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喜欢听弟弟背诗了！
软软糯糯的童声，不熟练的时候会磕磕绊绊。
就算背不出来，看他低头捏自己肉嘟嘟小手的模样，也是种别样的乐趣。
命运总会夺去一些美好的东西，但也会对此作出补偿。
正如命运夺走了自己的父母，却也为自己留下了可爱的弟弟。
她是姐姐，也是母亲，陪这孩子一点点长大。
偶尔也会因各种琐事感到精疲力尽，会因他的不听话而暗自哭泣。
但更多时候，她会去看着弟弟圆嘟嘟的小脸，借以想象他长大后的模样——这孩子将来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呢？
肯定会成为一个正直坦率阳光帅气的男人！
或许是军人？或许是律师？又或许是医生？
但不管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至少——她希望他将是一个快乐的人！
能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
遇见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孩。
生下和他一样可爱的宝宝。
她对未来做出过千千万万种规划和畅想。
却唯独没有想象过一个没有弟弟的未来。
那一天的雪，不能忘记。
真的……
好冷……
因为已经是初三了，虽然现在的学校有直升的高中部。但如若成绩允许，还是应该努力争取一下市里面的一中。
大课间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请假外出，把幼儿园里的弟弟给接到了学校。
这一次，幼儿园的老师又向她开始数落起弟弟的不是：不肯吃饭，不肯午睡，欺负女同学，被老师批评后还把老师的眼镜给扳断了……
——你要代你爸爸妈妈好好管教他啊！在这么下去将来还不得犯罪啊！
弟弟的老师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她只能低着头，不住地向老师道歉。
拉扯着弟弟的手，沉默着回到学校。
内心在积郁着怒火。
因为孤儿的身份，所以现在的学校对她一直很照顾，让她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所以她有着图书馆每一处的钥匙。
这一次也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把弟弟安置在阅览室里。同时还有意从书架上找了本唐诗三百首扔给了他。
——不抄完不许吃晚饭！
她愤愤地瞪着弟弟，弟弟也害怕地缩起了脑袋。
乖乖摊开书，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书本上的内容。
很多字对于他来说还太过复杂，于是只能依样画葫芦地去临摹着。
字形结构都畸形了，又胖又丑，就跟个鬼画符一样。她忍不住想发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仍然摆着一张生气的脸，恶狠狠地瞪着弟弟。
很奏效！
弟弟果然乖乖地低着头，一脸认真地抄着诗。
以后就该这样对他，再也不和他嘻嘻哈哈了！
这么想着，她发现大课间已经快结束了，于是赶紧准备着要返回教室，为今天最后一节课做准备。
屋外的雪下得好大，纷纷扬扬，堆叠起大块大块的白，寒冷让窗户的玻璃上也结上了冰晶。
她起身关闭所有半掩着的窗，又给一旁的暖炉里添了好几个煤球。
离开阅览室的时候才发现，值班老师今天好像不在。
——估计是去开会了吧。
本想着就近找个人托付着照看一下，却发现整个阅览室除了他们俩姐弟外竟然没有其它人？
这个学校的学生似乎不喜欢看书……
无奈，拥有钥匙的她只好擅自动用权限，把阅览室的门给锁上了，以防那个孩子到处乱跑。
——老师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吧！
这么安慰着自己，虽然内心翻涌着奇怪的不安，但她还是努力地克制住了。
透过大门上的玻璃，她能清楚看到趴在桌子上认真抄写诗句的弟弟。
转身离开，却不想竟成永别。
早知道这样，那么当时……
应该对他笑的……
……
很奇怪，向来做事认真的杨老师，竟在值班期间趴桌子上睡着了？
估计是太累了吧……
我和学姐没有吵醒她，而是蹑手蹑脚地进了阅览室。
一如所料的，那个不吭声的男孩，仍在闷着头，一脸认真地在抄诗。
学姐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以男孩为中心，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个忽大忽小的半圆。
“呀，他在抄诗呢！”
我点头。
“可真是个认真的孩子呀……”
叹了口气，我听不出学姐的语气中间的情感，是惋惜？还是赞许？又或者兼而有之。
我们俩就这么一左一右地站在男孩身边，背着手探着身子，看他认认真真地抄写着一首又一首的诗。
杨老师醒了，发现了我们俩。
“真抱歉……我好像睡着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扶着桌子踉跄的站了起来，满脸的疲惫。
我见状赶紧拉着学姐折返到前台，将我们的学生证依次递给了她。
当看到学姐的学生证时，杨老师的视线停留了片刻。
“摇蕙……”
她轻轻地呢喃着。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杨老师代为念出了诗句，还额外将后一句也一并给读了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学姐每次在介绍自己是，永远只念完前半句——只因这后半句听起来实在有些悲伤了。
“很好听的名字啊！”
她微笑着将学生证递还给了学姐，眼中是温柔的光。
“谢谢老师！”
对于赞美，学姐显然很开心。
而也就在此时，我发现正在抄诗的男孩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赶紧推了推学姐，她循我所指的方向望去。
于我而言，此刻的光景如同重播的电影：男孩抱着书本小跑着没入了书架，而后又重新从书架中显出形来，默默坐回到之前的位置上，打了个哈欠后，他趴在桌子上香甜甜地睡了起来，最终如烟雾般地散去。
“找那本书！”
学姐突然朝我大喊了一声，像兔子一样朝书架跑了过去。
我也慌张地向一脸困惑的杨老师打了声招呼，跟着她跑向了书架。
“这儿有好几排书架，不知道他放的是哪一排。”
就在我面对着十数排林立的书架感到一筹莫展之际，学姐却坐回到男孩的位置，手里紧握着手机，重复了一遍男孩行径：起身，走向书架，在其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才发现学姐手里的手机正在计算着时间。
学姐在某排书架的边上停下。
“就找这一排，以及它前后各两排。”
利落地分派完了任务，我便和学姐一前一后地找了起来。
视线随着指尖仔细划过每一本书的书脊，时间在流逝，但我们感受不到。直到放学铃声敲响，我们却仍旧没能发现所要寻找的那本书。
在最中间那排书架会师的我们彼此望了一眼，用眼神告诉了对方自己的一无所获。
“是不是漏掉了……”
我猜想到。
学姐低下头，失焦的视线让我不知道她究竟正在看些什么。
突然，她举起了自己的那根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书的位置肯定已经被动过”。
轻轻撇了撇嘴，学姐忽然转身，跑回到前台。
“老师！”
学姐大喊道，正在整理资料的杨老师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
“请问这里的旧书有被清理过吗？”
她双手扶着柜台，急切地望着对方。
“旧书的话……每年都会有人来清理，把一些损坏比较严重的，又或者是从来没人看的书拿掉。”
“那被拿掉的书都到哪儿去了呢？”
“有些是被当废纸给卖掉了，大部分都被捐到西部山区去了。”
“不！肯定还在的！”
学姐语气坚定地说。
“那孩子的残影一直都没有消失掉，这就说明他惦念的东西也还在！”
杨老师不解地看着学姐，我完全能够理解她此刻内心的懵圈。
或许是感受到了学姐真挚的情绪，她低下头，摸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便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并用手势示意我们跟随着她。
杨老师带我们来到了图书馆的地下室空间，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在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了下来。
“有可能在这边……”
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钥匙，杨老师借以打开了面前的小门。
“听说在我来之前有过一次大清理，当时清理了很多旧书。那些被清理掉的书全堆放在这儿了。一直说要卖的，但大家好像都给忘了。”
门后是压抑的黑色，杨老师摸索着找到了一旁墙壁上的开关。
一排排日光灯在天花板上罗列整齐，自前向后地依次亮起，蔓延而去。
这时我才惊讶发现，和小而简陋的门形成鲜明的对比——房间内部是一片远超想象的巨大空间。
更让人惊讶的，是一摞摞的书堆。
这里就像专属于图书的“乱葬岗”，各式各样的图书像被胡乱丢弃的尸体，凌乱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座大小不一、形态相似的专属于书的“坟堆”。
粗略的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六个书堆……
“这、这怎么找啊……”
我第一次透彻理解了大海捞针的意思。
而与倍感绝望的我不同，学姐却是一脸的淡然。
她没有急于去翻找，而是慢慢悠悠地举起左手——是那支黑色的筷子。
与此同时，学姐闭上了眼睛。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随着她的轻声吟诵，朝上的筷尖亮起一阵微光，而后，一朵金色的花顺势而开，形态美丽异常。
竟然是彼岸花的模样！？
来不及欣赏，借着余光，我发现远处的书堆突然也呼应似的闪烁起同样的金光。
“那边！”
学姐甚至于来不及放下高举着的手，快步朝那个书堆跑了过去。
“在这里，肯定在这里！”
她举着筷子，趴在书堆上用仅剩的一只手努力翻找起来，我也赶紧上去帮忙。杨老师虽然根本不知道我们是在找些什么，却也跑了过来，帮着把被我们翻落一旁的书清理开。
在我扒开几本搬砖一样的少儿百科后，亮闪闪的金光晃到了我的眼。
“学、学姐……”
一本精装版的《唐诗三百首》静静躺在我身前。
就在同时，筷子上彼岸花凋谢了，书本也恢复到了普通的模样。
房间重归于初开始的昏暗清冷。
看着眼前的书，我和学姐同时抬起头，望向了一脸错愕地跪坐在书堆上的杨老师。
“老师……这就是你弟弟没有了却的心愿……”
学姐用双手将那本书捧起，恭敬地递了过去。
迟疑了好一会儿，杨老师才颤颤巍巍地从学姐手里接过了书。
雪白的牙齿紧咬住同样发白的嘴唇，她翻开那满是灰尘的书。
熨帖的纸张，夹在书中。
虽然已经开始虫蛀泛黄，但上面的字迹却仍旧清晰——弯弯扭扭、忽大忽小的幼稚字样，拼凑起了一首又一首的小小的诗。
“原来……原来你抄完了啊……”
杨老师一张张翻看，发颤的嘴唇在喃喃自语。
“虽然抄完了……但字写的真丑啊……”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嘴唇也几乎快咬出血来。
当翻看到最后一张纸时，杨老师的双手和嘴唇却突然停止了颤抖，她倏忽瞪大了眼睛，一如之前的错愕神情，身子则像突然被冻结了一般，僵硬成雕塑。
肉眼可见的水汽开始在杨老师的眼中聚集。
身子仍在僵硬着，渗出血丝的唇瓣开始笨拙颤动了起来。
“对……”
她像是在说话，咽喉却似被阻塞一般，有着呜咽的声音。
“对不……”
再次咬住嘴唇，一直僵硬着的身子开始颤动，纸张从僵屈着的指间像雪花般纷纷飘落。
“对不起！”
情绪失控的她扑倒在身前的书堆上。
嚎啕的哭声在房间里激荡出了回声。
学姐捡起那张飘落在身前的泛黄稿纸，上面没有诗，只有着一小段由汉字和拼音拼凑出的弯弯扭扭的句子。
——对不qǐ姐姐以后zài也不rě你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