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自己正在梦里。
层层叠叠的密林,是饱和度极低的墨绿色,甚至于更接近黑漆漆的颜色。
地上、枝上、树干上到处爬满蝴蝶。
硕大的翅膀与瘦削的身体不成比例。
看起来爬得好累啊。
“木木。”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姐姐,她赤着脚,踉跄地踩着满地的枯叶与蝴蝶,一步步朝我走来。
“木木是个坏孩子呀。”
她踩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留下了暗红色的脚印。
脚印的痕迹里是浸透着蝴蝶和枯叶的骇人血水。
她在我身前停住脚步。
“所以它在呼唤着你。”
说着,姐姐朝着天空竖起食指。
视线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天空的颜色和质感都有些奇怪,定睛望去,原来是千百万只、密密麻麻地攒聚在一起的蝴蝶,它们彼此撕咬着、挣扎着,在上空聚成一团乌云般的诡异活物。
“你听见了吗,木木。”
云团中深处无数条黑色的触手。
“‘妖怪’它也要带走你了呢!”
那触手如毒蛇般朝我爬了过来。
“因为木木是坏孩子!”
“!”
心跳快得有些超出常识,简直整个身子都在震动,我的视线也开始模糊。
这才发现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了,甚至于连薄薄的被褥里也充满了湿气。
但是脸上却是出人意料的干爽。
有一种柔软的触感在碰触脸颊。
“学姐……”
我看见了学姐坐在床边,擦拭着我脸上的汗。
“我听到你房间有声音,所以有些担心你。”
学姐凝视着我的脸,她身上的香味扑鼻而来。
自然垂落的长发触碰到我的耳垂,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去注视学姐的眼瞳。
是剔透而美丽的深棕色,清澈如秋水。
“没事的哦,小松月。”
学姐语调缓慢地说。
“只是梦而已。”
她美丽的眼睛似乎有催眠般的神奇功效,心跳的速度正在慢慢降下来。仿佛浸泡在那秋水般的目光中,此刻我竟然感到出奇的宁静。
“学姐……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啊,我到底在干些什么……
希望可以重新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感,但却感觉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儿。视线落点也完全无法脱离出那深棕色的眼眸,秋水浸溺了我。
“但……我杀了她……”
我期待着学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也期待着她会用看怪物的目光看我,甚至于期待着会被她谩骂指责。
然而……并没有……
自始至终,学姐的目光并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毛巾的柔软再次轻触我的脸颊。
初晨的微光与鸟鸣流淌进屋内。
“没事的呀,小松月。”
是比毛巾更柔软的语气。
“只是梦而已。”
学姐将手放在我的额头,冰凉凉的触感,穿破颅骨一般,开始解开我混乱的思绪。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雨势才歇,空气有些清冷。透过厨房间的窗户眺望西南的方向,忘归山笼罩在一篇弥漫的烟氲之中。
锅里的白米粥正冒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泡泡。
就在我纠结于是否要再往锅里在加些玉米渣时,学姐却举着手机蹦蹦跶跶地跑进了厨房。
“小松月,小川已经转进普通病房啦!”
在乍听见那个名字时我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意识到了名字主人的身份。
的确是挺开心的事情,我也一边迎合着“太好了啊”,一边下定决心把玉米渣倒进了锅里。
“我们一起去看他!”
学姐突然提议道。
搅拌着锅里黄白相间的玉米粥,“好麻烦啊”的心情就像蚂蚁一样,瞬间爬满了我的心脏。
努力想着拒绝的借口,千百种套路性的理由划过脑海,却又都被学姐期待的目光给否定。
终于,我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刚下过雨的街道上。
“哇!秋高气爽,空气超赞!”
伸了个大大懒腰,在原地如舞蹈演员般的回旋。
学姐踩着轻盈的脚步,小小的鞋溅起片片水花。
街道沉入浓浓的云色中,行道树摇曳着秋的气息。穿过了好几个路口后我才发现,学姐竟然是打算走到医院去。
“难道不可以坐公交去吗?”
“天气那么好,当然要好好走走啦!”
这么解释着,脸上是愉悦的表情。
仍显厚重的云层下,街道有些昏暗,咖啡馆的灯光在爽快的空气中闪耀。
她正努力把因落雨而收回的广告牌摆出来。
“木……你好……”
她咽下了称谓,向我挥手问好,有些局促。
视线转移到了我身旁的学姐上。
“这位是?”
“是我的学姐。”
“你好啊!我叫晏摇蕙,出自屈夫子的:悲回风之摇蕙。”
每当向初见者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学姐总是要不厌其烦地将自己名字的出处讲一遍。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你好,我是……”
她有些迟疑,目光征询似的望向了我。
“这是我姐姐的同学,铃姐姐……”
努力克制住了内心波澜跃动着的情感。
铃姐姐释怀地舒展开了紧蹙着的眉头。
“你好,我叫尚语铃。语文的语,铃铛的铃。”
她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发丝撩到耳后。
“很普通的名字,不像你的那么有诗意。”
“不是哦。寺里山依危磴出,风前塔尚语铃悬!也非常有诗意呢!”
学姐笑眯眯地将话题聊到了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的地步,只感觉我和铃姐姐都被她降维打击了……
“真好啊,你能成为木木的好朋友!”
“木木?”
学姐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她望着我。
“是木头的木吗?”
我点头。
她的眼里出现亮闪闪的光,在集聚。
“好可爱的名字啊!”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但学姐那简直整张脸都在发光的表情也着实有点儿太夸张了。
向铃姐姐做了道别,我和学姐继续朝医院走去。
吃完早餐出的门,等到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快是午餐的饭点了。
“唔唔,脚好累啊,好像水泡都出来了。”
主动提出要步行过来的学姐,自己却穿了双皮鞋出门。当看到她躺在医院大厅的座椅上呻吟时,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觉。
因为是星期六,所以整个医院都很安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听到不到一丁点儿声音,感觉好像是人类消失后的世界。
安静的四周、昏暗的走廊、空气中一阵阵刺鼻的药水味……像破解记忆密码的钥匙,深处的奇怪感觉如海浪般涌起。
按照韩小颍在短信中所告知的路线,我搀着一瘸一拐的学姐走过了一段昏暗的走廊,发现韩小颍正坐在一条长椅上等着我们。
“一路上辛苦了。”
她见到我们后感觉起身。
“摇蕙同学,你的脚怎么了?”
在得知学姐一瘸一拐的原因后,韩小颍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喊人帮你买双拖鞋吧!”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了……”
学姐双手合十地表达谢意,语气中带着委屈。
换好了韩小颍买来的新拖鞋,学姐拉着有些恍惚的我走进了小川的病房。
普通病房是两人间,另一张床扔着女性内衣和女式校服,韩小颍急忙将这些塞到被子底下。
“抱歉,衣服忘了收了。”
韩小颍红着脸解释道。
“你也住这边吗?”我问道。
韩小颍点了点头。
“他一个人晚上不敢住在这儿,所以我在这儿边陪他。”
和走廊里的昏暗不同,大扇的落地窗将室外刚从云层后露出的阳光尽情地导引进了屋内。
从墙壁到天花板,甚至于传单被褥,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白得晃眼,眩晕感正在加剧。
“谢谢你大哥哥!我记得你哦!”
小川的声音清脆如铃铛。
“炸串很好吃!下次你能在带我去吃嘛?”
“当然……”
我竭力露出笑容,但是心脏正在加速,小川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学姐在和韩小颍交谈着小川的状况。
“医生说除了一点儿擦伤,几乎什么问题都没有,简直就是奇迹。但出于稳妥的考量,还是要让他在医院里再观察一个月。”
“真好啊小川!”
学姐捏了捏小川肉嘟嘟的脸。
“等你出院了大姐姐带你去吃炸串哦!”
“好想快点儿出院啊!”
——好想快点儿出院啊!
“医院实在太无聊了。”
——医院实在太无聊了!
小川的每一句话在我听来都出现了回音,更准确的说法并不是回音,而是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复述着。
不……不是复述……是记忆中声音的重现。
情绪正在迅速溃堤,我感到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感。
用尽全力地把持住最好的意识,尽可能不让学姐她们察觉到我的异常。
“我去……上个厕所……”
我假装没听见韩小颖关于“房间里有洗手间”的提醒,以近乎挣扎的姿态艰难走出了病房。
当整个人重新进入走廊的那片昏暗中时,那种情绪失控的感觉一下子缓解了许多。
我踉跄着朝走廊的尽头走去,那里有着一扇窗。
咕噜噜……
一支红色的蜡笔滚到了我脚边。
我看到了坐在窗边画画的男孩。
小学生模样的他,肤色雪白,几乎和身上的病号服融为一体。他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的纤弱。
我俯身捡起那支蜡笔,向男孩递了过去。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笔,又看了看我的脸。
“咦。你看得见我?”
他面露惊讶神色。
如触电般的情绪。
在我胸口麻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