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火把熄灭了两个,黑暗又加重一分。
但此时,暗道内剑拔弩张的两拨人,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亮度了。
迈伦站在两群人的中间,他就像是两股对立激流的中心点,迎接着两股巨浪的撕裂。
茕茕独立。
“古鲁,你变了。”迈伦悲凄的开口,他没有用陛下的尊谓,而是两人私下的称呼,嘶哑声音的格外沉重:“变得不再让我认识.....”
所有人的目光,不断在古鲁菲和迈伦身上来回。
锤脉王依旧纹丝不动,一对眸子里越来越平静。
索尔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向后靠了靠,看着逐渐变得奇怪的局面,心里泛起异样。
“你曾经告诉我,你需要力量守护这个国家。”
迈伦继续说道,皱纹的脸上刻满沧桑:
“所以在二十九年前,已经退役的我坐在农田里,身上靠着一把锄头,面对五王山脉的信使送来的白盾卫队邀请函,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它。”
“当时,那头深渊种给予我的伤痛还没有恢复,胸腔依旧阵阵发痛,断骨的痛楚还遗留在我的体内。”
“但是我没有犹豫,哪怕这会有生命危险。”
迈伦盯着古鲁菲的眼睛:
“我放下身边的锄头,离开那间我亲手修建的农屋,选择重新成为一名白盾成员。”
古鲁菲的瞳孔微微一顿,看着眼前多年的好友。
“我记得回到五王山脉的第一天。”迈伦眼中出现一瞬的明亮,仿佛像是回到从前,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那一天,刚好是你加冕锤脉王,戴着尊贵无暇的王冠,站在先君雕像的脚下,接受臣民数以万计的欢呼,沐浴耀眼朝阳的祝福,俯瞰着整个山脉。”
“然后,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我。”
迈伦苦涩地道,回忆着那个画面,悲伤和怀念的情绪涌上胸口:
“在万众瞩目中,你以国王之尊从石阶缓缓走下,来到我的面前,在所有人目光中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同登上阶梯,登上只属于加冕的高台。”
“你对台下的人海朗声宣布,我是白盾卫队的传奇,一人与可怖的深渊种浴血奋战,为战死的同胞复仇,是悬崖上最美的‘血刺’。”
热烈高涨的欢呼似乎又在耳边徘徊,兴奋的民众挥舞双臂,漂亮的鲜花被不断地抛出。
“没有人不喜欢仰慕,不喜欢祝福,不渴望在万众瞩目中成为一名英雄。”
迈伦的眼神出现动摇,紧紧握住手里的刀柄,好像抓住最不能放弃的珍宝,最不可侵犯的信念。
“那一刻起,我下定了决心,实现你口中的那个理想。”
“哪怕是前路迷茫,障碍重重,我也不惜粉身碎骨,成为你的力量。”
迈伦抬起头看着古鲁菲,眼神凄凉,语气却充满坚定。
这一瞬间,两位国王或者其它人,听着坚定的话语,都表现得有些动容。
古鲁菲和迈伦对视一眼,目光里深邃。
“那一天你对我讲,有一些事需要我处理,一项政策被某些议员家族反对,需要适当的敲打。”
暗道里的黑暗变得更深沉。
火光照亮半边脸,迈伦悲哀地道:
“听完你的需求,我没有夷犹,转身带着卫队里面的几个好手,连夜骑马离开山脉,奔往那些议员的家里。”
“有一个年轻的议员喜欢赛马,我就把他马厩里面的马全部杀掉,把一颗颗带血的马头放进他的被窝....”
“有的喜欢私养情.妇,我就找到那些情妇,拿走一根她们的手指,放进礼物盒里,送还给那些议员....”
“一位行事磊落的议员反对政令,我没有找到他的污点,所以我就烧了他领地上的粮仓,那些全是农民们过冬的食物....”
“卑鄙无耻。”
“不择手段。”
“心狠手辣。”
“每一个夜晚,我都黑衣蒙面,像是丧心病狂的杀手,拿着沾血的刀,铲除一个又一个政敌,用他们的鲜血,铺设前行的道路,巩固你国王的权威。”
迈伦扭曲着脸孔,看得出来十分难受,却依旧在苦忍痛楚:
“我甚至假冒过道匪,把一个传承百年,权力贵重的古老家族——从主人到眷属....一个不留,只因为这个贵族要竞选共举国王,有妨你发布的政令。”
“古鲁,你知道吗?那个贵族最小的孩子才不过满月,是我亲手.....”
迈伦闭起眼睛,胸口闷痛。
气氛变得安静,亮晃晃的刀锋在火光中摇摆,两位国王身后的白盾成员们恍惚呼吸着,目光都看着中间让他们尊敬的人影。
在这届白盾成员的心目中,他们的指挥官是严格肃穆,正直强悍,光荣威风,眼中容不下一点错误的长官。
他是他们的长辈。
也是他们渴望成为的目标。
白盾的荣光。
可是,刚刚听到的话语,让这些白盾成员的心中的信仰产生摇动。
他们甚至不敢相信,平日一脸古板严肃的指挥官,真的会做这种不见光的事.....
“肃静!记住你们职责。”
突然,一声冰寒严厉的吼声响彻暗道。
一位身材魁梧,身着白铠,戴着密封头盔的矮人,从古鲁菲身后的白盾成员中走出,震慑住那些身影擅动的下属。
严谨的纪律重新回到白盾成员的身上。
他们眼神再次冷厉,持剑举弩,对准对面身着同样铠甲的人影。
迈伦睁开眼,双目看向游走队伍外的人影,胄铠上的磨痕还在熟悉的位置。
是你啊,德罗。
迈伦心里默默悲哀的念道。
德罗是上一届留下的白队成员,身手尤为出色,被迈伦精心调训过。
盯着腰间覆剑,挺立身影的人影。
迈伦能感受到从密封头盔**出的坚毅视线。
从德罗的身上,迈伦忽然看见从前的自已了。
“共治之约。”
沉默很久的古鲁菲轻声开口,淡定的话语让所有人微怔。
“共治之约?”
梭泽艰难疑惑地开口,目光死盯古鲁菲苍老的脸。
迈伦艰难抬起视线,从古鲁菲平静的双眼中,他似乎读到了答案。
“梭泽,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古鲁菲继续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辨明的情绪。
“自从先君建立这个国家,定都五王山脉开始,曾经拥有数万铁骑,国力强盛的我们,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地变弱,变得卑微,变得可有可无,变得无关举重。”
梭泽怔怔地看着迈伦。
那个瞬间,梭泽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
而是绵延两个世纪,基础雄厚,拥有传统与历史的国家。
“第一纪元末,我们在先君的带领下,挥师东击精灵王庭,一度饮马圣湖‘碧林糊’,粉碎精灵王朝最后的尊严。”
“不可一世的精灵,面对亡国的危机,只能被迫派遣特使前往先君营帐,签署归还北地领土的契约书!”
在古鲁菲壮烈激昂的声音里,靠在索尔怀中的精灵不可察觉地动了动身体,眸子里出现复杂的情绪。
“而且在精灵王朝毁灭,东进王庭之战结束后,作为大陆至强,我们坐拥世界之巅的山岳,始终傲立北地,威服四邻,震慑世界。”
“哪怕面对第四纪元初期,汹汹崛起的人类联邦,我们也不卑不亢,在数次磨擦的战争中屹立不摇。”
“直至‘世界之盟’的盟约签订。”
火把的光亮,照着人影子映照在石壁上,来回晃动。
梭泽盯着面容变得红润的古鲁菲,不发一言。
“但是,我们终归还是衰败了。”古鲁菲苍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的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道:
“天脉遗战,面对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潮,我们派出铁足骑对抗,可是只有寥寥数千只骑,哼呵”古鲁菲嗤笑一声,脸上是自嘲的笑容:“拥有整个北地的我们,强大的五王山脉,只能凑出数千骑兵,这还是那个傲立北地的国家?”
“告诉我,梭泽!”
古鲁菲脸上的每一寸皱纹都在扭曲
“山羊铁足背上的骑兵,他们可以利用冲锋的冲力和战锤的重力,将那些深渊种的脑袋砸成碎片,可是我们的人数太少了,而且深渊种的自愈能力很强,只需要几个小时,我们往往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杀死一头深渊种,而黑潮里足有万头深渊种的数量。”
“理所应当。”
“我们被包围,被困死在五王山脉,惶惶不可终日,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古鲁菲轻轻地垂下头,只余右手不断颤抖。
“我的祖先之一,是当时锤脉的国王,也是仅剩一位国王,其它四位脉王都已经战死。”
“我的祖先,他日夜不停向山脉外派遣信使,向人类,向精灵,向兽人求助,信中字语卑微、低声下气、用字可怜,像是一条低劣的狗,舔.食泥泞里污水。”
梭泽一个人站在火光之前,面对古鲁菲沉寂的目光。
右手无力地放下短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才缓缓出口,压抑地问道:
“你说的这些,和共治之约有什么关系?和你放任一头古龙飞到我们的头顶,释放龙炎,伤害我们的子民,又有什么关系?”
梭泽冷冷地看着他。
通红的眼睛像是再看一个血海深仇的敌人。
古鲁菲迈开步子,轻轻地退后几步,目光掠过脚下的古老的地板:
“因为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