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山在这座城市的西南，是被誉为后花园的美丽山麓。
接受了韩小颖的“饱览山色”的提议，我们放弃了更为便捷高效的缆车，一行人如蚂蚁一样，慢慢悠悠地向山顶攀爬。
日暮时分的光线柔和而澄澈，在林木间形成了不规则的光柱。抬眼望去，被林叶缝隙切碎的天空美丽异常，完全望不见丝毫的云翳尘霭。山岭的曲线脉络清晰，不同种类的林木呈现出纷繁复杂的颜色，一抹一块，整座山看起来就像未被调匀的颜料盘。
小川像小兔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窜，她的姐姐韩小颖关切地追在他身旁，姐弟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是第一梯队；楚萧萧则不停地抱怨着“为什么不坐缆车啊”“为什么要爬山啊”“爬山真的很累啊”“你们能不能慢一点儿啊”“我好饿啊要不先坐下来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吧”。
完全失去往日活力的她，全靠边暮雪的搀扶，才没落下太多的距离，处于瘫软状态的楚萧萧和被她所拖累的边暮雪，形成队伍的第三梯队。
至于处于队伍中间的我和学姐，正不急不缓地并肩而行。
学姐似有心事，从出门起便不曾说过一句话，一路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学姐……”
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啊！谢谢，我不饿！”
她答非所问地回应着，眼神游移。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学姐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她今天出门没有扎马尾，也没有扎丸子头，长发在偶起的山风中晃动着，其身边的空气因之洋溢着发丝上流淌出的清香。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学姐，真的存在有前世和来生吗？”
学姐略显惊讶地转过头来。
“前世和来生？”
她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着，却又突然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种东西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噱头哦。”
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的答案。
“可是，学姐不是说过‘灵’是在轮回的吗？”
她点头。
“如果有轮回的话，不就会有前世和来生吗？”
没有急于给出回答，学姐静静望向前方的山路，沉默着。
在谈话中断后，我们之间旋即被沉闷的气氛所填充，令人不免压抑。
“没有哦。轮回不意味着前生和来世。”
她说着掏出身上的筷子，并在手里自顾自地转动了起来。
“就像这支筷子，它有自己的纹路，也有自己的记忆，比如你用它夹过小笼包，我用它唤回过小川迷途的‘灵’。这都是独属于它这一世的记忆。所谓的轮回，就好像把它融成铁水，然后再重新浇筑成一支一模一样的筷子，就算你能分毫不差地复原它原来的形状，再复原这上面的每一处纹路、每一点瑕疵。但它都不可能是原来的筷子了。关于原来筷子的一切，夹小笼包的记忆、唤回迷灵的记忆、一切开心或不开心的记忆……都已经在其熔成铁水的那一刻彻底消失了。所谓的轮回也是这个道理。这一世、上一世、上上一世……就算是一直以来都共用着同一个灵，却终究是彼此毫无瓜葛的不同人生。”
说罢，筷子停住在学姐的指尖，以一个颇具艺术感的平衡姿态。
与此同时，学姐发出了一阵清晰而悲哀的叹息。
在不远处的密林深处，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一阵婉转的鸟鸣，听起来就好像是某个人的说话声——是很熟悉、但却无法回忆起的声音。
“也就是说……”
脚下的步子忽然变得沉重，看来这山真的是有点儿太高了。
“也就是说：所谓的‘来生再做出补偿’之类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说起来真的是让人讨厌的真相。
一点儿可期待的念想都没有了。
人生只有一次，亏欠已是永恒。
浓稠的情绪正向下肢积淀，我只感觉自己的步伐也开始变得沉重。
意识和肉体已然分离，只是单纯跟随着同行的伙伴，机械地模仿着迈腿攀爬的动作。
感官却变得异常的灵敏——每一片树叶的摇动声都刺耳异常；每一缕枝头落下的微光都格外晃眼。
人是没有来生的，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噱头，此生的一切亏欠都将不会再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机会。
“哇！到啦！”
小川转身朝着我们开心地大喊起来。
此处的山路开始趋于平坦，一簇簇繁华的灯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片热闹的夜市，鳞次栉比的小铺工整排开，到处都被形色各异的彩灯所点缀。
韩小颖将我们几个聚拢在了一起，每个人发了一枚写着“韩”字的徽章，她示意我们将这枚徽章别在自己的胸口。
“已经打过招呼了。”
她点着胸口的徽章解释道。
“带着这个徽章的话，夜市所有的活动和小吃都是免费的，请大家尽情享用。”
“这就是传说中的超级无敌至尊VIP吧！”
一路上都属于“报废”状态的楚萧萧迅速恢复了元气，她高举起手臂，先是大喊了一声“了解”，再又喊了声“万岁”，随即便如一只疯兔般突入进了那片繁华夜市。
韩小颖招呼了一句“烦请自便，无须客气”后，便也牵着自己的弟弟转身离去了。
于是，只剩下了我和学姐还有落单了的边暮雪。
我们三个人成三角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间沉默着，总感觉几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忘归山上方的天空残存最后的霞光。
“沈松月同学！”
边暮雪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有些局促地揉着自己的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用脚尖在地上画出的圈。
“虽然有些草率，但可以的话！希望今晚你能陪我约会！”
边暮雪说着朝我伸出了手，就像在邀请舞会上的舞伴一般。
她的面前是完全一脸懵逼的我，还有完全不以为意的学姐。
当我忍不住以“发生了什么”的询问视线看向学姐时，她也正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去吧小松月。”
听起来不像是建议，反倒更像是在命令，甚至感觉是早有预谋的样子。学姐来到我的背后，双手推着我的背，将我送到边暮雪的身前。
“要玩的开心啊，小松月。然后……记得要心怀感念。”
没给我追问“要心怀感念”这几个字的意思，学姐已经抢先一步转身离开，娇小的身影旋即隐没进了不远处密集的人流中。
我和边暮雪很不自在地对视着，在周边各式彩灯的照映下，她望向我的眼中仿佛闪烁起颜色各异的星辰——一种不太合乎现实的美丽质感。
“那！我们先去吃小吃吧！”
并没有在意我的别扭，边暮雪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强行将我拖到了夜市的小吃摊前。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她带着我辗转一个又一个的小吃摊，时不时也在一些小活动前停住脚步。
“哇！捞金鱼哎，我最喜欢捞金鱼啦！”
“套圈圈！老板，拿十块钱的圈！”
“多撒点儿糖粉和瓜子仁啦阿姨！对对对，就是那个！谢谢阿姨！”
……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兴奋侧脸，扑朔睫毛下藏着闪闪放光的眼睛。五彩斑斓的灯光照映在她那浅色的衣服上，看起来就像是蝴蝶的美丽翅膀。
在我眼中，此刻的边暮雪有种梦幻的、陌生的、不切实际的美感——却也是一种熟悉的美感。
虽然她的确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掌间也真真切切地传来了有着柔软触感的体温，她身上散发出和学姐不太一样的好闻香味，她的齐耳短发有着不同于学姐长发的清爽朴素的质感……
她明明此刻就站在我身边，却莫名感觉离我很遥远；她明明和我只是普通到不能普通的同学关系，却又让我感到不可名状的熟悉。关于她的记忆，我最远只能追溯到三四年前的初中，但直觉却告诉我，我应该和她认识了远不止三四年。
“我们之前见过吗？边暮雪？”
我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她一惊，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什么？”
“我是问：在进同一所初中前，我们之间见过吗？”
她将清爽的短发撩到耳后，露出了形状好看的耳垂。
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接将一粒糖葫芦塞进了我的嘴里，甜到发腻的味道在一瞬间麻痹了我的味蕾。
“唔！这未免也有点儿太甜了吧！”
“要嚼啦笨蛋木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糖葫芦要把山楂的味道嚼出来！”
边暮雪笑得前仰后合，完全被甜味麻痹大脑的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把嘴里那颗“甜蜜炸弹”给吐掉，但附近竟然没有的垃圾桶。
实在没办法的我只好跑到一旁的树林中，将其吐到了杂草间。
“可真是浪费啊木木！太浪费了吧！”
边暮雪喊着我的小名跑了过来，她手里还举着一串让我失态了的罪魁祸首。
就在快跑到我身边时，在两三米外的地方，边暮雪却停住了脚步。她低下身子，似乎在查看着什么，正在我好奇于她的视线时，她却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
“是蝴蝶！有蝴蝶哎！”
天色已然昏暗，月亮却还没有生气，草木摇曳着奇怪的阴影。
借着一旁山路上的莹白色路灯，被稍许照亮的丛林间，几只浮在风中的蝴蝶，像游动的水母，更像破碎的纸屑，扑扇着并不鲜艳的翅膀。
“翅膀的颜色太普通啦！一点儿都不好看！”
边暮雪有些遗憾地抱怨着。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抱怨，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突然钻出了一只硕大的、翅膀上有着鲜艳花纹的美丽蝴蝶。
但边暮雪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只是在不停地唉声叹气。
注视着那只美丽的蝴蝶，它似乎在有意朝我飞来，我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拢住它，蝴蝶却从我的掌心间穿透——那是一团无法触及的梦幻质感。
与此同时，身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追随蝴蝶飞舞的路径向我扑来，不及躲闪的我被她直接穿透身子——和蝴蝶一样，她也是一团幻影。
心在剧烈跳动着，意识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感。
“我们回去吧木木……木木？”
我听得见边暮雪喊我的声音，但却无法做出回应。
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奔跑中的小女孩，不断地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灯光被密林所遮掩，庆幸的是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惨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脚下满布枯叶的山路，也照亮着那正追逐着蝴蝶的女孩。
——不要去……
我努力想去阻止那个女孩。
——不要过去啊！
但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身边的月光变得越来越亮，目之所及尽是晃眼的白。
终于，一路追逐蝴蝶的女孩停下了脚步，她朝我转过身来。
“你终于来啦，木木……”
阴冷的月色照亮了小女孩一半的脸，是狰狞而可怖的笑容。
“我说过它会呼唤你，然后……带走你！”
女孩朝我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掌心中，是已经破碎的蝴蝶。
“因为啊，木木是坏孩子呢！‘妖怪’会带走木木这样的坏孩子！”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想清楚了那个问题——一直以来，究竟是谁在恨着我？恨得如此彻底？恨得不惜一切？
原来，一直都是我自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