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黎明,风中摇曳的杨树林藏于暗色之中,附近的十多间农屋黑灯熄火,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在梦镜里,街头巷尾沉默死寂。
与之相反。
在帝都中央地域的碎刃宫,整夜明亮灯火未熄,服装统一的仆人们在这座尘封十多年的建筑里来回忙碌,面容严肃的老管家,凛然的目光盯着工作中的仆人,严格安排每一项进程。
忙碌中的仆从们挑桶打水,彼此之间细声交谈,手上仔细擦拭大厅角落,长拱窗户前被帘子被全部替换,换上崭新昂贵的厚蓝绒,推擦干净瓷砖铺设隔温的毛毯,洁白的细稠垫在用餐桌上,不久前订购的银烛台放在中间,烛台细长的腰杆雕刻出美丽曲弧的花纹,穹顶上的水晶灯散出剔透而璀璨的光芒。
“哦,真是令人怀念。”
轻轻抚摸过灰白的石面,高大圆型的石柱撑起宫殿的一角,过去的景色没有变化,苍老的嗓音带着感慨,对着面前的米歇尔,轻轻说道:
“我差点以为这辈子也无法回到这里了,自从温德尔失踪,碎刃宫被封闭,无人再踏足此内,这座见证洪荒岁月的建筑,已然在不知不觉间,从我们眼里消失十五年了。”
阿伯特看着放在石柱上的手背,曾经受满创伤皮肤变得更加褶皱干枯,时间会一点点夺走人们身上的东西,一旦拿走了就不会还回来了,而那些失去的东西中包含着珍视的事物。
前面的米契尔耸了耸,回头一脸不解:
“阿伯特,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不像那个热爱艺术,热爱美,一夜八次郎的男人会说出的正经话。”
听着耳边的话,阿伯特把目光移走。
这位现任猎人学院的院长,平日里庄重严肃的老猎人,深吸一口气,不顾形像地搓了搓胯下,然后僵硬地从鼻子里呼出。
“一夜八次郎已是过去了,米契尔,.....”
“虽然我热爱艺术,也热爱美,也秉持一名正常男性的本能,热爱每一位拥有美貌的女人。”
阿伯特看着米契尔,声音停顿一下,认真说下去:
“但我同时也清楚,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在像从前那样继续,我担心会........”
米契尔抢过阿伯特话头,有趣诙谐地道:
“担心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阿伯特无声点点头。
看着坦然承认的老相识,觉得有趣米契尔发声笑出,嘶哑的声音有着久违的舒畅,享受难得的放松时刻。
远处工作的仆人们,看着大声笑出的米契尔,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又很快懂分寸的低下头,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原来纵情享乐的流氓,也会有害怕的一天吗?这是让人意外的消息,爱勒贝拉如果知道,她肯定会惊掉下巴。”
米契尔用手肘压了压阿伯特的肩膀,对他露出街上的小混混才会有的眼神。
“不是害怕。” 阿伯特摇了摇头,推开压在手上的肩膀,望着一脸轻松的米契尔:
“独角鲸现在只剩下我,你,洛诺,还有古地沙漠的勒哈加,可是古地沙漠离帝都太远了,如果出事,勒哈加肯定赶不回来帮忙,我们不能寄望他。”
“洛诺是个老实人,心眼太少,他适合在边境驻守却不适合当任参政主教,对付皇室那批人他不是对手。”
独角鲸是米契尔这一伙人组成的猎人小队。
阿伯特拱了拱米契尔的手臂,对方还是一副轻松笑着的样子,显然似乎浑不在意的样子听着。
“我虽然比不上托马士有心性,但是有些事还是能看明白一些,你把我从极东调回帝都任学院院长,不就是希望有个人能在旁边帮衬,分担压力。”
阿伯特走上前来,在米契尔的身侧站定对视,两人眼中各自倒映出对方面貌。
米契尔只是静静打量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老相识,从面阔到眼睛,下巴到额头。
然而这一次,陌生,似乎要大于熟悉。
原来他也和霍曼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了自已的成长。
“米契尔,这一年我来时常发科打诨,明明没做多少事却突然觉得很累,也变得很喜欢睡觉,一觉能从中午睡到晚上,明明前年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阿伯特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体内的深处有着寒冷的虚弱,身体的衰老在快速加重,动作变得迟缓拖懈,可能再过不久连上家里的楼梯都费劲。
“正常,阿伯特。”米契尔的笑容缓缓的消失了,安慰起好友:“我也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担心,人老了是这样。”
“是啊,人老了。”
微微一怔,阿伯特轻声说着:
“米契尔,我总是有些放心不下,担心有一天我如果一觉不醒了,你该怎么办?剩下猎人们又该再怎么?皇室的那些人会放过你们吗?”
沉默了许久。
看着表现担忧的阿伯特,米契尔灿然一笑:
“阿伯特你果然多愁善感起来了,这些事不要担心,没走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还未知。”
从鼻子里叹息出一声。
阿伯特看看石柱,再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厅内,那里金碧辉煌,人头繁忙,唯由石阶之上的王位空无一人,冰冷沉默,自高默默注视着大厅内的一切。
“说起托马士,我总感觉很意外,像是一个昨天见过的活人,今早起来却看着他被埋进土里。”
阿伯特平静说着,他是一位老猎人,离别早就经受很多次,就像是背后的伤疤,开始会很痛苦,可是等到受伤多了之后,反而觉得习以为常,只是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这些事总会觉得遗憾:
“记得那天,我约托马士第二天去喝酒来着,他还答应我了。”
阿伯特深深看了米契尔一眼,眼神忧郁,颇有感触: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我一直再等他回来,直到那天送葬的队伍到了.....”
米契尔没有回答,他只是回过头,望着身后夜色中一个方向,隐晦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出现那些在荒草中的残缺墓碑。
“霍曼,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贸易天才,做商人比做猎人更优秀,虽然你们都讨厌他。”
“当时我和他私底下玩得还不错,挺喜欢他这样的性格,。”
想到过去那段记忆,阿伯特出神地开口:
“如果那天我没有约他一起出去,不去翻那个院墙,他不会遇到雪莉,不会看见这个美丽动人女孩,他还是那个笑得没心没肺,每日荒废度过的小乞丐,你们都看不起的孤儿。”
“照这样下去,霍曼总有一天会成绩不合格被学院开除,他成为不了猎人,也当不上白塔王座。”
阿伯特突然笑了笑:
“反正我排名也是个垫底。”
“还记得吗?”
“肯尼老师经常当众骂我们两个搅屎棍,说实话当时我们也无所谓,骂了就是骂了,别人嘲笑就嘲笑,无非是开除,提前毕业出去卖壮.阳药。”
“霍曼做出壮.阳药还挺好用,价格便宜货多,外面不少人找我们买,如果不是最后当了猎人,我和霍曼可能早就成为大商人。”
说着到这里,阿伯特笑得更开心,想到自已当商人的样子。
一定和现在的自已完全不一样。
“你想念他吗?我说是的温德尔,那个坐在王位,冰冷强腕,气势夺人的清风王座?”
只见米契尔向前一步,站在大厅的大门之前,凝望厅内高处的王位,然后对着回忆中的阿伯特,忽然问道。
愣了一下,阿伯特才反应,叹然一笑:
“以前是讨厌,现在只剩下怀念.....”
阿伯特年轻时很讨厌温德尔,这位黑发猎人的眼里总是目视无人,傲然视物,无论跟谁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强迫他们无条件为他服务。
清风王位,是他靠实力得到的吗?
不。
无非是有个好爸爸,家族继承。
“我怀念他,怀念他的铁腕强硬,坐在王位目空一切的目光。”
阿伯特先是一顿,继而郑声道:
“至少有他在,有些人可能不会死,对抗皇室局面也会大不一样。”
米契尔依旧淡然,他点点头,凝视被明亮照亮的王位,目光坚毅。
“阿伯特,我们可以怀念过去,却无法改变过去,触不可及的未来,也亦不可窥探。”
下一秒,米契尔又转向阿伯特的方向,目露精光,沉声嗓音:
“此时此刻,面对未来,我们能做的,只能做的,必须做的,只剩下握紧手里的猎刃,等待明天的加冕礼,经受命运的考验。”
在阿伯特的目光里,米契尔转过身进入灯光辉煌大厅里,留下一句简明的话:
“猎人如夜中余火,至死方休而无憾;唯见传承不断,薪火相续。”
“所以,阿伯特握紧你的剑,我们去为新王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