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小差的间隙，汽车已经开到了店门口，按照阿姨给我的信息，在门口的绿植下面找到了备用钥匙，打开了卷帘门。
看得出来，自从上次阿姨突发病倒后，这个店里肯定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过来了，以至于后厨的卤菜全部腐烂变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恶臭味。
“阿姨说，冷冻柜里还有她预先做好的豆干，应该还没坏，她让你们兄妹俩拿回去，说省得浪费了。”
许小春捂住鼻子，她皱起眉头，用奇怪的声音说道，“后厨臭成这样，谁还进得去啊，要不还是让它们坏在冰箱里算了！”但是很快又用力摇了摇头，“不对！如果这是老妈最后的心愿……”
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许小春冲进了后厨，我也紧跟着进去了。
感觉就像在一直腐烂了的鲸鱼的肚子里探险。
在许小春努力从冷冻柜中拎出豆干并运送到门口的同时，我也在按照着阿姨的指示，努力地寻找着由我负责带回医院的东西。
后厨进去后左手的第六个柜子……在这儿……打开后……唔……是一大袋腐烂了的蔬菜，浓烈的酸臭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我熏倒在了地上。
屏住呼吸，用扫帚拨开恶臭的塑料袋。
找到了……有一种发现宝藏的成就感。
我庄重地抱起了那个“宝藏”，以飞一般的速度跑到店外。而当我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分明有重获新生的感觉。
“就是……这东西？”
许小春捏着鼻子凑了过来，她打开那个“宝藏”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确定你没有拿错吧！”
我摇了摇头，并用坚定地眼神告诉了她答案。
当我们回到阿姨所在时，许大望已经到了，他坐在阿姨的病床前，紧紧地抓着阿姨的手，喊着泪水的眼睛静默地望着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此刻阿姨的“灵”却也正站在他的身旁，用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地目光，静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像刀片一样切入到病房中来，在阿姨和许大望的身上，形成一片片的条纹状的阴影。
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他感觉擦了擦眼睛，前一秒还柔情似水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
吓得我不自觉地躲到了许小春的背后。
“你搞咩啊搞？这小子又是谁？”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是通灵人，义务劳动的那种。”
“通灵人？”
许大望瞪大了自己的三角眼，凶狠的目光非但没有因此被稀释，反而是进一步的加大了剂量。
“搞咩啊你！通个**啊通！”
他一把推开自己的妹妹，手指直接向我指了过来。
“你小子给老子滚！不然老子打到你连……”
“你老婆明明已经怀孕了却不肯告诉妈！”
被我打断了话语的许大望，他那粗壮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为了更符合许小春的“通灵人”的介绍，我甚至没有采用转述的方式，而是完全一字不漏地复述着阿姨跟我讲的每一句话——不，应该说是，阿姨对她儿子讲的每一句话。
“你个臭小子杀千刀的……”
我选择性地省略了一段脏话。
“你初中考试不及格就不告诉我，还找你妹帮你签字！一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找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签字，你他么……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你！她是你妈还是我是你妈？”
许大望已经彻底放下了自己的手，他那凶狠的目光被氤氲的视线所淹没了，看着我，厚而干燥的嘴唇像触电一样的抽动了起来。
“妈……妈……真的是……”
“不不不！她在你身后！我只负责复述一下她的话！”
眼看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要扑过来抱住我了，我赶紧引导着他，让他站在自己母亲的面前。
“她正在摸着你的脸。”
“左脸还是右脸？”
“左脸……”
许大望抬起左手，放到自己的左脸处，努力感受着那虚无的爱抚。
站在一旁的我则负责继续复述着她母亲所说的每一句话。
“妈知道啊，你是不想让妈为难，不想让妈为了你老婆就放下自己的小店。但是啊，哪有奶奶不管孙子去开店的道理？我啊，本来是想等这些书全部搞好了，再把这个店给关了的，没想到……还是不中用了啊！”
我边复述着，边把那个从店里带来的纸箱抱了搬到了许大望身前。
好说歹说才被护士允许带进病房，还被反反复复地消了好几次毒。
许大望犹豫着蹲下身去，打开纸箱，里面躺着的旧书。其中大部分都已经重新包上了可爱的卡通书皮，破掉的书页也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修补好了——《三只小猪》、《说岳全传》、《海的女儿》、《恐龙百科》……
有童话书、有绘本、有小人书还有一些装帧就很劣质的科普类的读物。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书，你又喜欢看书，所以总是拿要卖的豆干去跟朋友换。换一次就被我打一次，你个家伙死不长记性，还继续换。你小学的时候其实成绩一直都挺好的，为啥到初中就不行了？你以为妈不知道？是你不想读高中了，想赶紧出去赚钱养家，供妹妹读书。说到底都是妈没本事，委屈你了。这些书，搞好了想给你家小孩做礼物的，也是告诉他，他爸爸当年多不容易……”
当我努力复述完这么一整段话的时候，整个病房都已经被哭声给填满了：有许小春和许大望的嚎啕声，还有老板娘阿姨的啜泣哽咽声。
我也只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是感动，也是羡慕。
这就是……所谓的母爱么……真的……真的好羡慕啊！
努力地控制住情感，将澎湃的回忆和悲伤压抑了回去。
“大望啊……”
“阿姨再她在喊你‘大望’。”
“妈累了，你呀别再折腾妈了。”
“阿姨说：她累了，让你别再折腾了。”
透过百叶窗的一线阳光不偏不倚照在许大望的眼睛上，他眯着三角眼，泪痕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阿姨也终于是停止了啜泣，她俯下身，隔空地摸了摸自己一对儿女的头发。
“老妈我啊，这辈子很知足啦，有你们两个……”
我仍选择了原话进行复述，只因感觉转述的隔阂感是在冲淡着阿姨的温柔。
“妈要走啦！你们要乖乖的啊！要相互照应……”
兄妹俩依次在纸箱前跪下，对着那个自己看不到的母亲，重重地磕了个头，转而又换了个方向，对着那个躺在病床上，已然形同枯木的母亲，也磕了个头。
“妈！儿子不孝……这辈子没好好孝顺您……您要怪就怪吧……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再好好报答你……一定……一定好好报答你……”
兄妹俩跪在地上，长跪不起，护士们听到了病房中的异动，都跑了进来，赶紧安慰着兄妹俩，试图将他们扶起来。
“谢谢你啊，小帅哥。”
阿姨走到了我的身旁，朝我鞠躬致谢，我赶紧去扶她，然而只是突然而已。
“阿姨……是我对不起你……”
本想隐瞒的罪行，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我以简明扼要的言辞，大概向阿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她会突然地心脏病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
阿姨静静地听我说完，却又突然朝我伸过手来。以为是要被扇巴掌的我下意识想躲闪，却发现阿姨只是在温柔地摸着我的脸。
虽然其实根本感受不到，但却有温暖的错觉。
“这种说法，连我个老太婆子都不信，你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反倒迷信得很？”
阿姨做了个打我的手势，我又下意识想避开。
“小伙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见我点头，虽然明明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听见她的声音，但阿姨还是神神秘秘地低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藏着额外什么事情？”
似乎是为了论证自己的推断，阿姨继续补充道。
“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总觉得你怪怪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压在心里？”
我看着阿姨，沉默了片刻，终还是选择了点头。
许家的两个兄妹已经被搀扶到了外间，里间只剩下了我和阿姨，对于即将去彼岸的人我自觉不该有所隐瞒，于是本着赎罪的心态，我选择了坦白。
“我就是五年前杀了自己姐姐的小男孩。”
讶异的神情划过了脸颊，阿姨怔怔地看着我，因为她在发病前关于我的最新消息还没有被媒体和警方披露。所以此刻其对于我的记忆应该还是五年前的定性——因内心阴暗性格孤僻而残忍杀害了自己姐姐的少年A。
就在我准备迎接她看待怪物的目光时，阿姨却笑了。
“这样啊……”
阿姨轻声道，非常自然的语气。
就在此时，许家兄妹相互搀扶着，跟医生返回里间。
“再次跟你们确认……你们自愿放弃治疗。”
医生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问到。
兄妹俩彼此看了眼，又看了看我，最后坚定而痛苦地向医生点了点头。
“很需要勇气啊……”
阿姨突然这么开口道，正在我以为她是在表扬自己的儿女是，却发现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我。
“送自己亲爱的人离开，真的很需要勇气啊……”
心理“咯噔”了一下，是一种被戳穿的惊慌。
幸运的是，阿姨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随着医生移除那些强行施加在她身上的各类设备。阿姨的整个身子都开始透明了起来。
“哎呀，我就要去投胎啦！再晚了估计就赶不上好位置了！再次谢谢你啊小帅哥！”
阿姨看着愈发透明的身子，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可惜了呢，你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儿，阿姨还蛮希望你做我女婿的！不过说真的，我家闺女也才二十四哦，你真的可以考虑下呀！”
真是个调皮的阿姨，到这时候还要那我开玩笑。
“阿姨……”
我喊了她一声，那声称谓也吸引了医生护士还有许家兄妹的注意，他们两拨人的脸上分别露出了不同质感的惊讶表情。
“阿姨家店里的卤豆干真的超级超级的好吃啊！”
这句话其实是代学姐说的，如果她在这儿，我相信她肯定会对阿姨说这句话，带着一脸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在听到赞美后，阿姨开始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啊！对自己的卤豆干也超级超级的自信啊！”
她模仿着我的口气，元气满满地比了个大拇指。
医生突然拉开百叶窗的窗帘，阳光倾泻进屋内。
蜂蜜色的阳光照亮我的身前，是一片空空如也。
我看到了窗外的天空好蓝，像梦境，也像思念。
但此时此刻，它却更像那永远无法触摸的曾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