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出院!”
虽然我强烈反对,不过楚萧萧却还是固执己见地买来了超大号的礼花筒,在边暮雪带着弟弟边朝华走出病房大门的那一刻,她和学姐还有小川三个人一起,用“迎亲般”的阵势,在空气中喷洒出无数彩色的丝带和碎纸。
但因阵仗太大了,他们三个被闻声赶来的护士恶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而也就在他们被训斥的时候,边暮雪带着弟弟边朝华来到我的身边。
“非常感谢你前一段时间对这臭小子的照顾。”
这么说着,边暮雪一把摁住弟弟的脑袋,和弟弟一起向我鞠躬致谢。
“没有,要说感谢的话也应该由我来说才是。”
我望着边暮雪的眼睛,因为害怕被旁人听见,所以有意压低了声音。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初一的时候,那一天你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发呆,跟个木头一样。”
“嗯……”
我点了头,并不是说我想起了那个场景,而是在那时候,没有朋友的我的确经常一个人坐在操场上,通过发呆来消磨时间。
“当时你的边上一直有个女孩子在看着你,而且浑身都发着金光。而且我发现你好像看不到她……不,应该说是: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她。”
“你难道就不觉得害怕吗?”
我忍不住插嘴道。
“要是我的话肯定早就害怕地扭头就走了。”
“说实话,一开始当然是有一点儿害怕的。但那个小姐姐长得太好看了,搞得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她肯定是天使。”
“然后,姐姐她就找到了你?”
“不,然后我就主动去撩她了。”
边暮雪朝着我露出了相当帅气的笑容。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她跟我讲了好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你的话一直一来都活得很辛苦啊。”
她望着我,眼中流露出了暖暖的柔情。
“再后来,她跟我说因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有些无法支撑,所以想寄住在我的身体里,我也就答应了。”
“……你可真是大方啊……”
边暮雪摊了摊手,满脸的无所谓。
“我本来就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不过也挺奇怪的,我和小华都能看见她,但是我们好像也只能看见她……别的其它的幽灵我们就看不见。”
“肯定是因为你们姐弟俩和松月他姐姐之间存在有某些特殊的羁绊。”
学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来已经是被训斥结束了。
“可能你们姐弟俩都记不起来了,我估计连松月他姐姐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但就是因为曾经的一些小事,小到你们都不记得了的事情,让你们和她之间留下了这样一种羁绊。”
边暮雪低下头思忖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弟弟曾经在你姐姐待着的疗养院住过两个月!估计曾经和你姐姐有过接触……但是说实话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真抱歉啊!”
“没关系啦!”
学姐抢在我之前安慰了面带愧疚的边暮雪,她伸手揉了揉小华的脑袋,转而又向边暮雪投去长辈般的视线,“人类啊挺容易忘记的,特别是开心的事情,总是很快就忘记了。不过虽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其实都刻在了这里。”学姐将双手捧在自己的胸口处,“就像每一双筷子都会记住它曾经夹过的食物,每一个‘灵’也都会记住它曾经经历的故事,无论是悲伤还是欢喜,是幸福还是不幸……它都会牢牢地记住……”
“但学姐你不也说了吗?轮回会将一切归零,而对于注定要归零的东西,暂时的记住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内心再度涌起了不可名状的悲哀,因为姐姐的一切:她对我的爱、她对我的奉献、她对我的付出……已然都随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学姐愣愣地望着我,似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而为了缓解气氛的尴尬,边暮雪突然推了推弟弟的肩。
“臭小子,你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哥哥嘛!”
边朝华赶紧从身后的行李箱上取下一个包裹递给了我。
“啊,谢谢……现在可以拆嘛?”
“本来就是要你现在拆掉的啊!”
小华露出一种人小鬼大的不屑。
我笑着摘掉了外层的包装,露出了里面的一个画框。虽然在见到画框的那一刻,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他要送给我的究竟是什么礼物。但是当我翻过画框,真正看到画框里图画的内容时,心头仍旧是突然被揉了一下。
图画中,是一位有着阳光般笑容的美丽的少女,长而乌黑的美丽发丝、精致端庄的五官、还有那温柔美丽的眼神,足以让人想象出少女眼中那如同大海般清澈美丽的目光。
或许同样是感受到了那美丽双瞳中的广阔大海,小华有意无意地在少女的四周画满了五彩缤纷的泡泡。
被泡泡所包围着的少女——就像是童话中的那位人鱼公主。
“是神仙姐姐哦!”
小华提醒道,脸上堆满了笑容。
突然间,我真的好想抱着眼前这个有些明媚笑容的男孩,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我自己说一声“谢谢”,也要帮姐姐说上一声“对不起”。
但是,我终于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真是谢谢你啊!小画家!”
“请尊称我为宜兴达芬奇!”
“臭小子能不能别这么嘚瑟!跟谁学的那么臭屁!”
边暮雪再一次以一个利落的擒拿,将自己的弟弟摁在了墙壁上。
我们站在昏暗的走道里,不远处的尽头,就是一扇明亮的窗。窗外景象太过晃眼,以致于根本无法判断此刻天空的颜色究竟是蓝还是白。
不过,有一点总是毋庸置疑的——这是一个明媚的晴天。
不错的天气,我按照“线人D”给的地址,找到了那片深藏在密林中的墓地。学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我说,我也就没有拒绝她的跟随。
时节已近晚秋,天空澄澈如洗,是忧郁的蓝光。
风透出寒意,银杏树的枯叶优雅飞落,像蝴蝶。
我反反复复看着墓碑上“爱女沈秋来之墓”这一行工整的楷书,总感觉有点儿不太适应,再又沉默地重复地看了几遍后才如梦初醒般的意识到——姐姐她真的是已经不在了。
照片里姐姐还是少女的模样,她也将永远是少女的模样,不用再为眼角可能出现的皱纹烦恼,也不会因为成家后的琐事感到心烦——她是永远的少女。
“学姐,能不能再多嘴问一个问题……”
没有等学姐做出回应,我就继续道。
“美好的记忆和不好的记忆,究竟哪个会被记得更久呢?”
我望向学姐,她似乎正在努力理解着我刚才的问题,眼神有些扑朔慌张。
“按理说,我和姐姐应该有很多美好的记忆,但为什么我现在一时能想起的,只有那些我伤害她的记忆……”
虽然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能哭,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我在姐姐的墓碑前慢慢蹲下身去,双手紧握着,痛苦在心口积郁膨胀,随时要爆发。
而也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温暖柔软的触感,学姐抱住了我。
“虽然听起来真的很绝望。但在人类的生命中,爱比恨更容易被忘记。正如幸福比不幸更容易被忘记,喜悦比悲伤更容易忘记,大部分正面的、积极的、明媚的记忆,永远会比负面的、消极的、阴暗的记忆更容易被人忘却。”
我的脖颈上音乐感受到了温暖的湿气,那是学姐流下的眼泪吗?
“但是啊,也有一个例外啊!”
她将我的身体强行扭了过来,捧住我的脸,让我正视她的眼睛。
虽然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但却也充满了蓬勃轻快的满满元气。
“虽然绝望或许随处可见,但希望却总能存留有更长更久的时间。”
像是清爽的秋风,吹入我的胸膛,那原本还郁结成块的悲伤与痛苦,在这个瞬间都被吹碎成了梦幻颜色的泡沫,折射出虚无的光彩再一一破碎。
“我也要走了呢,小松月。”
说这句话时,学姐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
“你已经消除掉了对自己的‘恶意’,所以我在这儿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
她应该是察觉到了这样说话有点儿不太礼貌,于是很是局促地抬起头来,马尾辫随风摇动,粉蓝色外套的衣摆也被风给掀了起来。
“和小松月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说了这样一句听起来毫无意义的话,她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只能重又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银杏叶,一言不发。
我从身上取出那支筷子,很奇怪,它竟不再像之前那么的冰凉。
“我也是啊,学姐。”
见学姐久久没有伸手来接,我反倒是主动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你一直在保护着我!”
“嗯……”
“嗯。”
站在落叶纷飞的银杏树下,金色的银杏叶飘落了我们身上,发出浅浅的撞击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秋风吹来了清爽的寒意,没有气味,却非常的好闻。
我和学姐相互望着对方,在彼此澄澈的目光中,如若用心加以解读,或许可以读出很很多多的深意,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是这么安静地望着对方,不哭也不笑。
原以为道别会有千言万语,到如今却才明白——
道别并不需要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