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路清隆重夺主导权，亦欣赏够罪刹苦恼的窘相，便将温好的佳酿递到两访客跟前，冷声建议道：“罪刹掌柜若应允此求，不妨饮尽此杯。”
无伤见状，偷看自家掌柜的反应，见他依然愁眉苦脸，自己额上的汗不禁滑落于侧鬓，再看看路清隆一转攻势的嘴脸，心房不由狂抖，怀中的纸墨更是隐隐变重。
答应他！掌柜！
无伤内心在呐喊道，手就不自觉地往桌上的酒杯摸出。
突然。
罪刹扭头瞟了憨徒一眼，那眼神中仿佛在说着“你敢作死就别怪我动粗！”
顺着这眼神，可见无伤缩回右手，微微低头，其双手不断地大腿上拭擦着什么。
“无伤，你先出去回避一阵。”罪刹拿起那杯佳酿，闭目抿嘴，“等我唤你，你再进来。”
憨徒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破局，便识趣告退，临走前不忘把糕点揣在怀里。
起身离座，还未走出书房，忽然又听见掌柜的吩咐。
“把此杯上等佳酿也拿走，可别辜负了路大主簿的一片好意。”
罪刹这么一说，路清隆窃喜，而无伤则为之一惊，不明所以地捧着酒杯，悄声离开了书房。
出了书房后，无伤很是担心自己的妙计能否实行，便耳贴门扉，想偷听房内的状况。
心思都聚在房内，他也未曾留意自己身边是否有他人，当他扫视周围时，只见不远处已经有位同福的伙计在静候，还拿着几张宣纸，咯咯偷笑。
坏了！
无伤心中当即一吼，不禁喝了口手上的佳酿压惊，但一酒入吼，当场被呛得干咳几声。
“这酒真烈！喝了以后，会不会头脑发胀呀……掌柜，那位路大主簿不是好惹的人……”
如是这般自语，无伤紧紧按住怀中的纸墨，振作一阵，便走向不远处的同福伙计，试图从他身上揣测路清隆的想法。
“小哥，手上的纸能让我看看么？”
“……可以。客官怎么离座出来？”
“……”
“……”
且回看书房内。
只见罪刹捧起酒杯，边喝边注视着路清隆。
望着他依旧道貌岸然的模样，罪刹只是小酌一口便抵下杯子，犹见杯中还剩半酒，路清隆就发问：
“敢问罪刹掌柜是何意？”
罪刹摇了摇头，长叹一气，继而神色动容地说道：
“路大主簿，别见怪。我只是在感慨自己的茂利商队……
遥记得当初，我身无分文，只身来到都邑广粤，却有一帮愿意无偿劳怨的伙计替我办事，好不容易才营运出‘茂利’的招牌。
如今为求得更大的发展，却不得不遣散有功之人，我于心不忍啊。
试问路大主簿，若是商主不念旧功昔情，执意过桥拆板，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其他主簿与众伙计？”
他说道此处，又将那杯半酒一饮而尽，接上之前的话。
“方才那小子的父亲曾是我掌下伙计，他在幽山黑兽一役中不幸丧生。为了照料好功臣的遗嗣，我便把他带着身边。
如今战死之人尸骨未寒，我却要告知那小子，茂利不要他了，这如何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这小子曾经在昨日冒犯了你们徐掌柜，但大人不记小人过，同福犹如大江，茂利恰如小溪，为何不能相容？
恳请路大主簿网开一面！”
罪刹放低姿态，摘下墨镜，双手紧握路清隆双臂，继续陈情道：
“眼下，我既不想遣散伙计，亦不想再改分成，以免待薄我的伙计，我也自知不如大主簿您聪颖，诚心向主簿赐教解法呀。”
此番陈述，令路清隆内心兴奋不已，可他心中有些存疑，不敢尽信罪刹所述，但又碍于自己高冷的人设，只冷冷建议道：
“哦？茂利的过往竟有这般？本主簿亦是谋事之人，对此也深表同情。
两难抉择之际，不妨依我所议。
毋需罪刹掌柜遣散伙计，但合并之后，首年分成继续按照我六你四，随后每年按绩效再定分成即可。唯一不变的是，同福的分成不能低于六成。”
罪刹一看他答应合并之事，立即握紧路清隆的手掌，附和道：“大主簿所言极是！我这就准备纸墨，草拟协议。”
随即，在罪刹的呼唤下，无伤便再次进入书房内。
当中，路清隆很是怀疑无伤的来历，便时刻注意着他，但见他两颊微红，颇有着怒相，就明白他对同福的态度。
父亲命丧幽山，又险些丢份差事，难免对本主簿有些敌意，而且这小子一看便年少无邪，若是来此议事另有所图，神情定会有所轻挑，可见罪刹这厮之前没有诳本主簿。
路清隆这般考虑，忽然见无伤从怀里拿出宣纸，顿觉不妥，便摆手道：
“且慢！协议所需之纸，理应用同福的，这才可彰显东家之宜。”
这.......
此时，无伤被路清隆的举动吓得满头大汗，酒气也随之散去，一脸踌躇。
明明与计谋成功就差一步了！
路清隆骤然一看，见无伤乱了分寸，不禁双眉紧压，大拇指与食指互搓着。
但罪刹反而自信地拍了拍无伤的肩膀，转头对路清隆赞誉道：
“放心，放心！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同福商队大主簿，路大主簿这样要求，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正好，路大主簿愿意亲自草拟协议，想必，定不会蒙骗我们的。”
“那是当然。”
终于，路清隆他笑了。
见路清隆在笑，无伤疑惑地看着罪刹，可掌柜摆出一副“放心吧，一切如旧”的神情回应着他。
的确，一方面，路清隆害怕无伤的纸张有诈，另一方面，自己还盘算其他阴招，便命房外静候的伙计取来纸墨，开始亲自草拟协议。
文房四宝已备，路清隆熟练地以底纸为铺，面纸为上，用刚劲的笔力书写协议，但，在书写分成处时，却轻笔勾勒。
写好以后，路清隆将面纸递给罪刹看，而底纸赫然也临摹了一份，只是恰好分成处留白。
“若罪刹掌柜看后无他议，这里一式两份，请画押签字。”路清隆故意混淆视听，以面纸之便遮挡底纸的留白处。
“Deal late no more！”罪刹脱口而出。
霎时，路清隆警觉，虚汗欲出，不禁咬了咬牙，担心这厮会发现不妥之处而不愿落笔画押，可句“Deal late no more”又是何意？
发现路清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罪刹也只是笑了笑，坦言这是自己家乡的俚语，话中就是‘成交’之意，但实际意思不言而喻。
一番解释过后，他算是同意了协议上的条款，不断地重复着那句“Deal late no more”，与路清隆相视一笑，便执笔画押。
为了缓解刚才莫名的紧张感，路清隆也模仿起罪刹家乡的俚语，一句句“Deal late no more”附和着他所述的俚语，这让罪刹有点不太自在。
当‘罪刹’两字完整地画押在协议上，路清隆的内心几乎要大笑出来，但，就只是轻咳了一下。
“这已经妥当，现在协议已签，如此一来，你我便是一家！
有劳大主簿安排一下，将你们的所有伙计集结在店内内堂处，让我也好自我介绍一番，并冰释昨日的误会。”
罪刹作揖表礼，将底下协议转交给他。
路清隆再次审视这张协议，凝视着留白处，此刻心中油然浮现出茂利商队人财两空的下场，感概道，终于可以替徐掌柜出一口恶气，随即命所有伙计集于内堂。
一阵功夫过后，所有同福男伙计被路清隆安排至内堂中，罪刹巡视着众伙计，迟迟没有讲话，沉思踱步。
路清隆在一旁感觉到一丝不安，上前询问：“罪刹掌柜，何故不介绍自己？需我代劳吗？”
“不劳大驾。我只是在好奇，为何你们同福的伙计都是男的！”罪刹背对众人，并有意让出身位给某人逃走。
话毕，突然有不可见的真气于内堂窜动，所有同福伙计的裤腰带皆自动松开......
瞬间，内堂中的人乱作一团。
“啊——！”
随即，便是出现了一声少女惊叫。
最后，有一正义之言先声夺人。
“就是她！掌柜！看我拿她！”无伤率先冲向伪装成同福伙计的女飞贼。
而女飞贼扯上自己的裤子，迅速从罪刹身边掠过，夺门而出。
无伤跟随女飞贼其后，穷追不舍，双双追逐于屋顶之上。
闹剧已出，未等路清隆发问，罪刹率先转身，模仿着面无表情的姿态，对路清隆暗讽道：
“感谢大主簿的佳酿招待！你的字写得不错，但就是少些正气，替我向徐掌柜问好，经验加三！告辞！”
语毕，罪刹立刻踏墙离开同福的店。
可路清隆面对着内堂的哄乱，根本不屑一顾。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茂利商队的命脉还掌握在我手中，为了区区这样的玩笑，你这罪刹居然愿意将茂利葬送在这里，真是买椟还珠！
可，慢慢，两份草拟的合并协议开始冒出灰烬，渐渐灰飞烟灭。
望着自己手上凋亡的协议，路清隆震惊万分，一句“我艹”差点就脱口而出，并首次在众伙计眼底下失态，慌张地狂抓协议的灰烬。
“罪~刹~小~儿~……”
......
原来，协议所用之纸，皆是罪刹用夺影流所变。早在见路清隆之前，罪刹就估算到这主簿会回绝无伤的纸墨，遂趁通报的空隙，秘密将店内的宣纸替换至上层。
而无伤之前的妙计即是认为，女飞贼定会借同福商队之便，伪装成同福男伙计，再趁机偷运书册出去。皆因为徐掌柜是邑主亲弟，守关宪兵会借便，不搜查同福的商货。
同样，女飞贼定会利用此便利。
......
但见路清隆怒在心烧，抓狂一番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整理仪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躲回书房内。
“没有本主簿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随即，路清隆像发狂一般，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一遍，才恢复如初的神态自若。
当然，碍于人设，路清隆将书房的凌乱嫁祸于自己的宠物猫。整个书房都凌乱不堪，唯独那一桌碎纸未被波及。
望着这堆碎纸，他却突然冷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