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三人座的沙发以平行线的姿态摆放着，似乎是专门为采访者而设置的。
正对窗户的百叶窗的这边坐着学姐、我和楚萧萧，她们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地把我夹在中间。
而背对窗户的沙发上正坐着那个男人，在引导我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他脱掉了身上那件黑而长的风衣，以普通白领的衣着坐在我们面前。
两条沙发间的茶几上，四个白瓷杯以田字形摆放着，名为阿智的男子向杯中一一添入热水。他表情肃穆，让整个泡咖啡的过程很有仪式感。
“这男人可真够装腔作势的。”
楚萧萧在我耳边低声吐槽道，说是低声，但她那颇具元气的声音已经足以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听清楚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男子倒也不介意，只是笑眯眯地把其中的三杯咖啡依次推到了我们的面前。
“抱歉，这儿只有速溶咖啡。”
话语虽是道歉的内容，语气间却完全听不出歉意，甚至于带着轻蔑的傲慢。
目光一如初见时候的犀利。
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亲自来找我让我挺意外。请问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在谈正事前我私人有一件很好奇的事情想问一下。”
学姐率先开了口，在得到男子“请问”的回应后，她继续追问道，“我看了你写的文章，言辞挺严谨的，几乎不采信任何的花边和八卦。那么你天天跟着我们各种偷拍，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男子端着咖啡微笑着听完了学姐的提问。
“首先，能听到这位同学的夸奖，在下倍感荣幸，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其次，正如这位同学说的，我写文章强调‘真实可信’，特别因为我写的专栏是关于青少年犯罪的，向来反感于鸡汤、八卦抑或苦情戏的贩卖，所以关于你们到处约会用餐的内容，我绝不会着笔于文章之内。”
他措辞谨慎却又条理清晰，正如面相上所展现的——是个有能力的男人。
“至于为什么明明不做采信却偏偏还要采集呢？”
男子显然是有意在卖关子。
他啜饮了一口白瓷杯中的咖啡，又像有意要拖延时间一般地讲杯子慢慢放回到了杯垫上。
“和在你学校的公告栏里贴报纸是一个道理。”
男子的目光几乎要刺穿我一般，寒冷，锐利。
“只是单纯为了给你施加压力而已。”
“果然是你这个无耻的家伙！”
原本还克制着自己情绪的学姐终于是爆发了，她指着男人的鼻子，愤怒如烟火喷发而出。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未成年人保护法》？知不知道什么叫公民隐私权？”
即便是在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女孩指鼻子痛斥，男子依旧面带平静的笑意。
一种事不关己的旁观姿态。
“我不和罪犯谈隐私。”
干净利落的回应，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却又有着超强的说服力，让学姐虽然满脸不忿，却也是只能默然收回高举着的手。
男人重新获得了现场的控制感，他收齐了笑容，目光是百倍的寒冷和锐利。
“你听着少年A，我不管《未成年人保护法》是怎么保护你的，至少在我这边，你只是一个罪犯。”
他身后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从中掏出一叠照片，铺洒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有我和母亲还有姐姐在一起时的老照片；也有花枝招展的母亲和她的新欢享受恩恩**的场景；但更多的却是我和学姐她们在一起时被偷拍到的合影。
“看清楚了少年A，被你伤害的人在蒙受巨大的不幸。单冲这一点，你就没资格享受生活。”
虽然言辞激烈，但是自始至终，他的情绪都把我得很到位，完全没有失控的感觉。甚至然我不免怀疑，连语气中的生气感觉也是其有意为之，只是为了配合现场氛围的需要而已。
“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罪行，并且倾尽自己的一生来进行赎罪！”
总感到屋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压抑的感觉在空气中沉淀。
“说的真好听，但问题是，你算老几？”
有些出乎意料的，楚萧萧像男人的言论做了反击。
“说的那么好听，其实不就是想挖掘些素材来写报道，借以提高你们这个破报纸的销量吗？”
她拿起左手杂志架上的几份《江南日报》，翘起二郎腿翻看了几下，然后“哗啦啦”地全部甩在了男人的脸上，整个动作帅气而流畅，同时也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你们报纸要销量，销量带来收入，报纸的收入就是你们的收入，所以啊，别把话说那么好听，没有人看的话，你会写正义吗？正义只有能带来效益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
端起咖啡一饮而尽后，她还不忘再补上了一刀。
“可真是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你长大了千万别成他这幅样子。”
仰躺在沙发上的楚萧萧用手拍着我的背，像长辈一样的教训着我。
很奇怪，我莫名觉得此刻的她出人意料的可靠，简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干练爽朗的气息，有别于之前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男人眯起了眼睛，我本以为他或许会恼羞成怒，又或者会进行反击。
然而并没有，他只是给楚萧萧喝完咖啡的杯子里又默默加了些热水。
“如果三位只是想来打口水仗的话，我们可以改天再另约。”
男人这么说道，是隐晦的逐客令的意思。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到这儿之后实在是说了太多的废话，以致于到现在还没切入正题，于是生怕身旁的两位女孩子再次带完聊天的风向，我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们来交换情报。”
我这么解释道，意料之中的，男人的脸上了出现困惑的表情。
“你为了写关于我的报道，肯定搜集了很多的资料吧。但有一些资料，你肯定搜集不到。”
我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用这里的资料交换你已经搜集到的资料。”
男人沉默着，除了犀利的眼神在传递“他正在认真听”的信号外，在男人此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
“我怎么确信你会说实话？”
“因为我没必要说谎。”
一次简短的话语上的交锋。
男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是持续的沉默。
楚萧萧有些不耐烦地坐直了身子，她刚准备开口说话，但被我阻止了。
又等了足足有三五分钟的时间，男人突然起身，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将两个厚厚的文件夹取了过来。
“我能交换的全在这里。”
他将文件夹甩给了我们仨。
“你们可以先看，等你们全部看完之后，我在单独问你些问题。当然，如果里面有不正确的信息，也请各位提醒我加以订正。”
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的错觉，男人的语气好像柔软了许多。目光依然犀利的同时，其中的攻击性却似乎不见了。
“资料有点儿多，你们可能需要慢慢看。但不能让你们带走，所以只能麻烦你们呆在这儿。需要点心吗？”
“不用。”““当然。””
……
一比二，意料中的完败。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和学姐各自翻着两本厚重的文件册。而楚萧萧则又重新回归了懒散地状态，她躺在我们对面的三人沙发上，一边看着男人办公室里的杂志，一边吃着男人买来的小饼干。
此刻，楚萧萧已经和男人尽释前嫌，要收获她的友谊实太过廉价——一大包普通的小饼干就够了。
“我说阿智，你为什么要做专栏作家。”
或许是看杂志看累了，楚萧萧翻了个身，像只猫咪一样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和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稿的男人随口攀谈了起来。
“因为有人说喜欢我写的东西。”
“我猜肯定是个女孩子！”
我和学姐也被勾起了兴趣，暂时放下了手里的资料，将视线一并移向了他。
迟疑了片刻，男人点了头。
“真老套。”
原以为楚萧萧会乘胜追击地问下去，不曾想她竟然面露“无聊”的神色，重新躺倒在了沙发上。
“失意的少年因为偶然的机会邂逅了少女，在少女的鼓励下成长为一代专栏作家，立志于和青少年犯罪作斗争！”
随口编着莫名其妙的故事，结束后还不忘吐槽一句。
“三流轻小说作家都喜欢这么写。Boy meet Girl！太套路了吧！还不如Boy meet Dog呢！”
比起她的章口就来，更让我吃惊的是楚萧萧竟然还会说英语——而且发音还挺标准。
身边传来翻纸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开小差了，于是赶紧重新低下头去翻看了起来。
不能不说这个家伙的资料搜集能力是真的强，而且从这个资料量上来看，显然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搜集完成的。
也就意味着这个男人绝对盯了我很久了。
脊骨有一丝寒意，我瞧瞧斜睨了他一眼。
此时此刻，眉头紧蹙的男人正运笔如飞。
我甚至于开始后悔不该来和他进行什么互换情报的行为——这分明就是自投罗网。天知道他一会儿会从我这边问出那些可怕的内容出来。
继续翻看着他整理的资料，资料的大部分都是关于姐姐的内容：可爱，善良，因事故而瘫痪后一直都在健康努力地生活着，即便在疗养院里时都在不停地给身边的人传递着希望。
与之相对应的我的资料则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内向、不善言辞、因为出生在单亲家庭所以性格孤僻，几乎不会和姐姐以外的人说话，甚至于对自己的母亲都没什么感情可言。永远是一副阴郁的样子，从小就不讨人喜欢。
手在发抖。
并不是因为被攻击了，所以感到气愤。单纯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事实。
除了姐姐以外，小时候的我似乎真的很少和别人说话。如果说现在的我多少还有些社交能力，能和他人正常交流，可能也要归功于我在犯罪后曾经接受一年多的心理疏导。
原来如此……真正的沈松月其实连话都不会说，甚至于不敢在外人面前哭泣，真正的沈松月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姐姐……
而现在这个可以和学姐到处吃吃喝喝、可以去炸串摊小吃店自主点选喜欢的食物、可以与同学进行简单交谈的、可以对外在世界做出反应的人，其实不是真正的沈松月。
是——少年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