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我的不善言辞，学姐在人际沟通这一块，比我强出了太多。
她的身上有种天然的让人愿意亲近的魅力，善于交际却又不显世故，虽然偶尔会有些孩子气，但并不让人觉得幼稚。
几乎轻而易举地就从医院前台问出了小川所在的病房。
在上楼前，学姐又自掏腰包，从住院部楼下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捧的康乃馨。
当和其一起搭乘电梯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看学姐的侧脸。她画了很淡的妆，浅浅的眼线和唇彩显得非常自然。轮廓精致，丝毫没有刻意的感觉。
“怎么了呀？”
显然是注意到了我注视的目光，学姐朝着我偏了偏脑袋，旋即露出同样精致且自然的笑容。
“没、没事……”
赶紧移开自己的视线。
余光中，学姐朝我眨着眼睛，虽然并没有额外的其它言语，但却让我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幸运的是，电梯终于抵达了我们所要去的楼层。
和学姐一起走过重症监护室所在楼层的昏暗走廊，穿过了一道厚重的大门，就到了病房的外间。强蓝色的玻璃幕墙后，宽敞的病房被莹白色的灯光所照亮。
除了一侧挂有“非医务人员禁止入内”的警示牌的小门，房间看不到额外的窗户，像密闭的盒子。
病床周围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仪器，在仪器的缝隙间，我依稀可以看见小川的脸：长长的睫毛覆住了他微微睁开的眼，比床单都要显白的脸色和黑色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
唇瓣干裂，翘起粗糙的死皮，嘴里的管子和病床旁的呼吸机连在一起，虽然隔着玻璃，却依然能听见呼吸机正发出喘气般的声响。
“你们是谁？”
走廊的另一端显出瘦弱的身影，那是有着及肩黑发的少女，身上穿着高中生校服。
从年龄来看也是如此。
她应该和我们年纪相仿，但彼此靠近后却发现，少女的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憔悴。
“有什么事吗？”
略带警惕的提问，她的瞳孔中闪烁出不友善的光。
“我们是小川的朋友。”
学姐捧起手里的康乃馨，将花递给了警惕的少女。
“小川的朋友？”
虽然眼神还存留有些许的困惑与不安，但或许倒映着鲜花的缘故，那原本略显不友善的警惕似乎已经消失了。
“谢谢你们来看他。”
没有再深究我们的身份，小川的姐姐将头转向了玻璃幕墙，病房中的灯光照亮了她惨白的脸，憔悴更见明显。
“他是为了捡球吧。”
学姐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少女脸上则闪现出触电般的讶异。
脖子僵硬地拧转了回来，视线凝结在学姐的脸上。
“你是……”
声音在发颤，连音节都不连贯了。
“你在排队等着取钱的时候，让你弟弟在门口等你……”
配合着自己的讲述，学姐用纤长的食指在身前的玻璃幕墙上一遍又一遍的划着奇怪的符号。她侧过脸，用一种看不悲不喜的清澈目光注视着身边的少女。
“他被车撞，应该是为了去捡球吧！”
就在学姐将之前的句子详细复述一遍的时候，她突然被一把扯住衣领，整个人也像沙袋一样被拉拽着，转而又被少女死死地摁在了走廊另一侧的墙壁上。
“你是谁啊！你到底是谁！”
少女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
抓着学姐衣领的手在发颤。
“只是小川的朋友哦。”
学姐眨了眨眼睛，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
“是他刚认识的朋友。”
她轻轻握住正扯着自己衣领的少女的手。
学姐的目光开始变得柔软起来，那目光越过少女的肩，落到了玻璃幕墙后小川的身上。
“你弟弟的灵迷路了。”
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小川姐姐的脸上。
“只有我能喊他回来。”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加之背对着光源，因而小川姐姐的脸被隐没在一片半明半暗的阴影中，看得并不真切。
我调整了一下视线的角度，大体能看清她的侧脸。
紧紧抿住的嘴唇，带着泪痕的眼角，少女沉默着。
空气中只能听见呼吸机传来了有规律的“嘶嘶”声。
终于，少女松开了紧握成拳手。
“我该怎么做？”
她低声问道，语气软化了许多。
“需要一个碗，然后碗里要装上半碗水。而且不能是纯净水，最好是雨水，实在没有的话，池塘里的水也可以。”
学姐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
少女的眼神隐隐闪烁了一下，滑落出分明的质疑。
就在我忧虑于她会不会再度发作，以至于做出过激行为时。她却突然一个转身，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的电梯。
趁少女的离开的间隙，我急忙关切地询问学姐有没有因刚才的粗鲁对待而受伤，她只是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学姐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小川是因为捡球才被车撞。”
回忆之前的场景，小川并没对学姐说过多余的话，对于学姐能说出“就像在现场”一样的精准描述，我的确有些好奇。
“观察。”
“观察？”
学姐点了点头
“他身上穿着足球运动装，鞋子也穿了踢球才穿的钉鞋。”
她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脸。
“脸上有很多的泥，却没有擦伤，所以看起来不像是车祸导致的。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刚刚踢完球的样子。”
我又回忆了一下小川的模样，的确是学姐描述的模样。
没有看到我竖起的大拇指，学姐继续自顾自地讲述着。
“那条巷子虽然很窄，但车和人都很少，也没有什么遮挡物。整条巷子长而笔直，所以总体来说视线很不错。在加上在这种窄巷子里开车的时候，司机应该都是很当心的。所以小川会被撞的最大可能就是，他当时是突然冲到路上去的。结合他身边应该有足球，所以我猜小川或许是为了去捡球。”
可惜我只有两只手，实在是没法竖起额外的大拇指了。
直到这时，学姐才总算是注意到了我用双手给她比划出的赞，她有些害羞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都是猜的啦！只是猜的而已啦！”
借着病房中投出的亮白色的光线。
学姐的指缝间能看到隐约的绯红。
就在我们交谈间，小川的姐姐捧着半碗浑浊无比的水从电梯中出来，快步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是医院池塘里的水，有一点儿脏。”
白瓷碗让泛着臭气的水更显污浊。
就在我都忍不住想说要换掉的时候，边上的学姐却用抢先爽快地声音说了句，“这样就可以了！”
她从少女的手里接过白瓷碗，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小川所在病房的门口。
“小松月，麻烦把筷子先给我一下！”
我赶紧从挎包中取出学姐之前交给我的那支筷子，她也自己书包中利落地取出了另一支筷子。
通体漆黑的筷子被学姐捏紧在右手指尖，以一种握毛笔的手势，笔直地举在其身前的空气中。
“请问……小川他的全名是叫什么呢？”
“韩小川，韩国的韩，大小的小，四川的川。”
学姐点了点头，她蹲下身去，将筷子竖直在白瓷碗中。
浑浊的水沾染到筷尾精致的花纹，虽然明明没有光线在照射，纹路却似在闪烁着淡金色的光。
缓缓闭上眼睛，她脸上显出肃穆的神情。
“魂兮归来……”
学姐那沉着而清爽的声音从唇齿间吹出。
“魂兮归来……”
声音虽然很轻，却有渗入人心般的魔力。
我直觉自己的灵似乎也在和肉体剥离，像是凝聚成了气体，在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一点点地渗出。
“魂兮归来……”
在念完第三遍后，学姐用右手指尖轻轻舀起碗中浑浊的水，将其一滴一滴淋在了立于碗中的筷子上。
她明明仍旧紧闭着双眼，但每一滴水却落得无比精准，一滴、两滴、三滴……无一例外地落在筷尖。
淋完了三遍的水，学姐松开了紧握着筷子的左手。
出乎意料的景象——筷子仍笔直地竖在白瓷碗中。
水滴沿着筷子自上而下的滴滴滑落，我终于确信之前所见并非幻觉，因为筷子上的花纹已然耀出更明亮的光。
学姐睁开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视线却不曾离开过那双竖立在碗中的筷子。
筷子一闪一闪地发出淡金色的亮光，好像萤火虫。
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也就在吐气的过程中，学姐终于念出了那个男孩的名字——
“韩小川！”
筷子的光在学姐念出名字的那一刻亮到了极致，几乎是在刹那间便照亮了整个走廊，旋即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叮当、叮当——”
失去了光芒的筷子就像醉汉一样地倒了下去，撞击到了白瓷碗的碗沿，先后发出两声如铃声般清脆的撞击声。
“好了哟！”
学姐俯身拾起了筷子，脸上是清爽如秋风的笑容。
我和小川的姐姐几乎是同时将视线转向了病房中。
小川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插满了打点滴用的管子的左手露在外面，毫无征兆的，那小小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就在我还在犹豫刚才是否只是错觉时，小川的手却突然从我视线的焦点处移开了。
“小川！”
少女的呼喊突然涌入我的耳膜。
莫大的欢喜也在心中随之而生。
“医生！小川他、小川醒了！”
少女疯了似地摁着门口的按铃。
泪水和笑容交错在憔悴的脸上。
“小川……小川……小川……”
少女不停地重复着自己弟弟的名字，不停地摁着按铃，走廊另一端的电梯打开时送出明晃晃的光，瞬间照亮了这条一直都沉浸在阴冷而晦暗中的长廊。
在看到医生护士匆匆赶来的那一刻，少女似乎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背靠着墙壁，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我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将扶起她的时候，学姐却直接朝电梯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电梯将我们送到了一楼。
穿过空旷的大堂，我和学姐并肩走出住院部的大楼。
夜色初浓，浅浅的风中有着澄澈的凉意。
“以后要随身携带哦，别放书包里。”
学姐将筷子中的一支重又递还到我身前。
我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只是看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发着呆。学姐也没有催促，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鼓起勇气，我抬头，正视着学姐的目光。
“学姐，你究竟是什么人？”
深埋在心头的困惑终于是被我问了出来。
我端详着学姐的表情，如夜色般的平淡。
一阵有着澄澈凉意的风吹拂起她的秀发。
学姐踮起脚，向前迈出两步，随后是一个优雅的转身。
她注视着我，用如目光般清澈的语气吟诵出诗歌般的语句：“生与死之间有着一片密林，有很多人会迷失在它的深处。”
转过身去，路灯照亮学姐苗条的背脊。
“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忘却了归途。”
又是个优雅的旋转，她似在跳舞一般。
“我呢！就是那个负责劝归他们的人。”
学姐朝我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精致的筷子。
美丽的纹路和她的眼睛一起闪烁着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