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既不是胆怯,也不是惊惶——这些感觉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涌现,在你手足无措,无能为力面对未知,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席尔维眉头一凝。
老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让人毫无空隙可躲避。
“比如你就要迎来某次大的考验,接替某份重要责任,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为某个古老权力的新执剑人,承担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的使命,也累得多的负担。”
老皇帝缓慢说着,浑沉的目光看向身下的帝座。
“然而你知道,你也许不够格,你知道你承受不来这份重量,你知道你注定失败毁灭,一生一事无成。”
“这一刻,你无比恐惧,不想面对,只想逃离,离开所有人,不顾一切,逃到一处荒芜人烟的地方。”
“这种感觉,才是恐慌。”
迎着那对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席尔维收敛起表情,注意力集中一点。
仰头的动作越来越累。
席尔维仿佛觉得有种力量,强制压在颈骨,迫使他向面前的老人低头妥协。
而后。
老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气:
“但是,可总有那么一刻……”
“在最终时刻前,在你将要踏出那最后的一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契机,一个办法,一个转折。”
“让你觉得,境遇似乎出现一丝希望,觉得恶果也许会迟一些到来,幻觉最终判决大概能缓一刻执行。”
“然后,你觉得自已又行了,恍惚间扭过头,直面那个你最恐惧的结局,走上一条苦难绝望的道路。”
皇帝的右手缓重抬起,露出细枯指节上的一枚古老戒指。
“正是这个错觉般的希望,让你承担下这份责任,去承受它带来的判果,去接受你无可避免的——身份。”
“这一刻简直是如释重负,它让多年来的麻木,不安,痛苦,在一刻之间荡然无存,让你感受到无与比伦的喜悦。”
“但,当这一切过去,当神灵给你的缓刑期过完,”
老皇帝轻咳一声,眼神深邃,却毫无情感的温度:
“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它们都会消失。”
席尔维一怔。
帝座之上,至高皇帝慢慢直起腰,在穹顶的灯光下,仿佛光辉漫过头顶:
“而那些被忽略的恐惧就会顷刻卷土重来,会带着比之前更压抑绝望的色彩,不留余地地吞没你,现实的真实残酷,让你会感到无比的悔恨与不安,自责与慌乱。”
“咒骂之前的自已为何不逃走,为何要回头,妄想靠着那一丝侥幸心理拯救自已。”
席尔维与老皇帝对视着,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冷凉寒骨。
而老皇帝贺拉斯则冷冷摩挲着手指的戒指,抚摸表面漆黑深奥的光泽。
“正是这股复燃的恐惧,会在沉重到难以呼吸和坐立不安的痛苦中,让你明白,原来过去的一生,曾做过每一件事其实毫无意义,所有反抗都是徒劳。”
一生。
如金属的细微碰撞声,在两人之间响起,随着帝座上的老人缓慢动起身体,厚重袍服上镶嵌的珠宝相互磕碰,冰冷清脆声音的听起来....
听起来.....
听来像是那监狱犯人身上的枷链。
老皇帝没有离开帝座,停下缓缓挪动的身体,重新靠回冰冷冷硬的椅背。
他的眼神安静淡然,动作慢条斯理,与父亲的不怒自威和咄咄逼人气势完全不同。
却并未让席尔维感到一刻轻松。
除去每年一次的例行会晤,席尔维和这位老皇帝说过的话,寥寥可数。
至于多年来,他们单独共处的时间一共加起来.....
不会多过一小时。
席尔维撑着昂起脑袋,对视那对安静却令人不安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您误会了。”
他努力赶走那股自己若有所知,却被皇帝说得一分不差,从而更加明显的负面情绪。
“我并没有在焦虑。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接过,我的父亲,他肩上的责任。”
盯着席尔维身上的清风王袍,听着话的老皇帝目中漠然,似有不屑:
“不,你并没准备好。”
“表面的镇定,掩盖不了的内心的慌张。”
席尔维眉头一皱。
正在席尔维组织语言,安静的大厅外忽然响起一阵不平常的躁动,外面变得混乱吵嚷,似乎正在爆发一起激烈的冲突,而厅内的人对外界此刻的发生一无所知。
不过短短几秒过后。
门外的躁动迅速回归平静,似乎刚才的变故没有发生过。
“你的父亲呢?”
冷光瞟了眼闭合的厅门,老皇帝向椅背缩了缩身体,平静对着席尔维询问。
站在阶梯下方的米歇尔,刚才的身后门外的骚乱传入耳中,这位老猎人没有做出反应,随后安静看了眼站在身侧的宫廷主管。
“那位在多年前,由威望严酷手端掌控教会的温德尔王,那个让内部惶恐压抑,让外部踌躇不安,乃至令我都觉得的难以对手的猎人,你的父亲——他去哪里了?”
他去哪了?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让席尔维思绪一滞。
严酷的身影在黑夜越走越远,四周的晦暗掩盖身影的样貌,模糊而不真实。
父亲离开了。
彻底离开了。
带着肯定的想法,席尔维强行断开那晚的回忆,扬声回答:
“他离开了。”
盯着席尔维的眼睛,老皇帝幽幽问道:
“他还会回来吗?”
席尔维又是倏然一怔,而后低下嗓音,简要明了:
“不会。”
得到答案。
老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显然似乎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所以.....
“你父亲身上发生的事,并不简单。”
这一刻,老皇帝的话语调很轻,起伏很小:
“那天晚上,他突然失踪,从戒备森严,重重保卫的碎刃宫,数名高级猎人包括此刻站在你身后的米歇尔,从他们眼皮底下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事后连鸦廊也没查出一丝蛛丝马迹。”
“须知,这世上,可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帝国鸦廊……查无实据。”
鸦廊。
这个名字让席尔维心头一沉。
皇帝几乎是靠在帝座上,姿态看似放松,可眼神却紧锁在席尔维身上:
“我清楚你们来这里的目的。”
口气轻冷。
“但至少,在我没弄清你父亲的下落之前.....”
“圣橡宫将不会承认你晋立新王,执掌碎刃。”
晋立新王。
执掌碎刃。
阶下,安静的听着的米契尔没有反应,事不关己,目视前方。
席尔维合上嘴巴,感受着这两句话背后的分量,感受着语句背后淡淡的忌惮与戒备。
咬了咬下唇。
又想起父亲的背影。
过去,父亲在一直干着这件事,端坐碎刃宫,控制帝国内部最具强悍性的武装力量。
带着些微的坚确定定,席尔维重新开口:
“我是温德尔的血脉,拥有对清风王座、及碎刃的合理继承权。”
皇帝轻哼一声:
“那是在正常情况下。”
他转动手上的戒指,玩味地道:
“现在,这事正发生意外,而这个意外是你失踪的父亲,还究竟是你?我目前无从知晓。”
席尔维不知如何回答。
也许是太久没这类人,面前的老人和自已的父亲是同一类,冷淡无情,善弄人心,计谋阴险,席尔维发觉,自己无法读懂至高皇帝的情绪与动作。
就像隔了一层幕布。
而这是在面对父亲时,才会有的体会。
只见老皇帝最终轻笑了一声:
“所以,你准备好告诉我那晚真正的真相,还是.......”
下一刻,闭合的厅门被从外面推开,迈着轻佻的走姿,穿着黑色绅士服的高瘦人影轻快进入大厅,安静的空气里迎来一缕久违的波动。
“还是,你们先把欠我的债务还上?”
话语里带着愉悦笑声。
高瘦人影停驻在离大厅中央不远的位置,在灯光中照明下,一张无五官诡异的面孔朝向阶梯上的帝座,口气恣意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