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像海一样，不是颜色，是深邃澄澈的质感。
初见是在庭院，她坐在轮椅上，因为没有风，所以长发低垂，如光黑色的绸缎，那白瓷色的肤色更对比鲜明，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仿佛一触即碎。
——她就像泡沫一样。
这是对她的最初印象。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书？”
她主动和他搭话，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嘴唇动了半天，硬是除了“嗯”以外，没能挤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只好尴尬地红着脸，将书本的封面举到了她的面前。
“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啊……”
“你看过么？”
少女摇了摇头，面露遗憾的神色。
“没有注音版，所以弟弟读不了……”
“那……你喜欢什么书？”
少女略显吃力地转动脖子，将那如海一般的望向他。
“我最喜欢《海的女儿》。”
她这么说着，清澈的眼中忽而亮起五彩斑斓的光影。
就像漂浮在阳光下的泡沫。
“以后有时间，我来给你读书吧。”
他略显心机地向少女提出了这一建议，少女则是用阳光般明快的语调表达了欢喜的赞同。
于是，每当他忙完手上的打扫和搬运工作，他便会来到少女身边，为其朗读自己的文章。
初开始，有些害怕，总感觉会被嘲笑。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生硬挤出来的，毫无连贯性可言，相当的狼狈。
但少女却始终面带微笑，无论他读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他在读什么内容，少女只是朝他露出笑容。
不是刻意的、虚伪的、客套的笑容。
她笑得灿烂而真诚，如明媚的阳光。
慢慢的，他开始越来越熟练，仿佛每个字都与体内的细胞连同在一起，每次一呼吸，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心惊意动，都能准确无误地传递给纸上的每一段文本。
“你觉得……写的怎么样？”
他战战兢兢地咨询少女的感受，她闭上眼睛，长而弯曲的而睫毛轻轻地覆盖住了下眼睑。
“感觉是个胆小的人呢？”
当其再度睁眼时，从树叶缝隙间落下的一片光斑恰好落在少女眼中。深邃的大海漾起耀眼的涟漪。
那涟漪更荡漾进他的心中。
胆小的人……么？
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微变，少女的视线仍望着远处的天际。
“虽然胆小，但却应该很温柔，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不声不响，就像平静的大海。”
明明只是初中生年纪的少女，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睿智。
“感觉和我的弟弟很像呢！”
这么说着，少女终于是转过脸来，双瞳倒映天空的颜色。
“那孩子，也很胆小，但虽然胆小，却又非常的温柔。”
怜爱之情漂浮在少女脸上。
“知道我为什么坐轮椅吗？”
仿佛早就洞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少女问出了她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困惑。
“因为我是人鱼公主啊！”
微微眯起的眼角，遮掩不住瞳中的亮光。
“我是为了爱而选择不顾一切的人鱼公主！”
在少女的眼中，他看到了大海的模样。
……
“这是我从那里辞职的时候，你姐姐送我的照片。”
原本还在讲述着和姐姐相遇的故事，忽然间，男人的话语却又转移到了我身上的相框上。
相框里，是我和姐姐小时候的合影。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甚至于还不到幼儿园的年纪；
那个时候姐姐也还没瘫痪，满脸幸福地搂抱着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我不记得了，总之，应该是过了好久好久了。
“我那个时候高考失利后就一直在疗养院打零工，做做杂物之类的。你姐姐是我第一个知己……也是唯一一个。”
“对不起……”
感觉像条件反射一般，我向男人道了歉。
“就像初恋一样？”
学姐突然的插嘴让男人一愣，他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萝莉控什么的真的挺羞耻的。”
他的视线望着窗外，天空中正漂浮着一片孤零零的云。
“没错，就像初恋一样。”
虽然嘴上说着羞耻，但男人却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那你还这么对初恋的弟弟！”
原本还一脸明媚表情的学姐再度将手指向男人的鼻子。
“他明明是他姐姐最在意的人！你却伤害着你喜欢的人最在意的人！你可真是无耻至极的人！”
简直像是在说绕口令，学姐说了一串子复杂而啰嗦到我都难于理解的句子。用思路梳理了半天，我才大致明白了学姐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并不是想伤害我，学姐……”
不待男子做出回应，我就自行替他进行了辩解。
“只是为了‘逼迫’我站出来吧！”
愈发强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屋内，逆光的男子彻底成了一团暗黑色的剪影，埋在阴晦间的脸让人无法看出此时的表情。
“胆小的弟弟杀害视作寄托的姐姐……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阴影中传出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其中的情感。
“况且你那时才只有十岁，所以我一直都清楚肯定是有人在指示你，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你姐姐可能无法忍耐那样的病痛了，所以才请求你协助其自杀。”
自杀……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情绪在翻滚着。
“但是在你姐姐被杀前一周我才去见过她，她精神很好，还跟我约好了等到了秋天，要带你一起去忘归山看灯会。”
灯会……
心中那翻滚着的奇怪情绪正在变得越来越粘稠。
“后来我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发现原来那个女给你们姐弟俩各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保险的受益人都是她自己。”
“你说她……也给我买了一份？”
男人点头，窗外，一片飘来的云遮住了阳光，屋内一下子变暗里许多，我也总算是看清了他那严肃而谨慎的表情。
“其实所有证据都能显示你母亲和你姐姐的死脱不了干系，但你却自己一个人全部承担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一脸困扰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你姐姐在这一点上可能看错了：你这家伙其实并不胆小。直到后来我偶然遇见了尚语铃小姐，她听出了我的声音，于是便将自己所了解的真相告诉了我。为了让你这个家伙主动站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旧账新翻，主动刺激你，以此来‘逼迫’你主动说出真相。”
男人身体前倾，用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大信封。
“不过，与其说是为了‘逼迫’，其实我这么做的更大的目的是‘播撒愧疚和同情’。”
我和学姐相互看了眼，同时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显然是捕捉到了我们脸上的这份“不明所以”，男人用说故事的语调向我们解释着。
“一个十岁的男孩，被自己的母亲逼迫着杀害了自己最亲爱的姐姐，之后又帮母亲承担下罪责，背负着整个社会的仇视和反感，还要被‘某位专栏作家’恶意攻击陷害——怎么看都是一段可以赚足泪水的经典苦情戏。”
“但这么做的话！你身为专栏作家的信誉也会破产的啊！”
学姐抢先一步指出到了这一计划的问题所在。
没错，那些对我误解的人在事件真相明了之后多少会心怀愧疚，也会给予我更多的理解和同情。但是作为“乌合之众”，他们也必然会将心里的怒火转嫁到“带节奏”的“某位专栏作家”身上——这也意味着作家信誉的破产。
那朵遮蔽着阳光的云也终于是飘开了，明亮的阳光就像海水般从窗口灌进了屋内，金色光团再一次包括了男子，他的脸无法被看清表情。
或许是有意想让我看清他，男子的双臂支住茶几，身子向我面前倾斜。
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他的眼睛：依然犀利，却不再有任何的攻击性。
“没关系的啊，谁让我是人鱼公主的骑士呢！”
他对我静静地笑着，眼角有着沧桑的皱纹。
“身为她的骑士，自然要保护她深爱的王子。”
这么说着，男人的视线从我脸上向下移去。
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放在我膝盖上的相框。
——那是姐姐满脸幸福地搂抱着我的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