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帮我打开了地下室的门，陈腐的气味迎面而来，像蒙冤了千万年的亡灵般拥抱了我。
“啊！这也太臭了吧！鼻炎又要犯了！”
楚萧萧赶紧掏出了餐巾纸，用力擤着鼻子。
“应该不会有谁到这边来吧？”
比起房间里的气味，我更担心有外人出现。
“一般除了你这种喜欢看书的人，别人都会把这里当垃圾房。”
杨老师说着打开了房间里一排排的日光灯。
“你找到书就上去看吧，这儿因为没有窗户，所以空气很差。”
轻轻捂住自己的口鼻，她皱起了眉头。
“肯定是有老鼠死在哪个书堆里面了！”
楚萧萧赶紧退出房间，对着我大喊道。
“少年，果然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事儿……这挺好的。”
对于我的回答，杨老师默默注视着我。
“松月。”
“嗯？”
“你是怎么了嘛？”
她显然是发现了我的异常，蹙起的眉宇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我总感觉你今天有些奇怪。”
杨老师说着向我靠近了过来，我则有意在后退着，以期和她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没什么啦杨老师！”
我用手势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了。
“我感冒了，所以怕传染你！”
这是学姐事先为我想好的说辞，虽然有些奇怪，不过目前来看还算是比较靠谱。
虽然眉宇间的忧虑还在，但不管怎么说，杨老师总算是停下了脚步。
“感冒的话应该要去医院吧。”
“没事啦！我就呆在这儿看会书就可以了，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我假装俯身翻书地躲到了一摞书堆的后面，以此来避开杨老师的视线。她在房间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就在我想着应该用什么说辞打发她离开的时候，杨老师满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啊！”
见我点头，自觉多说无益的杨老师终于是默默地离开了。在经过楚萧萧身边时还特意嘱咐她要注意，别被传染了。
我看了看手胡乱抓到的一本《忏悔录》，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所以连封面都褪色了，但封面上的一段铅字小句却仍然清晰可辨。
——我背着光明，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耀。
我看着那一段话沉默着。
如果可以，我本打算躲在家里不来学校的。但楚萧萧却对我说“你躲在家里，邻居可能遭殃，像什么煤气泄漏之类的”。
思来想去，或许也只有这间深藏在地下的房间，才有可能遮蔽掉我所蒙受着巨大的恶意。
“你就不用上学吗？”
对于整天一副游手好闲模样的楚萧萧，我总感觉她的存在缺乏足够的真实感，反而更像是一个“创造出来”的虚拟人物——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又或是行为逻辑，她不像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我又不高考，干嘛要上学？”
真是坦率无比的说辞……
我把手里的《忏悔录》给扔到了一边。
楚萧萧又一次以农民大爷的姿态，双手兜在袖子里，在我面前蹲下身来。
“我说你怎么一副‘不想活了’的表情吧，未免太丧了。”
虽然我从没有过“不想活了”的想法，但是“丧”却是实实在在的情绪。
从五年前，当时才满十岁的我做出那样的选择时，我就应该预料到今天的自己所必须承受的一切。
我并不埋怨任何人。
甚至于不埋怨命运。
因为我知道命运的本质是我自主的选择。
“你悔改了吗？”
楚萧萧突然这么对我说到，她收起了懒散的表情，是一种审判一般的目光，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苛，但并不带有敌意。
“对于你的所作所为，你悔改了吗？”
她再度追问，用严苛的目光提醒我做出回答。
但我用沉默加以拒绝。
楚萧萧擤了擤鼻涕，把身子挪到了我身边，与我并肩坐在书堆上，陪着我一起沉默着。
空气中漂浮起灰尘，臭味刺激着嗅觉，仿佛有幽灵正在我们身旁游荡，虽然无法被肉眼捕捉，却依旧能被心神的不安所感应。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所以随手拿起了一本书。
才看了不到几个字，楚萧萧却突然把手盖在了书本上，阻止我继续读下去。
“你就打算像这样混过一天算一天地活着？”
楚萧萧问道。
“不然呢。”
我推开楚萧萧放置在书本上的手，才看了不到两行字，她的手又盖了过来。
“少年，你今年十五岁不是五十岁！能不能有点儿朝气啊！”
她用力推了我一下，失去重心的我扑倒在了书堆上。高处的书因之如雪崩般坍塌下来，淹没掉了我的脑袋和胸口。
透过缝隙，我看见楚萧萧气呼呼的脸。
“整天就这么丧，怪不得会成为‘靶子’！”
腹部传来压迫感，楚萧萧把脚踩了上来。
“你当时才十岁而已啊，懂什么啊，肯定是因为不小心，才做出那种事情的，你能不能……”
“不是不小心。”
淹没在书本下的我用沉闷闷的声音打断了楚萧萧，她生气的脸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我从书堆中爬了起来，正视着她。
“尼龙绳是我亲自跑五金店去买的，长度也是事先量好了的，在整个过程中我完全可以停下来——但我没有这么做。”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回避楚萧萧视线的打算，而是勇敢地直视着她。
我确信自己的目光中没有怯懦和逃避。
“人是我杀的，不是不小心，而是蓄意为之。”
不知有意或无意，我的语气透出挑衅。
楚萧萧的木剑低在我的咽喉处。
“这么说来，你也是挺死有余辜的。”
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剑。
“不过这世界上该死的人太多了，厚着脸皮活着的人也不知你一个就是了。”
楚萧萧把木剑**了一旁的书堆里，用脚扒拉开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区域。
“表姐送午饭来的时候再喊我。”
顺手抄起身边的一本书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就像户外玩耍时犯困的女孩，她就这么自顾自睡了起来，很快就呼吸放缓，应该是进入了梦乡。
我没有看书，只是安安静静地发着呆。
思维像冻结了一般，在这个堆满旧书的空间里，时间显然成了最没有质感的存在。反倒是空气中泛动的灰尘和臭味，保留了最后的现实感。
到午餐时，学姐带着食物出现在了房间里。
没有给我喊醒她的机会，楚萧萧就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
“好香！是咖喱饭！还加了双份的超大猪排！”
她如同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而后丧失般地朝学姐冲了过去，一把抢下了学姐手里的塑料袋。完全没有理睬我关于“别把书给弄脏了”的友情提醒，楚萧萧以最快的速度将食物塞满了自己的嘴。
学姐将幸存的一盒咖喱饭端到了我身前。
“小松月，饿了吧，快吃吧……”
冻结了数个小时的思维开始一点点融化。
“我还不是很饿学姐。”
“那我来帮你……唔！”
一击重拳自下而上的击中了饿狼般扑来的楚萧萧的下巴，她踉跄了几下，“噗通”一声倒在了一旁的书堆里。
书山如雪崩般的坍塌，掩盖了她的身子。
“人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吃东西！”
学姐一边说着，一边将饭盒放进我手里。
“因为吃了东西，人才能活下去！”
说着像绕口令一样的句子，学姐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抚，又像姐姐对弟弟的教诲。
她用温柔而清澈的目光关照着我，就像母亲在劝导不愿意吃蔬菜的孩子。
我没办法假装无视那样的目光，于是也只好拿起了勺子。
被咖喱汁包裹的米饭进入了我的口腔。
唔！真的超级好吃！
像被打开了味蕾，我大口吞咽了起来。
一旁的学姐满意点点了点头。
“你慢慢吃，小松月。”
她将被书籍淹没的楚萧萧给拎了出来。
“你边吃边听我们说。”
学姐朝着边上还一脸晕乎乎的楚萧萧使了个颜色，见她没有反应，又用手肘捅了一下。
楚萧萧这才如梦初醒地一个激灵。
“少年，我问你答，坦白交代。”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小本子。
“你有没有抢过谁的男女朋友？”
“……没有……”
楚萧萧在本子上用笔画了条横线。
“那有没有偷过谁的钱。不一定是钱，也可以是一些别的比较值钱的东西，比如像什么黄金珠宝、古董字画、债券股票、车子房产之类的。”
对于这种已经不靠谱到极致的问题，我甚至连回答的心思都没有了。
楚萧萧捕捉到了我的情绪，如获至宝地大叫了起来。
“你犹豫了！果然是有的吧！”
“当然没有！”
食欲又被消磨掉了一大半。
她撇了撇嘴，又在本子上画了条线。
“这是在做什么？”
我问道。
“排查可能恨你的人啊！”
笔尖敲击着本子，楚萧萧神情严肃。
“我觉得姐姐可能讨厌弟弟，但姐姐才不会恨弟弟。所以我猜觊觎你的恶意应该不会是你姐姐的。”
这么说着，她翻了翻手里的小本子。
“被你伤害过的人；最亲爱的人被你伤害过的人；被你最亲爱的人伤害过的人……都有可能对你心怀恶意。只有找到了恶意的来源，才能消除掉这份巨大的恶意。”
合起小本子，楚萧萧怕到我身前，她用本子敲打着我的头，边敲边教训着。
“你要仔细地想！把你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想清楚，只有你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最了解自己……吗？
被敲得有点儿发懵。
我真的了解自己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完全不了解自己。
我的爱好，我的畏惧，我的痛苦，我的愤怒，我的喜悦，我的眷恋，我的好和我的坏……关于这一切我其实完全不了解。
抓住了楚萧萧举着本子的手腕，我望向她。
“不是我……”
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可笑，因此不觉笑了出来，是满带嘲讽的笑容——嘲讽我自己的笑容。
“但是我大概知道可以去问谁。”
这回轮到楚萧萧和学姐露出了发懵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