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医院前台展示了一下名片上的地址，她只是看到名片正面的许小春三个字，就立刻明白了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着路线。
按照前台告知的路线，穿过一片萧条的庭院，在VIP病房大楼的正门口，我看到许小春正肚子坐在一条长椅子上。
她手里捧着书，安安静静地翻看着。
“抱歉！还特意劳烦您在这边等我！”
听见我的声音后，许小春收起书，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没有，是麻烦小弟弟你了，这么远还专门跑过来。”
并不是什么客气话，因为这座医院是真的远……它坐落在城市的南郊，偏偏我家住在城北，光公交车前后就换乘了三次，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算进步行的路程——早上八点就出门了的我，到这儿已经午饭的时间了。
“中午了，我们先去吃个饭吧？”
“啊！不用！我不是很饿。”
她的客气实在是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单纯想来看望一下阿姨，却反给她添了那么多麻烦。
说起来，之前也和学姐去过小川的重症监护室，相较于那边，感觉这边的看望流程复杂很多：许小春先带我来到一楼的医务办公室，从值班医师那边取得了探视许可证。而后又和我一起走过昏暗的走廊，坐电梯来到六楼，。出电梯前，许小春将有着值班医师签字的许可证交给在电梯口守着的护士。护士进一步引导着我们穿过厚重的门帘，吩咐我们在此换上一次性拖鞋和隔离的衣帽口罩，最后用消毒液仔细地将手清洗完毕后，护士为我们打开了第二道玻璃门。
这时我才明白，并不是说此处的病房有多高端，而是相较于之前只站在玻璃幕墙外的探视，这一次，许小春竟然直接将我领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里间。
穿着白色病号服的阿姨站在窗前。
好奇怪，看起来她的精神挺好的。
竟在边哼《野狼disco》边跳舞！？
“妈，有个小帅哥来看你了，说经常去店里……”
许小春的说话声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这时才发现她正对着躺在床上的人说话——一篷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如同是枯木般爬满皱纹的脸，半开半闭的眼睛隐约能看到浑浊的瞳仁。
真正的阿姨……不，应该说：阿姨的肉体正躺在病床上。
“哟，小帅哥，你来看我啦！”
站在窗前做着广播体操的阿姨转身朝我跑了过来，她伸手来摸我的脸，意料之中地，那苍老的手从我的脸颊处径直穿了过去。
“阿姨不中用啦！虽然知道你听不到，但阿姨还是要谢谢你啊！”
“我听得到的哦，阿姨……”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姨和许小春的脸上同时浮现起惊讶的神情。
“不只听得到，我也看得见你。”
视线在她和她女儿那满是惊讶的脸上来回着，为自己的鲁莽想着借口。
“我有阴阳眼。”
真是一点儿都不靠谱的解释，不过比起“因为我身上有支筷子，所以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存在”这一真相而言，我觉得还是我找的这个借口更靠谱些。
“呀！真的呀！你看得见我啊！”
我朝阿姨点头，和她女儿不同，阿姨脸上的表情已从惊讶转成了惊喜。
“在此之前，能不能告诉我只有你知道的关于你女儿的小秘密……不然我担心她会把我当成疯子直接送进这里的精神科！”
“哈哈，好的呀！”
阿姨凑到我耳边，虽然明明只有我们两人，但她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这个准行，她听了就信了！”
“……要不还是换一个吧……”
屁股上有红色胎记之类的秘密，怎么想都会被怀疑成是“女厕偷窥狂”吧！
谅解了我的困扰，阿姨又告诉了我一个新的秘密，虽然还是有些奇怪，但比起上一个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阿姨说：因为小春小姐到初中还尿床，所以她每次吃晚饭的时候都不敢让你喝汤，睡前也不敢让你喝水，后来把你逼急了就在洗澡的时候喝自来水。”
惊讶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晚霞般的绯红色彩，然后便迅速地双手捂脸地蹲下身去，把手和脸一起藏在了膝盖间，放声大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老妈！怎么什么都跟别人说啊！讨厌死啦！”
要是知道阿姨交代的上个秘密，我感觉她会激动地跳楼。
“哎呀没关系啦丫头！都那么多年的事情了，而且小帅哥也不是坏人！”
老板娘阿姨说着也蹲下身去，她伸手想拍自己女儿的肩膀，但却始终只能像雾气——她的安慰无法被传递给自己的女儿。
许小春还在重复地大喊着“讨厌死啦！”，然后喊着喊着，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老妈讨厌死了！明明让你不要开店了！明明说好了我们赚钱了你就不开店了！明明都说好了不再开店的……明明不开店就不会发病的……讨厌死了你……讨厌……”
阿姨愣愣地蹲在自己女儿的身旁，她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然而无论怎么尝试，都只不过是如水中捞月一般的徒然。
“丫头啊，对不起啊，让你这么伤心。”
阿姨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
“医生早就说我不行了，但他们兄妹俩非要在这儿折腾我，非给我上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贵又折腾，可真是糟蹋钱啊！”
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旋即又加深了好几分。
“能不能帮我好好劝劝他们，让我痛痛快快地走……”
我不敢就此答应，一来是“怕麻烦”的性格在阻碍着我更深入的掺和其中，二来我也不觉得就凭我说上一句“你们的母亲希望你们让她痛痛快快地走”就可以说服这兄妹俩改变既定的主意。
“没事的，只要能说服我儿子就可以了，主要是小子在犟着浪费钱来折腾我。”
……但这才是真正的困难之所在啊！阿姨……
按他儿子的性格，我感觉自己肯定会被打。
说出了我内心的疑虑，阿姨她“咯咯咯”地捂嘴笑了起来，就像少女一样。
“大望啊，只是看起来凶，那孩子其实人挺好的！”
大望？许大望？难道不应该是许小望吗？虽然许大望这名字听起来的确很奇怪，但显然更适合那个整天喊“搞咩啊搞”的男人。
“我有一个办法，都可能要麻烦你帮帮忙。”
阿姨向我比划了个“作揖”的手势，眼中是慈祥的恳请与期待。
“怕麻烦”的性格还在支配着我，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非因为“正义”或“道德”这类虚无缥缈的概念，单纯是为了赎罪。
“小春小姐，请先不要哭了……”
我将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了她。
“阿姨有东西留下来。”
许小春终于是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她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是擦干净了自己的眼泪，哽咽着点了点头。
在前往“老妈豆干”店的路上，许小春拨通了自己哥哥许大望的电话，因为开车的缘故，所以她将手机调成了免提，搞得许大望嘴里蹦出的每一个脏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丫头，是不是那群**医生又来劝我们不要救了？如果是，你告诉那群**，他们再敢瞎比比，老子他妈地找人砸了他们的狗逼医院。”
“你说话文明些，我车上有人！”
虽然明明说脏话的不是自己，许小春的脸倒是先红透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用尽可能严肃的语气对自己哥哥道，“你把手上的事情稍微清一下，我们一个小时后在老妈病房见。”
“怎么了啊到底，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红灯突然亮了，车停了下来，许小春叹了口气。
“老妈给你我留东西了，我现在正在去取的路上。”
“她个穷老太婆能留什……等等？你怎么知道的？是妈醒了吗？”
许小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绿灯亮起，她重新发动了车子。
“她没醒，事情有些奇怪，电话里也说不清，一会儿病房见吧！”
没有再给自己的哥哥啰嗦废话的机会，许小春直接挂断了电话。
车子绕出了环岛，沿着大路一路向北行驶，我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偶尔会悄悄瞥一眼许小春的侧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轻声道。
“非常感谢你小弟弟，钱的话，我会按市价的十倍给。”
“什么市价？”
“你们通灵人难道没有标准的市场价吗？”
“……我不是通灵人，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钱。”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会儿，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开车，便急忙又将视线转了回去。
“真抱歉，我还以为你是专业的通灵人……主动来推销服务的……”
许小春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看来你真的和我老妈关系挺好的。”
“其实也不是，只是我认识了一个很喜欢吃豆干的女孩子，经常会带她去阿姨店里吃豆干。”
“是女朋友吧！”
“然而并不是。”
我有点儿别扭的否认道。
“在阿姨店里安安心心吃豆干的日子，现在想来真的好幸福……”
可惜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我将这后半句话强行地咽入心底。
之所以不带学姐过来，其实更多的是害怕她会感到自责：因为她对我的手下留情，所以才没能及时的断绝恶意，才让恶意触及了此岸，也让阿姨成了牺牲品。
罪恶的话，我一个人背负就可以了……
——木木……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