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拉尔的脚步声在幽长的廊道响起,离那间房间越长越近。
初次踏进这里的时候,还是那个大雪纷飞的白昼,寒风刺骨。
拜拉尔的视野有些模糊。
是谁,当时领着自已的人是谁?印象里好像是那位和善的密室书记员博葛,又像是上任鸦廊首脑“缄默人”,他敬爱的老师。
拜拉尔紧紧闭上眼睛。
脚步声停在他的身侧。
随后是门锁扭动,房门从外被打开,暖和宜人的热流从房间里涌出。
“拜拉尔大人请进,陛下在里面等你。”
宫廷官颔首而道。
明红的衣衬线体流利,细致的黑色绒线有规律地穿梭其中,袖口绣着一圈复杂深奥的簇脉,处处彰显出贵者的气质。
——
“你又来慢了,拜拉尔。”
不久,只身进入房间后。
嘶哑沉长的嗓音,从床榻上传入拜拉尔耳中,声音里充斥枯朽与黯然。
“我很抱歉,陛下。”
拜拉尔恭敬的俯下身,表现出佣人般地顺从和卑微。
除了面前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外,应该不会找出第二个人,让这位鸦廊首脑如此弱怯。
弱怯还是惧怕。
他真的是在害怕自已么?
倚靠着数张叠加的软枕,眼眶深凹的贺拉斯微睁眼,面色苍白憔悴,发泽干枯瘪缩,目光斜视俯首而躬的拜拉尔。
他根本就不怕。
贺拉斯一眼看穿。
这不过是两人习以为常的逢场作戏。
至高的皇帝想要的是服从,对方便表现出如绵羊般的温顺,从而满足权力欲望催生出的绝对支配。
“——咳咳..”
扼制住从胸腔深处的剧烈痛苦,放在绒被里的指头用力攥紧,贺拉斯表面平淡轻咳几声。
“事情办好了吗?”
拜拉尔眼神微动,思虑便刻:
“陛下,他没同意。”
“他时刻忌惮提防着我——当然,换个人都会这样做。”
拜拉尔缓缓抬起眼神,看向陷紧床榻上那具枯槁的人影。
“相反,如果他欣然同意,再三犹豫将会是我们,背后会不会是米契尔在暗中捣鬼,设局毒计。”
鸦廊首脑的表情恢复平静,语气重归淡然,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虚弱的皇帝则是没有回应,只是看向眼前的拜拉尔,看向他浑浊瞳孔里的倒影。
透过无形的空气,静静盯着他,一直盯着。
橘黄的火亮反射在地面上,空气因沉静而变得凝固,燃烧中炉火的发出的暖流,被不知何处的寒意慢慢取代。
“他对权势没有欲望,金钱更诱惑不了他...”
被一直冷盯着拜拉尔的无比平静,清楚此刻的危机。
延续至今,鸦廊存在的意义就是皇室监视整个帝国的工具,用各种手段替他们处理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是康斯坦丁统治意志的延伸。
统治即是绝对。
绝对中不能容许丝毫偏差。
工具用久了会磨损老坏,坏了就要更换,换一件比之前更好更顺手的。
田地的佃农都懂得,锄头越好耕出地才更松软,种出的麦粒才更饱满丰实。
皇帝依然不语,轻轻喘息着。
“愚蠢?单纯?盲目?木讷?还是直白....不懂适时变通从两头获利?”
像是一人在对空气自言自语,拜拉尔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要借这段空白略去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就像无欲无求的人——不,不能这样说,他有欲望和兴奋,但仅对那些深渊种而言,近乎是一种病态追求的执念。”
“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拜拉尔望着目光冷酷的皇帝,回忆在碎刃宫那天,黑王芬里厄和索尔之间的对峙,明知是陷阱,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去,可是这位猎人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究竟是愚蠢还是勇敢,让他踏进这场近乎是输面的赌局?
可后面事情发展,事先的每个预料都出乎拜拉尔的设计。
黑王芬里厄死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但是在原来的安排中,英勇无畏的猎人应该和罪恶滔天的黑王一起死去,同归于尽,葬送于血源最绚烂的火海之中。
然后,幸存下来的无知的人们感激、怀念、歌颂他。
当然,拜拉尔也不吝啬给索尔立块碑,就算是十块碑都可以。
还是那个理由,毕竟死人不管怎么都是死人,注定翻不起大浪。
“完全不一样....”
“你会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低语重复,床榻上的贺拉斯眉心一动。
“——猎人”
拜拉尔直接了当,不容置疑地道:
“猎人,他是我见过最纯粹的猎人,除了猎人之外,将不会是任何人,也不会成为任何人。”
“他不像是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而是活在更早以前,火焰初燃,可歌可泣的罗兰时代。”
皇帝底下眸子,眼中思虑便刻。
“是么——”
“既然,这样你觉得他跟温德尔比起来,怎么样?”
只听见皇帝幽幽地道。
考虑该如何回答,拜拉尔下意识摩擦手中权杖,视线看向火光,印像中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脑海里交替浮现,苍老与年轻,沉稳与稚嫩。
“就像命运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德尔因父逝世早得王位,年纪青涩却深谙世事,懂得恩威并施,虚伪无耻从中行,暗中把一些可怜人折磨得伤痕累累,逼.入疯狂绝望,就只为在最后虚心假意拉其上岸,能让他们感激涕零,好心甘情愿地沦为他的棋子,为他所用,直到完成早就注定好的终章,成为筑固权力的骨梯。”
“对他而言,所有人的价值,只在于他的利用价值。就像让米契尔,瑞亚家族里一位不起眼的私生子,却授他雁翎王座称号,明眼人都知道表面上瑞亚家族出了一位不可多得的王座,实际上温德尔是挑拨有‘猎人狡狐’之称,四大家族之一的瑞亚家族,主系血脉和旁系血脉的内斗消耗、分化其的势力根影响。”
拜拉尔叹息道:
“可偏偏瑞亚家族没有办法,温德尔是清风王座,猎人中最尊贵的血脉,而且米契尔那时刚立大功。同样,立那个野小子霍曼,成为白塔王座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和米契尔那时无根无基,他们能依靠也只能是温德尔这位清风王座了。”
带着若有若无的忌惮,拜拉尔回想起许许多多的过去,罕见谨慎地道:
“作为一个王,温德尔是当之无愧的一代霸主。”
“高瞻远瞩,手腕过人,英明睿智又冷酷无情,只是对我们而言……不太幸运,遇到这样一位对手。”
皇帝仿佛被激起了回忆,恍惚地点头。
“是啊,他称得上是一位对手。”
老皇帝转而一问:
“那他呢?听说是温德尔的选的继承人,杀死芬里厄的猎人,那头传奇的古老黑龙也是死在了他手里...咳咳”
索尔?
不过几秒,回想起马车里那双赤热的黑瞳,碎刃宫里一扭颓废局面,正面主动攻击芬里厄而不落下风的身姿,亲身孤入的胆魄....
拜拉尔不禁失笑:
“如果是温德尔还活着,肯定骂他愚不可及。”
“比起权术统御,他不及先王温德尔万分之一。”
几秒后,拜拉尔收起笑容,脸上尽是严肃,令床榻上的皇帝下意识地挺起腰。
“但自从芬里厄死的那天之后,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拜拉尔紧紧地盯着眼前:
“陛下,假如是单从一位猎人的角度论起,我想无论是‘先知’拉斐尔,还是‘副帝’伊多,以及温德尔和他前几任清风王座加起来....”
拜拉尔缓缓摇头,语气却斩钉截铁:
“他们这些人连他的一根小指头……”
“都比不上。”
沉默。
久久的沉默。
望着决而不容置疑的眼神,皇帝有些愣住了。
连‘先知’拉斐尔都比不过。
剩下传奇的猎人,也只剩下那位第一猎人罗兰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暗中推他上位,成为清风王座?这样优秀的猎人应该躺在棺材里。”
只见老皇帝单手支撑,弓直上半身。
心里虽然有了答案。
但他依然问了出来。
两人面对面,目光对视。
下一秒,拜拉尔却幽默扬了扬眉毛,无奈一笑:
“时势造英雄,我说过他仅仅是一位纯粹的猎人,而教会、猎人们现在需要是一位能够整合他们,驾驭他们,手腕高超像温德尔那样统治者,而不是一位只知道猎杀深渊种的猎人。”
“选择他,他越是强大,却只会让猎人分裂越大。”
“分裂引起内斗,内斗带来虚弱,虚弱导致死亡。”
鸦廊首脑轻叹道:
“索尔他能杀死两位王,同样也能成为压死教会这头古老巨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是解药。
而是剧毒,能让教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毒药。
思索着差不多的想法。
皇帝深吸一口气:
“但他拒绝和我们合作,那我们该...怎样帮他呢?”
这时,如同猎物走入陷阱。
嘴角似笑非笑,拜拉尔看着虚弱的老皇帝,挠了挠似乎有些掉色的手杖,慢声开口道:
“权力,金钱诱惑不了他。”
“可是,陛下你的女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