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鲁菲站在古老斑驳的石板上,目光穿过火把的余光,浑浊的眼中仿佛映出遥远的过去。
暗道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呼吸的节奏紊乱起来。
迈伦轻轻地闭上眼睛。
梭泽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耳边一时只有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
归缩一角的索尔,怀里抱着肩膀受伤的精灵。
他看着陷入对峙、无心它事的矮人们,扭头缓缓看向暗道另外一头的黑暗,幽邃平静,没有任何光彩。
机会来了。
索尔默默想到,他觉得是时候带着精灵开溜了,趁矮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
“别动。”
银铃般的声音平静说道。
察觉到索尔的小动作,坐他怀里的琳妮,轻轻说出一句,目光盯着古鲁菲年迈的身影。
“还没有到时候。”
听着精灵细喃的话语,索尔下意识停下动作。
银白的发丝整齐披在脑后,色泽宛若冬日里白雪,纯净美丽,淡淡的清香从柔顺的发梢间飘出,甜腻怡心。
气味倒是很好闻。
索尔暗自想到,从亚的身上,他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难道女孩子都有这样的香味?
索尔疑惑想到,视线看回矮人们的身影。
怀里的精灵没有注意到索尔刚才闻气味的举动,注意力都放在脱出人群的古鲁菲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古鲁菲。
梭泽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时代变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梭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看斩钉截铁的古鲁菲:“难道只因为这个原因,你就要摧毁我们的祖辈,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基业?”
“谎谬!”
梭泽的脸几乎是扭曲,充满红丝的双目如喷发的火山一般,放射着由寒冷与恨意混合的愤怒。
忍受着杀人般的目光。
古鲁菲的双眼里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对着手持利剑的梭泽,缓慢而果决地道:
“不是毁灭。”
“我说过.....是拯救这个国家!”
暗道内安静了几秒,索尔同样在思考这句与事实严格不相符的话。
没有事物是永恒不变。
名传一世的传奇,终会成为棺椁里的土埃。
睿智的长者无法推测未来的择变。
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
古鲁菲生出黑斑的枯掌不自觉地收紧,心里泛出深深的寒意。
这是我找到出路。
也是复兴五王山脉的唯一出路。
似乎是抓住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即逝的一寸光,古鲁菲垮下的肩膀用力挺起。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个人的脸,淡淡地出声:
“第一纪元末,就在这里,在我们身后的锤炉厅里,也是日后的列王厅,东征凯旋的茹赫姆,包括你们的祖先在内,举办一场盛大宴会,沉溺于喜庆的他们把茹赫姆举过头顶,共同尊他为王,真正属于我们的国度才由此正式诞生。”
古鲁菲举起右手,指向头顶镌刻锤徽的王冠。
茹赫姆没有留下直系血裔,锤炉的姓氏由他的偏远旁系继承,也就是古鲁菲的祖先。
听到先君的名字,在场所有的矮人都不由肃穆起敬。
琳妮神色一动,目光低下。
索尔听到熟悉的人名,心里一顿,对历史不了解的他也知道,茹赫姆是矮人们的开国国君。
“成为国王后,在先君执掌的三十一年里,我们国度日益强大,饱受战乱的北地恢复安居的和平,人影绰绰,耕田禾水,一副欣欣向荣的前景。”
“但,英雄终有长眠的一天。”
古鲁菲狠狠一拳擂上自己的胸口,他头上的锤脉王冠微微一颤:
“暮年的茹赫姆,深知立国根基尚不稳定,人心不古,小人居多,面对巨大权力的诱惑,任何掌握这项权力的人,都会时间的流动中被侵蚀,不免诞生一个暴君,和一个在暴力与压迫下的国家。”
“这和被先君推翻的精灵王朝有何区别?”
古鲁菲认真看了梭泽一眼。
梭泽脸上的愤怒因听到的这句话,稍微舒解,也多了一份质疑。
“梭泽!”
古鲁菲深呼吸一口气。
“共治之约,它是先君最后的政令,也是一份遗嘱。”古鲁菲认真直视梭泽的眼睛:“它是先君扼绝独权的屏障,也是一份将牢牢我们联合团结一起的誓约,这份誓约的存在,确定我们国家运作模式,让身局高位之人不敢肆意妄为,让卑微的弱小者也有发声的权力。”
“共治之约的真正含义,是王与民的共治,共同治理国家,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五王山脉。”
古鲁菲双目坚毅,言辞铿锵:
“先君虽死,其魄犹存。”
话音刚落,只见对峙双方的白盾卫队,都用力把白色的臂盾落向地面,沉力踱响脚步。
咚!
接着,他们齐齐挥剑,猛击向白色的臂盾上。
“轰!”
空旷的暗道,顿时充满了洪亮的盾击声!
被突然的场面震撼,索尔愣了愣神,望着盾剑交击、动作肃穆的的矮人,心里有些许撼动。
“你似乎还是没有提到点子上,古鲁菲。”
梭泽深呼吸一口气,咬牙瞪着古鲁菲:
“你犯下的罪,没有资格提起先君的尊讳。”
长叹一声气。
古鲁菲拳头握紧,接下来的话语简直像是一字一句,从齿缝里咬出来的:
“天脉遗战,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是我们击败最大的一次黑潮,用手中的热血证明世界还有被拯救希望....”
古鲁菲颤抖着,低下头颅,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艰难地继续出声:
“各国的史书上都写着胜利辉煌,歌颂他们拯救矮人,在亡国灭族的危机一刻,英勇驰援,从向阳的山坡上冲锋,不畏生死的高尚品质。”
“而,我们‘强大’和‘骄傲’的五王山脉.....”
“我们只能给后代的阅读记书上,反复强调‘顽强抵抗百日,坚撑各国支援’,‘不顾千辛,向联军前方送往物资’这类的字眼,以此彰显,我们在这场大战中的贡献......”
梭泽表情黯然,一动不动。
迈伦低下头,看着手里炽血马刀。
“但,知道历史实情的我们,都知道,这些不过是我们自编自说、一厢情愿的粉饰措辞。”
听着这一切的梭泽,深然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实在无望,我们怎么可能会低声下气,向各国送递求援书信。”
“所谓的抵抗,除了老弱病残,我们把能动的壮年力都送上闸门,抵御深渊种的入侵,五位国王死了四个,这就是顽强抵抗——背后付出的残酷代价!”
“五王山脉被黑潮整整包围半年,居住千万人口的山脉,怎么可能还剩余粮?向联军提供物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古鲁菲无力地摇摇头:
“承认吧,所谓的天脉遗战,是属于他们的荣耀!对于我们,只有耻辱和讽刺,和一个穷阎漏屋的国家!”
梭泽握紧拳头,他用一种不解和恨意的复杂眼神看着古鲁菲,觉得已经看不懂面前的年长者了。
一面严色正辞拯救国家。
一面又犯下叛国罪。
“天脉遗战之后,我们的国度只剩下破屋瓦砾,衣服、粮食、住房、药物、武器,这些急需品样样紧缺。”
古鲁菲咬紧牙关:
“这个时候,那些所谓的联军代表,人类,兽人,精灵,他们装作怜悯的态度,站着我祖先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张物资单,表示他们愿意帮助我们,而我们只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梭泽难以置信看着古鲁菲,又看看握着炽血马刀的迈伦。
所有人都久久不言。
唯有火光闪烁。
过了好久,古鲁菲才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们为了偿还那些代价,接近掏干积蓄丰富的国库,大量的矿产和珠宝被低价卖出,甚至有一些代价,我们现在还在偿还.....”
古鲁菲瞥过头,看向靠着墙壁上的人类,一张脸被烧伤大半。
“真的会有一个国家,会心甘情愿在首都的最高处,建立一座别国人物的雕像,歌颂他的‘伟大’事迹.....甚至和开国君王并列?”
听着这句话,索尔下意识感到不安,他知道这个雕像是谁,来到五王山脉的前几天就见过:
——清风王座
伊多·赫准斯托。
古鲁菲摇了摇头,语气疲惫:
“所谓‘世界之盟’的各国联盟,不过是一群强者的餮宴,一旦其中一方出现弱势,就会被立马啃食殆尽,成为他们腹中的养分。”
在所有人复杂而微妙的目光下,古鲁菲脸色一黯,缓缓拿下头顶的锤脉冠,放到地上,头上枯白的发丝变得更加憔悴。
“趁我们虚弱,帝国的教会,把猎人协会开到我们的土地上,明面上施以保护之名,袪除深渊种,实则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动摇五王山脉对地方的统治力,瓦解我们的行政根基。”
“趁着十年前教会遭受‘奈尔图斯之祸’,实力大减,我绞尽心力,用尽一切手段,破开各方阻碍,才把北地上那些像瘤子一样的猎人教会废除!”
梭泽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决定废除猎人教会的议案发出的前一天,列王厅的大门遭到一次声势浩荡的抗议,抗议者都是他们矮人。
“这些只是外来因素,更多的是内部的因素。”古鲁菲出声,真诚而真实地开口道:
“共治之约太古老了,古老到已经不再适合这个国家的发展,它从最大的助力变成了最大的阻碍,一瓶让我们迷醉的毒药。”
古鲁菲盯着脚前地面上的锤脉冠,眼神认真对着梭泽,说出一句令所有人惊讶的话:
“锤脉王冠,我戴了它将近大半生,这顶王冠的重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国家的重量,让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和沉重,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梭泽。”
“.....为了拯救我们衰败的国家。”
“我放弃这顶王冠,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和一个魔鬼合作。”
古鲁菲说出最后一句话,他像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抬起疲倦的眼睛,看着表情惊愣的梭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