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之下,映射出两人的身影,墙壁上色彩鲜艳的油画,其中的人物面无表情,目光深沉,眉宇间筹谋踟蹰。
拜拉尔眼皮一跳。
他端详着皇帝苍老发白的面庞,第一次发现,这位坚毅冷酷的权力者也有了那种羸弱。
那种无法抵抗,亦不能摆脱的恶疾。
世上最冰冷的存在,不是极东之地永无休止的寒风和夙夜。
而是死亡前的寂落。
“不,陛下。”
想到这里,拜拉尔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淡然道:
“我想,从鸦廊找上米契尔开始的那刻,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们。这只是一场针对他和猎人的陷阱,令他们覆灭的毒计,从头至尾他都是这样认为,筑起一面实为警惕的高墙,密不透风。”
“即便我们的背离倒戈,敌意隔阂,也没有动摇过他的内心分毫。”
床扶磕出清脆的响声,闭起的双眼缓缓睁开,白薄单衣下的躯体颤抖不止,额头冒出的虚汗暗示极限的到来。
贺拉斯睁眼凝望拜拉尔,几度挣扎喘息,方才艰难开口:
“你无法击败他们。”
“单凭我们,不行。”
贺拉斯定定地盯着拜拉尔,看着和他一样老迈的臣仆,肃然危立在面前。
“我们彼此清楚这些,我们认识他,了解他。”深喘出一息,承受胸口的重负,贺拉斯肯定地道:“就如他认识,了解我们一样。”
“我们和他,保持沉默着,却又心照不宣。”
“他早就预见了种种不利,知道我不好对付,知道你不会顺他心意....”
深吸一口气,拜拉尔目光复杂。
几秒之后,他才幽幽对着皇帝开口:
“但陛下,你还是选择‘祭首’计划开始。”
“你依然借机利用芬里厄,将自已死因的嫌疑全部推到‘正好’入宫米契尔身上,要挟碎刃宫和教会,用弑君的罪名进一步废除他们。”
拜拉尔盯着神情不佳的皇帝。
祭首计划,由皇帝亲自操手,唯一的执行者只有一人——鸦廊首脑拜拉尔。
‘祭首’,一条不为人知却又祸害双方的恶计,藏匿在无数罪秽隐藏的最深处,它在最不起眼的时机和地点,悄悄改变引导将来的局势,成为日.后杀死猎人最卑鄙的毒药。
却是结果可惜。
祭首计划没有成功。
原因只有一个。
陛下还活着。
‘祭首’没有祭品,当然成为不了一场合格的献祭。
平静盯着拜拉尔,很久很久之后,贺拉斯缓缓前倾,身体前倾出床沿: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拜拉尔?”
“为什么,非得要用祭首计划,用我的命,一位皇帝的命?来陷害栽赃他们?给他们按上弑君的罪名?来为后世铺路?”
皇帝目光一动。
“哼。”
他嘶哑冷笑。”
“拜拉尔。”贺拉斯望着鸦首脑眼角的皱纹,感叹地道:“不是每个人都会长岁百岁,身体无恙,咳咳...咳,须知罗兰也不过才一百余岁。”
老皇帝胸腔痛苦咳嗽,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瞳孔里的深邃。
那一刻,室内的两人,无论是拜拉尔还是皇帝贺拉斯,他们都彼此直视着对方的眼神。
苍老浑浊的眼珠里,倒映出他们的样貌,头髯灰白干枯,面色憔悴模糊。
“一年半,西德尼告诉我的身体境况后,我便别无选择。”
贺拉斯面露绝然,渐渐失去平和:
“既然自知时日无多,为何不放手一搏?”
话音很轻地落下,却也让墙角的烛柱光线摇曳,光影颤抖。
同时也让人心一阵惶恐。
“经历那位黑王芬里厄留下的混乱,期间趁乱弑君谋权的雁翎王座当场伏诛于圣橡宫,教会一时无首内乱,流言蜚语传播四方,人心浮动,地方暴乱匪徒横生。”
“凭此机会,封锁帝都,断绝碎刃宫与外界联系。同时宣召雁翎王座米契尔谋反,派军团强行接管边境四地,以彰显帝室威仪,安抚四方,稳定国内。”
贺拉斯的思绪放远:
“艾特莱雅与我有约,教会内部反抗他们会帮我解决分化,作为王权交替的回报,他们会接受。”
火光幽幽,拜拉尔一语不发。
但他的眼神渐渐发生变化了。
“而这每一步,不过都是为了一个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响帝国乃至我们所有人的目标。”
那一瞬间,贺拉斯撑起身体咬紧牙,目光的疲劳一扫而空,却前所未有地锋利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一直执掌鸦廊,哪怕内阁多次向我提议,你现在依然坐稳这个位置?”
贺拉斯深吸一口气,肃颜正色,而后直呼其名:
“拜拉尔·莫拉”
灯火飘摇,光影震动。
拜拉尔望着眼前虚弱不堪的老人,抵着沉重与压力,嘴角却是一咧,嘶哑笑出声:
“陛下,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一意孤行。”
“贪婪无度。”
“敲骨吸髓。”
“我们被私欲驱使,为各自的目地不择手段,精明算计,杀人夺命,乐此不疲的沉浸其中。”
贺拉斯没有说话。
拜拉尔死死直视眼前命不久矣的帝王,正如对方的视线牢牢笼罩着自己。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以为房间里的沉默,会继续这样下去的时候。
老皇帝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响起,传向耳边:
“我们会是朋友吗,拜拉尔?”
沉默了一秒。
“当然了,陛下。”
扯着嗓音,拜拉尔哼声点头:
“野心家的朋友,只会是阴谋家。”
下一刻。
室内响起剧烈的咳嗽和不屑的冷笑,贺拉斯畅快笑着,这位皇帝完全不顾不堪重负的身体,向前举起手。
“你看,我马上死了,米契尔没让黑王杀死我,他保护了我,却又在最后一刻,让芬里厄的那根黑刺射中我的左胸。”
“哼,不算致命却又算是致命的一击。”
贺拉斯解开内心,露着胸前染着黑色液体的医疗纱布。
“拜拉尔,我的朋友告诉我,我的死会有意义吗?”
不像是一位帝王该问出的话。
贺拉斯坐在床上,冷漠昂起头,眯眼盯着拜拉尔。
“恕我直言陛下,你的死,本身毫无意义可言。”
对视着面前的目光,拜拉尔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这或许有为僭越。
但这一刻。
已经也不重要了。
“米契尔依然在活蹦乱跳,猎人高塔仍旧屹立不倒。”
“他们用了最小的代价,继双王之后又杀死黑王芬里厄,拯救帝都的所有人于水火之中,这无疑日后会给他们增加巨大的威望。”
“而我们费尽心血,却徒劳无功。”
拜拉尔收起嗓音,看向贺拉斯淡然从容的脸,若有所思心里补充一句:
至少陛下...
在这场赌局里,我比你多赢了一点点。
这段评价出口后,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一些。
贺拉斯沉默了一会儿,拜拉尔也闭口不言。
“帝国,从我那个到处有留种父亲的意外过世开始,这个国家,我统治了它整整五十三年,时间教训的积累让我深深了解它,甚过于我自已,那些自利的腐败,内斗,压迫,僵硬,充斥这个国家内的每一个阶层。”
“他们像是一个人体内的肿瘤,日夜不停,没有节制地吸食身体机能,却百无一用。”
贺拉斯望着拜拉尔,若有所思:
“分裂,内斗是帝国最大的问题,二十岁我发现这两个问题,并一直试图改变它,可是五十多年过去,现在我要死了,这两个问题却依然存在,并且死死缠绕住帝国,和我们缠得越来越紧。”
声音沉痛而幽深:
“现在,我好像明白我那位形如生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父亲,为什么会喜欢女人和纵欲。”
“他在英年之期,便已明悟我在此刻才看透的道理——面对帝国,这个强大却又腐朽僵硬的国家,无论我们做什么,最终都是只是徒劳无功,一事无成。”
“我唯一能做的是,站在一边,看着它在腐朽中一点点走向毁灭,却力所不及。”
拜拉尔不声不响。
“清醒的痛苦,是最绝望。”皇帝低声而谈。
【我们被私欲驱使,为各自的目地不择手段】
【精明算计,杀人夺命,乐此不疲的沉浸其中】
想起这句话。
贺拉斯叹了口气,坦然又无奈地道:
“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技俩卑鄙,都注定徒劳。”
“无论我手段多厉害,计谋多高明,它都注定了,要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失败。”
深望拜拉尔,贺拉斯目光穿过他的身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床沿对面,拜拉尔的目光聚焦在眼前。
“枝腐叶烂,须问其根。”
“面对你的统治,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拜拉尔发出语气平静,目光幽幽:
“但是如果是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那就是贪婪无底的恶狼,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做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鸦廊首脑神情凝重:
“身为统治者,陛下,你的臣民们不计其数,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贫民窟里的乞丐妓.女,他们中大半数人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顺你心意的受你安排。”
“叛乱,反抗,抵御你的权威,才是他们一直在对你做的事。”
视线对上贺拉斯的目光,拜拉尔声色俱厉:
“但这是你不得不承认的,永远无法掌控的东西——即便你是帝国的皇帝,而这样的情形却遍及帝国内的每一处,你的命令是下给一群人,比如整个御前内阁?我敢保证,他们中一定会有人犹豫,疑惑,不安,为难,退缩,暗中不忿,憎恨嫉妒,而后应付了事,阳奉阴违。”
帝国内的每一处。
沙哑厉色的嗓音响房间里,语气虽然低沉平色,却让一股怒意躁动陡然而起。
那一刻,贺拉斯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可拜拉尔的话还在继续,令人不安:
“而这些反抗你的人,他们满布全境,阶层上下,遍及整个世界,东南西北。”
“他们藏在每一处利益、野心、欲望、立场、贪婪的阴影里,用意想不到,无法预料的方式,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从阴影里冲出,举起他们藏好匕首,向你,向帝国,刺出那要害冰冷的一击。”
说到这里,拜拉尔想起了什么,不由轻哼一声:
“就像是猎人他们,一旦利益受到损害,遭遇困境,生存空间遇到挤压,他们便从懦弱不堪变得悍不畏死,从低眉顺目变得慷慨狂热,从冷漠自私变得众怒慷慨,不留余地,用尽各种残酷极尽的手段,从各个方面反抗你。”
话音落下。
室内一片死寂。
相当长的时间里,两人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面色虚弱的贺拉斯动起下巴,他伸出手,指向靠墙的琉璃柜。
下一秒,按照皇帝本人的指示,拜拉尔缓步走向琉璃柜,平平无奇的外表用的的红棕木,透明方正的琉璃片擦得不留一粒尘埃。
朝着安置在里面的尊贵冠冕,拜拉尔缓缓伸手。
与之同时,背后的声音缓缓传来:
“从帝国建立的那天起,它就被利斯一世命人用最昂贵沉重的用料锻造出来,此后这顶不完整的冠冕,戴在帝国每一位皇帝的头颅上,见证和叹息那一场盛大的分赃宴会。”
“枝腐叶烂,须问其根——你说得不错,拜拉尔。”
贺拉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了之前的锐利锋芒,却多出几丝喑哑幽深:
“从利斯一世和乌维达成协议,帝命和王权分立开始,我们日益强大的帝国被从内部两股力量操控开始,注定会是充满分裂和争执,偏见与歧视,水火不容的对立。”
“我们意识到危机根源,却又只能一次次重复同样的错误,不曾有一丝改变。”
“从帝国初到现在,不管是我们还是猎人们,都是如履薄冰,心惊胆战,在重重矛盾小心谨慎把控平衡,才一点点走到今天。”
看向走来的拜拉尔,手上端着的华丽冠冕。
夜晚的圣橡宫清冷幽静,墙上几位昔日皇帝的画像,画中的他们埋葬在岁月的尘土中,默默地旁观这场君臣对话。
“我们,他们,手里明明都握着一半的帝国。而现实,我们总是嫌弃手中力量不够,却又时刻忌惮对方实力。”
目光凝结,贺拉斯扭头看向墙上的画像。
“历史上,帝国发生过数次内战,但没有是一次是歇斯底里,不死不休的战争,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刻停手,就像是双方约定好的一样。”
“其中的道理,你明白吗?”
贺拉斯眼神空泛。
帝命和王权
如履薄冰,心惊胆战。
把控平衡。
这几句深深烙印进脑海,拜拉尔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触碰最禁忌危险的边缘。
“东方的贵族们,每年都会在秋末冬初去大泽湖泊附近,狩猎捕食冬眠熊类,陷入发狂的成年灰熊,能将全副武装的骑士连人带马一起压翻,咆哮着咬碎他们的脖颈,这是非常极其危险,几乎是宣布了死亡。”
“所以,在东方贵族们中时常流传一句话:若无法一击毙命,等待地,便是对方致死方休的反扑。”
灯火幽幽,映得拜拉尔面沉如水:
“一旦无法瞬间抹除,让猎人们回过神来,我们将要面对地,几乎是来自半个帝国复仇反击。”
面对面。
帝权对王权。
帝国对帝国。
真到这一刻,牺牲究竟会有多大?
最终,拜拉尔深吸一口气。
象征权力的冠冕被放到身前,贺拉斯随意轻看它一眼,然后目光移开。
他深邃倘然地道:
“拜拉尔,如果有一天帝国毁灭了,那绝对不是因为外部因素。”
“须知世上没人能够从正面摧毁帝国,除了我们自已。”
在拜拉尔愣住的目光下,贺拉斯探出手掌,颤巍拿起旁边沉重的冠冕,缓沉戴在头上,目光锐利盯向拜拉尔:
“尽管,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们也只能咬紧牙流着泪血走下去,猎人们不会相信我们,我们也不会信任他们,根本上矛盾只有一方消失才会解决,一个人不能拥有两个灵魂,正如一个国家不能时时刻刻在持续内斗分裂。”
“帝国要废旧革新,才能有一线生机。”
只见老皇帝以极慢的速度,下床站起来,走到拜拉尔跟前,死死盯着他。
“艾德里安接下来会配合你,下任皇帝是他了。”
咳嗽一声。
听到这里,拜拉尔无奈叹息一口,望着气息残喘的贺拉斯:
“陛下,我们之间的戏演得太好了,你忠实大臣们都以视我是逆子,叛徒,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把我敲骨吸髓,按上断头台。”
贺拉斯静静地听着。
“这架战车上,我们绑在了一块儿,陛下。”
拜拉尔摇头轻叹:
“现在你要提前下车,作为皇帝之敌的我,你的儿子艾德里安似乎并不能从你大臣们的手下,保住我的性命。”
打量着拜拉尔的表情,强撑着一口气的贺拉斯。
他挺直腰背直视,头上的冠冕在照亮中熠熠生辉:
“我们一起登台,配合演出,不一定要共同谢幕。”
“后面的事,我帮你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