说不实呢?”
“说不实,可有人证物证?”
周高亮闻言,眉梢顿时闪过一丝得意神色,忙举起手来道。
“学生有!学生身后的这些人都能为学生担保的,还、还有,大人你看我的手臂!再看他,是不是毫发无损!”
“五个打一个没打过,要点脸吧……”赵田低声道。
——“啪!”
“肃静!”杨帧县令又是一拍惊堂木,瞪了赵田一眼。
对付这样的泥腿子,得先去其势,正巧杨帧也想起来这个叫周高亮的学生,已经过了县试、府试,只差那最后一脚的院试,便可成为举人,光大他周家的门楣。
大周朝有那么一个规矩,读书人考中秀才之后,便可见官不跪,而要成秀才,必先通过县试,成为童生,进入县学或府学进补。
那周高亮便是秀才,之后再过了府试,便是举人,便拥有了做官的资格,未来兴许还能成为杨帧的同僚呢。
因此他知晓该站在谁的那一边。
至于赵田,这人谁啊,没听过,学了点武艺便敢在老爷面前嚣张,该打!
“我且问问,你们俩都自称学生,可有功名?”
“学生有!学生乃秀才!”
“学生……学生尚无功名,不过已经报名了明日的县试……”
“既无功名、不是秀才……那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啪!”
“跪下!”
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震云木。
一旁的衙役们也得了县令的眼神暗示,拿起杀威棒来,怒目望向赵田,只消一声令下,他们便能让赵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形中一股强大的威严笼罩在了赵田的身上,令他痛苦难耐、紧咬牙关。
自己……该跪吗?
自己与同袍上街购置布料,这还是女医馆的女生们要求的,大家伙亲如兄弟姐妹,早已没了男女之间的差别。
她们期待着大家县试考成归来,裁一身新衣以做庆祝,为了对得起新衣裳,大家也是铆足了劲儿要拔得头筹。
可在成衣店前,自己却看见了周高亮欺侮良家女子,可围观目睹之人,却只窃窃私语面露不忍,无人敢管,以致于周高亮愈发嚣张。
真要说起来……两人还有过恩怨呢。
赵田幼年时,父母为他读书,省吃俭用才准备好了束脩,送去乡里的私塾老师那儿。
周高亮,便是那时,赵田的同学。
也是……一直瞧不起他、拉帮结派霸凌他,最终派恶仆将他的胳膊打断、赶出私塾的那个小恶霸!
赵田绝不可能忘记这张脸。
只是……他是举人老爷家的孩子,自己呢?
当时,赵田便握紧了拳头,忍无可忍,同袍也是愤愤不平,准备告官。
告官?
真以为安平县的县令是青天大老爷呢?殊不知官官相护、官富相护……
那连忙赶回来给师尊告信的学生,也绝计想不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性格厚道温和的赵田,一直以来的同学,竟是那样一个性格刚烈的人。
他勇敢地站了出去,救下周高亮所纠缠的那个女子,让她快逃,而后自己独自承担后果,被周高亮与他的四名恶仆围上。
“找打!打他!”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真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周高亮与他的恶仆一齐涌了上来,想要将赵田打个半死。
结果却不敌每日操练、跟随王师兄强身健体的赵田。
当然,赵田他也承认,自己当时的确也有出于私怨的动机在里面。
否则,他何必打折周高亮的胳膊,一报还一报。
周高亮那时哀嚎地倒在街道上,目光中流露出怨毒与恐惧,似是认出了赵田来。
一声叹息,在赵田的心中响起。
他知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个县衙,倒不如撇清与师尊的关系。
一人做的事,一人承担。
只是唯独一点,他真的弯不下膝盖。
他不想跪!
不知是错觉,还是恍惚将脑海中蒙受师尊教诲时的回忆翻了出来。
他竟又一次听见师尊那令人感激与怀念的声音。
隐藏着不平的愤怒。
——“站起来!不许跪!”
不知何时,一袭白衣,已翩然入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