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怪物。
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甚至于我的母亲，他们都不喜欢我。
他们说我是个木头，说我的眼里总会闪烁着奇怪的光，说我根本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
简而言之，他们都认为我是怪物。
但却有一个人除外——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对我一直很温柔，她永远在对我笑，无论是什么时候，一直如此。即便我不能对她的疼爱做出反应、即便我会用冰凉的目光看向她、即**有人都在孤立我骂我怪我，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温柔以待。
姐姐她永远都像阳光一样地照耀着我，从来没朝着我生过气。
——木木，这个果冻也给你吃噢！
——没关系的木木，我跟妈妈说是我摔的，她不会怪你的！
——木木啊最聪明了！肯定能背下来的！
——你想要那只蝴蝶吗？没问题，姐姐帮你去抓！
然后……姐姐为了帮我捉蝴蝶从山岩上摔了下去，伤了脊柱。
即便这样，她依旧没有怪我，依旧对我面带笑容，依旧温柔。
——姐姐啊，是被‘妖怪’带走了，因为姐姐是坏孩子。
她这么对我解释着一切的根源，隐瞒了我毁了她人生的事实。
姐姐喜欢我给她读书，因为年纪还小，我永远只能给她读有拼音的绘本或童话，但姐姐却从来不觉得无聊，永远对我笑眯眯的，像太阳。
她最爱听的故事是《海的女儿》。
她为此一遍又一遍的拜托着我。
——明天就读《海的女儿》吧，木木……
我不喜欢那个悲伤的故事，因为小美人鱼最后化成了泡沫。
她明明可以把匕首**王子的胸膛，为自己换回自由。
她可真蠢啊……为什么……为什么不那样去做呢？
因为……
“因为木木是坏孩子啊！”
手捧蝴蝶尸体的姐姐，穿着雪白色的连衣裙，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擦伤和淤青，她抬起同样伤痕累累的脸，用狰狞的笑容怒视着我。
“木木你才是该受到惩罚的坏孩子！木木你才是坏孩子啊！”
姐姐的掌心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数量惊人的蝴蝶从其中飞涌而出，而所有被蝴蝶触碰的存在——一枝一叶、一草一木、一石一尘……都枯朽般地崩解，转而进一步幻化出更多的一模一样的蝴蝶。
“木木！”
姐姐小巧的掌心终于是从那堆飞舞的蝴蝶群中显出形来。
“跟我走吧木木！”
她在地上踩出一个个积满了血水的脚印，不停向我靠近。
“跟姐姐一起去彼岸吧！”
终于，姐姐停在了我的身前，她眼中流出赤红色的血泪。
“我们一起去彼岸吧木木！”
【小松月！】
学姐的声音，口袋散出金光，是她让我随身带着的筷子。
【小松月！那都是幻觉！它不是你姐姐！它是‘恶意’！】
筷尖一闪一闪地发出金光，有一朵美丽的彼岸花努力在舒展绽开。但是每当其开放到一半时，便立刻会有蝴蝶扑来，将其摧残殆尽。
即便如此，它仍在努力着，萌芽、舒展、被蝴蝶摧残殆尽、再萌芽、再舒张、再被蝴蝶摧残殆尽……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无用功，学姐的哭喊声从不断死去的彼岸花中传来。
【不要过去小松月！我马上就到你那边去的！你千万不要过去！它不是你的姐姐！】
然而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谁……
我是……应该被“妖怪”带走的坏孩子……是背负着弑杀亲姐、诬陷母亲这两大罪行的不可饶恕的罪犯……
看着手里的筷子，还有那努力挣扎着要绽放的彼岸花，愧疚与感激同时在我心中涌动。
谢谢你啊学姐……谢谢你一直都在努力保护我……就好像我姐姐一样。
和学姐初见于初秋的场景；
和她在家煮饭吃饭的场景；
和她在图书馆查找资料的场景；
和她在老妈豆干吃豆干的场景；
和她在炸串摊往油锅里扔串串的场景；
还有她把头靠在肩上安慰我的场景；她为小川竖筷子将他的迷失的灵“召回”的场景；她为了我和年级主任大吵大闹的场景；她吃到好吃的时候面露满足表情的场景；她为了我和楚萧萧打电话吵架的场景……
记忆中，学姐明明露出过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委屈的、有害羞的、有得意的、有别扭的、有不满的、有生气的、有尴尬的……
但好奇怪，此刻我能想起的，却只有她和我初见时，从我这儿夹走豆干、吞咽下肚时所露出的那份近乎夸张的满足表情。
啊，原来如此……或许姐姐也向我露出过各种各样的表情吧……只不过我都忘了……我唯一能记住的只有她对我的笑容。
将那根还在挣扎着发着光的筷子慢慢放在了地上，那些美丽而诡异的蝴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围拢住了我，我被它们裹挟着——不，应该是我主动和它们一起，向着朝我发出邀请的姐姐走了过去……
对不起啊学姐……谢谢你一直对我那么温柔……
但是我啊，并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温柔……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我冷漠、我说谎、我孤僻、我……
杀人……
学姐你告诉我并没有所谓的来生，所以我只能选择在此时此刻，为我所犯的一切过错，对被我毁掉人生的姐姐，做出必要的赎罪和忏悔。
我陪你一起去彼岸……
姐姐……
却也就在我的手即将握住姐姐小手前的一刻——
“木木！”
有人在喊我？
手停在半空。
“听话木木！不要过去！”
学姐，不对，这不是学姐的声音。
我困惑地转过身，透过黑压压蝶群的缝隙，我看见了正向我走来的发着光的少女。
边暮雪！？
不对……
只是有着边暮雪的样貌，但无论是望向我的视线，又或是此刻她脸上所露出的表情，其间所饱含着的柔情，都在分明告诉我——这个人并不是我所认识的边暮雪。
“你是……”
她微笑着向我走来，围拢在她身边的光芒如利刃般切开了密集的蝴蝶群。
黑色蝴蝶在触碰到金光的刹那，迅速湮灭，便成了一个个童话般的泡泡。
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随着光芒溶解，晃眼的光彻彻底底淹没了她，当她走到我身前是时，我终于是看清了她被光芒笼罩着的脸。
“姐姐……”
姐姐温柔地注视着我，那太阳一般的金光将我也包裹在了其中，好温暖。
所有意图来侵扰我们的蝴蝶，如飞蛾扑火般扑灭在了光罩上，变成一个个飞向空中的泡泡，折射出绚丽夺目的五彩斑斓的光。
“一直都很努力呢！木木！”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我的脸。
“姐姐呀，也一直都在身边看着你，一直在陪着你长大！”
——不管你在哪里，总有人在深深地爱着你。
楚萧萧的话突然在脑海中想起。
是这样啊……原来你一直都在……
“姐姐，铃姐姐会那么说，果然也是你五年前就安排好的吧！”
她点头解开我心中最后的疑惑。
“是啊，作为回报，我也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她，也是希望她能代我看着你长大。但让我失望的是，小铃铛她没有如期说出来，让木木多受了五年的委屈。”
姐姐一脸心疼地望着我，将我的手放到脸颊旁，感受着我掌心的温暖。
“只有让那危险的女人尽可能远离你，木木才能过上安全稳妥的人生。”
果然，从一开始就是全部设计好的啊……从被我杀死，到让我将一切罪责推给母亲，再到铃姐姐的所谓证词，其实都只是姐姐事先的安排而已。
我原以为将那个冷漠的女人送进了监狱，是自己在帮姐姐报仇。
直到如今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姐姐通过牺牲自己，以此来为我设计的安全稳妥的人生。
澎湃的情感，像涌动的浪潮，颠覆了此刻内心中的一切的情绪。
我抓着姐姐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脸上，好温暖，仿佛是在被阳谷所抚摸。但是那一份温暖传递到脸颊同时，却也激荡起了内心的浓郁的苦涩。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双腿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我瘫软地跪倒在了姐姐的身前，即便如此，我依旧没能松开紧握在掌心的姐姐的手。
“木木，你记不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忘归山的山林里面迷了路。”
姐姐这么说着，慢慢蹲在了我的身前，将我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那片树林虽然树都长的很密，但其实却一点儿都不深，随便往哪个方向走，只要走上一小段就能找到离开的路。但木木你却一直呆在原地不停地哭着，哪怕听见我在外面喊你，你也不肯自己走出来。”
悲恸填充着我的心房，思维也被悲伤所凝固，我无力再去回忆姐姐所说的事情，只能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无法自制的哭泣着。
“密林并没有深处，只是你不愿意走出去而已……”
姐姐双手捧着我的脸，露出明媚如阳光的笑容。
“你已经长大了，木木，要学会自己走出去……”
将瘫坐地上的我搀扶了起来，姐姐按着我的肩，让我转身后重新面朝向来时的方向。姐姐站在我的背后，用手指指着我的前方。
“那里才是你的归处，不要在岸间停留了，回属于你的此岸去吧！木木！”
“姐姐！我们一起走！”
我哭喊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将被抛弃的孩子。
“不可以啊木木！”
姐姐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轻声地叹息。
“我在小暮雪的身上实在是停留了太久，也正因如此，小华的‘灵’一直因我的存在而被扭曲着。再这样下去……小华他会死……而且啊，我也答应小摇蕙啦！陪你在最后看一次灯会，我就应该去彼岸了。再不走的话，我就要变质啦！而且更重要的是……”
些许停顿了一下，姐姐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最终微微偏了偏脑袋，是一种释怀的笑意。
“小摇蕙说的对。死去的我不该成为活着的你的负担，活着的你也同样不该是死去的我的挂碍……我们都不该在这片密林里继续呆着了。所以，你回此岸去吧木木……姐姐呢……也要回彼岸去了呀！”
姐姐的脸上，露出了留恋和不舍，却也隐隐显出一丝最后的满足。
她的手再一次坚定地指向前方。
“只管往前走，木木！姐姐啊，在这里看着你呢！”
我哭得像个孩子，却怎么也迈不出脚步。
“不要怕，木木，不要怕……”
姐姐推着我的背，帮助我走出了第一步。
“往前走，不要回头……”
“姐姐！我……”
“不许回头！”
就在我想回头时，姐姐发出了一声训斥。这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姐姐如此严厉的训斥。
背后，传来姐姐抽噎的声音。
即便不回头，我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浓烈的悲伤和不舍，如海浪般拍打在我的背上，让我简直无法站稳身子。
“不要回头木木！往前走！姐姐在这儿看着你！”
被催促着，被鼓励着。
我笨拙地迈开了步子。
漂浮在我身边的泡泡，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微光。那如同姐姐目光般的微光，似乎也在告诉我，我并不孤独。
“木木！”
姐姐突然又喊了一声，我停住了脚步。
“那只蝴蝶，姐姐没能抓到，真对不起啊……”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我一瞬间有些发懵。
而我也终于意识到，之前在山林中偶遇的那位追逐蝴蝶的女孩，其实并非“恶意”本身——那其实是属于姐姐的“灵的残影”。
原来她一直都在惦念着那只没为我抓到的蝴蝶，丝毫没有怨恨那只蝴蝶毁了原属于她的美丽人生。
我痛苦地想要转身，想要飞奔向她，想要去拥抱姐姐，但却又一次被她以严厉的口气给训斥阻止了。
“你要向前走木木，你要靠自己走出这片密林，回到属于你的此岸。”
她一如既往地催促着、鼓励着我，让我踉跄地朝前方走去——那里是属于我的“此岸”。
终于，在姐姐的催促和鼓励下，我来到了“此岸”的边缘。
但我停了下来，既没有向前迈出最后一步，也没有转身。
“姐姐……”
我轻轻地喊着她，没有得到回应，只听见痛苦的啜泣声。
“一直以来，让姐姐为我背负了那么多……真的很抱歉……”
啜泣声还在继续，只是多了“没有”“我没有背负什么”“因为我是姐姐啊”这类听起来略显语无伦次的、破碎的短语
“学姐说‘来生’什么的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噱头，所以‘来生再报答你的恩情’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能说，至少在这一世，能成为姐姐的弟弟……真的太好了啊……”
我朝着前方迈出了最后一步，漂浮在我身边的泡泡逐一破裂，湮灭出淡淡的光。
再见姐姐……这次不用你来接我了。
这片密林……由木木自己来走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