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我见过的最最漂亮的女孩子，没有之一。
从我稍有些记事起，姐姐她就总是躺在病床上。
每次晚上无聊的时候，姐姐就会让我背诗给她听，她最喜欢听我背那首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姐姐告诉我：我的名字就是从这首诗里出来的。
记忆中的她总是在笑——温柔的笑、开心的笑、爽朗的笑、害羞的笑、无奈的笑、自由自在的笑……
我问她为什么别人总说我像个木头一样，姐姐却告诉我说：因为树木总是迎着阳光，茁壮地成长，只要有一丝雨露，就能长成一片参天的密林。
于是从那天起，姐姐开始喊我作：木木。
——木木……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
晃眼的光芒映入我的视野，睁眼，天空已然是一片淡薄的金黄。
看来已经到黄昏时分了。
在阳台上打盹的我揉了揉惺忪的睡颜，连续几天的时间我都被各种电话所袭扰着——有记者、有警察、也有未成年权益保护协会的志愿者……
关于五年前的一起旧案重审，竟会就此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着实是有点儿出乎意料。
母亲被捕了，报纸上放出了她被捕时的照片。当时她好像正在和自己的新丈夫参加一个高级别的酒会，所以被捕的时候她满身的珠光宝气。
虽然在眼睛处打了码，但从扭曲的脸部表情，我还是可以想象出她被捕时的愤怒和惊惶。
一个重获新生的女人。
再次陷入无尽的深渊。
继续往下翻报纸，下一页，是一个名为“骑士D”的人写的文章，文章里是他关于姐姐的回忆，同时也借姐姐的口描述了一下我这个“木头一样的弟弟”。
——木木（少年A的昵称）呢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他怕黑、怕鬼、怕打雷、怕虫子……不敢一个人睡，也不敢和别人说话，所以那些大人总是嘲笑他“就跟个木头一样”。但是木木唯独跟我非常的亲近，他会跟我说话，会给我背诗。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瘫痪了动不了，每次要喝水也都是木木在喂我。他会把学校发的果冻带给我吃，也会跟我讲学校里发生的好玩的事情，还会给我读书。但他年纪太小了，认的字不多，所以读来读去都是那几本……
……
甜蜜的哽咽在喉咙处泛起，转而又溢入了鼻腔，是浓烈的酸涩感。
我不知道姐姐当时再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是幸福的吗？还是无奈的？又或者是哭笑不得的样子？
但是记忆里的姐姐，却只有微笑的模样。
因此我也只能想象出姐姐面带笑容、一脸温柔地谈论我时的模样。
放下报纸走到窗前，我仰起头，用自己的脸承接天空映射的霞光。
我无端想起了姐姐泛着微光的美丽眼睛，总感觉虽然她已离去多时，却总是在我不曾察觉的地方注视着我。
“小松月！”
阳台的门被推开，穿着大红色运动服的学姐，还有身穿粉红色同款运动服的楚萧萧，两个人像两团没有被涂抹开的颜料块，突然挤进了我的视野。
“我们出发吧小松月！”
“出发？”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女。
“去哪儿啊？”
“不说好了今天小川川出院，小颖要我们去吃去吃全市最最好吃的日料嘛！”
“……当时邀请的是学姐你吧……没有喊我……”
“才不是！小颖当时明明说的‘请你们去吃’，‘你们’的话肯定是算上你了呀！”
“对的！也算上我了！”
站在一旁的楚萧萧一脸幸福地晃着脑袋，把自己也强行算进了邀请名单。
我努力搜挂着推辞的理由，但是在学姐那一闪一闪的目光面前，所有的理由都感觉非常的无力。
无奈，我只好被两个人拉扯着上了街。
迫不及待的学姐还特意地打了一辆车。
被夕阳映照的天空明朗异常，澄净透凉的空气浸润着街道。一阵阵晚风透过半开的车窗迎面吹来，轻抚我的脸颊。
来到医院，穿着卡通熊猫外套的小川小脸儿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
“这穿得也太多了吧！小颖。”
学姐试图帮直嚷嚷“好热”的小川解掉几个扣子，但却被韩小颍阻止了。
“刚出院还是多穿点儿好，要当心着凉。”
学姐本来还试图帮小川争取一下，却被边上楚萧萧的一句“别人家弟弟别人管，你管好你家弟弟就可以了”给堵了回去，乖乖地闭上了嘴。
几位穿着西装带着墨镜的青年正在帮忙把小川房间里的玩具、衣服、零食和其它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楼下搬，一趟又一趟的电梯全部装满了——数量之多、品种之丰富、种类之完备，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都是父亲的朋友们来看望时送的。”
各种细节都展示出这对姐弟的父亲想必是很有权势的人。
运完了第一批东西的黑衣人折返回楼层，他们走出电梯的时候，就像一群蝙蝠一样从走廊的一头黑压压地拥挤了过来。
“啊，哪来的那么多黑社会啊……”
痛苦而熟悉的声音。
然后，一点白色从那团黑色中挣扎着挤了出来——是边暮雪。
头上的运动帽已经被挤得摇摇欲坠，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手里拎着的餐包也是皱得惨不忍睹。
“暮雪。”韩小颍率先挥手打了招呼
“啊，小颖啊，小川今天出院？恭喜啦！”
视线又到了我们“蹭饭三人组”的身上。
“哎，沈松月也在啊？这两位是？”
“晏摇蕙。”“楚萧萧。”
一左一右地不分先后地介绍了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我记得这位，应该是高二的学姐吧！学姐好！我叫边暮雪，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暮雪！是沈松月的同班同学！”
边暮雪朝着学姐伸出了手，有点儿奇怪的是，学姐却只是注视了她一会儿，面露困惑的神色，良久后才如梦初醒地一般抓住了那停留在半空中的手。
“啊对不起！我刚开小差了！”
她尴尬地摸了自己的丸子头。
“我们一会儿要去吃日料，你把小华带上我们一起吧！”韩小颍用坦然的声音向边暮雪发出了邀请。
“ 不用啦！改天有机会另约吧，我已经吃过了！”边暮雪举起手里拿个皱不拉几的餐包晃了下，“我是来给边朝华那小子送饭的。”
“我刚才带小川去见过小华了，他送了幅画给小川。”
韩小颍摸了摸小川的头，后者很配合的举起了那副画，是一幅风景画，看起来应该是边朝华躺在床上的时候，从窗户外看出去的风景。
虽然是用蜡笔画的，但是笔触和用色都很精致。即便是不懂绘画的我也能看出是一幅很不错的作品。
“小华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
韩小颍这么赞美道，至少从这幅画来看，她所言不虚。
“哎呀，他也就画画还凑合着看，其它的都一塌糊涂！”
虽然听起来是在损自己的弟弟，但仍可以从边暮雪眯起的眼睛中看到满满的自豪。
“对了沈松月，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虽然有些困惑，但我还是跟着她来到了走廊的另一侧尽头。
“你的事情同学们都通过新闻知道了。”
我们俩凭立在窗前，风吹动她碎碎的刘海，她望着窗外，眼中有光。
“这些年……辛苦你了啊……”
与平时的元气满满不同，她的声音好轻。耿然我出乎意料的是，边暮雪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是温柔的笑意。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不适合，她如梦初醒般地缩回了手，脸颊瞬间绯红。
“那个，不是，你别误会……那个……”
在地上不自然地蹦跳了几下，边暮雪显然是竭力在搜索着词汇库里不多的词汇，努力拼凑出有逻辑的语句。
“大家对于之前的一些不太友好的行为都有些抱歉，老师也是，看到关于你的那些新闻后，好多女同学都哭了，班主任也哭了，对，那个大猩猩模样的班主任也哭了，很不可思议吧！还有那个母老虎的数学老师，她也……”
似乎是憋了很久的话，边暮雪将它们一下子全部倾倒而出，语速之快让我的理解速度都有点儿跟不上。
“总之！”
伴随着这两个字，机关枪一般的语速戛然而止。
边暮雪正注视着我，微张着的嘴。
“大家很想你，希望你可以尽快回到班里来。”
停顿了一下，她再用更为坚定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是非常非常真心的希望！”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是一片阴晦的深蓝，但是此刻边暮雪望向我的眼睛，却在这片暗色中闪烁出分明的光。
告别了边暮雪，我们几个被韩小颍家的司机开车送到了日料店所在的大商场。
在我们坐电动扶梯上楼的时候，学姐和韩小颍一左一右地牵着小川，一起走在了最前面，而楚萧萧则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一直并肩在我的身边。
“你感觉到了吧。”
她突然开口道。
“什么？”
“恶意好像消失了。”
楚萧萧瞥了我一眼，有莫名其妙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没看见我今天出门都没带我的剑吗？”
经她提醒，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今天怎么看她都不对劲，一来是因为楚萧萧换上了正常的女式运动服，二来则是因为她终于没把那根木剑一起背着出门了。
“自从关于你案件的出现了扭转之后，我和表姐就发现觊觎你的恶意正越来越弱。初开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楚萧萧拍了拍手，像是在为自己的鼓掌。
“因为恨着你的并不是某个单独的个体，而是无数个抽象的人。你看这些人……看他、看她、还有他们……哎~你看那个人长得好像一条狗哦……”
她用手指随意指着在商场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因为实在太不礼貌，我赶紧加以阻止。
“这些人可能根本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因为知道了你的罪行而心感愤怒。虽然都只是些‘茶余饭后’的恶意，但因为数量太大了，所以聚集在一起后，就变成了无法被忽视的巨大恶意。这就是传说中的‘民心向背’！”
楚萧萧搂住了我的肩，把脸贴了过来。
“所以说啊少年！”
她这么说着，朝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要做个好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