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马加鞭赶路的第二天，小艾在几位骑士和女仆们的陪同下见到了记忆里模糊的家。
眼前尽是一片废墟——
无数碎石杂乱纵横，混入泥泞中。潮湿的泥水打滑了数片丛草，墨绿乌黑的青苔不断向四周延伸扎根在四面八方的碎石砖瓦里。丛生的杂草成群遍野，它们填满了灰土的空隙，嵌在钢筋交错的混凝土上。
凝块的血色染上了尘的乌黑，风一吹，却掀不起半点波澜。隐约有昏臭的血味还残留在泥中，绿色的血也溅到了黑夜的暗，仅剩的一朵小花摆动着花蕊，在废墟中微微摇曳。
——和那个家...不一样。
仿若是为了唤醒什么一样，不知为何、一道无力的泪痕划过脸侧。泪珠砸进非自然的碎瓦上、砸进了毫无声息的死寂之土，他们环走整个遍野，也找不到哪怕一具腐朽的尸骸。
“你们...是外面的人？”
抱着浅浅的希望，看见了远处闪烁有微微烛焰的一家破瓦房里，身着褴褛的人扯破沙哑的喉，无力地看着女孩和她身后骑士们。
“是的...叔叔...这里的..人呢？”
“咳咳......唉，早死了。两年前，有过匪乱...现在留下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
两年前...
都死了。
风卷起灰土砂石，扬起的尘烟仿若连黑暗都要吞噬掉一样。
——
等到回过神来时，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又重新回到了伯爵府里。
小艾抬头，万里无云的夜里，璀璨的耀星在天上挂着，以往会感到美的一切，仿若染上了灰色。
似乎再告诉自己，那星星，就只是那样挂着而已，璀璨的，冷漠的，挂着。
呜......
女孩的母亲和父亲早已经死去了。
连家都找不到了......
出发时还抱有的满怀内心的忐忑不安与那么一丝期待，全部如潮水般付诸东流，携着夜的黑暗以摧枯拉朽地姿态压倒性的席卷而来。
呜......
女孩隐约记得最后看见一眼的父母的那一天，虽然记忆中他们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但她仍记得，都是因为自己一时赌气，跑到远处，才被匪徒们抓住。
然后...
再也见不到了。
“呜...呜...呜......”
“别...唔，呜呜，别哭了好吗？小艾？你要是这样下去再哭的话，姐姐我也会忍不住...对不起...”一旁的陌琳感到莫名的自责，无论安慰在多次，拥抱得再紧，也无法止住女孩无声的抽噎。
“呜...呜......呜...”
少女又一次回想到了过去。
“陌琳，我们去叫蕾娜姐过来吧，她一定有办法。小艾....她...”朱莉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拉着陌琳朝着赛德蕾娜的房间走去。
小艾早已经哭到忘我，小胸脯随着泪鸣一起一伏，打起了泪嗝，四周的景色已然被朦胧的水汽糊湿。
女孩很自责...
如果说...如果说...
那时候的自己多听一下父母的话，不要乱跑的话，这样 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多陪伴他们...多一些日子了呢？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又带有点不可一世的疑惑声。
“呜......呜...呜？”
小艾抽噎着转过头，看到身后。
“呜...小...小主人......”
模糊中的小主人仿若被夹在雾隆中一样，不过隐约还是能看得出，经过上次的教训，小主人柯林就被迫趴在马车里一动都不能动，身上因为烧伤也变得和小艾一样，在不少地方绑了很多绷带。小弟也被迫谴回国都的家里，如今三个勇闯贫民窟的小孩，如今还有两个像是没事一样坐在庭院中，凝望着乌黑的月色。
实际上真正没事的只有一个人。
小主人柯林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怎么了？哭的那么惨，嘁，真是，说出来会好很多哦。”柯林吃痛着勉强支撑住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的绷带，绷带连着右臂，缠了一圈又一圈。
“呜...呜...我的家...没了...过去...也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难过....呜...嗝...呜...呜呜...呜噫...”
像是被割掉了心脏一样，女孩揪住自己的左胸。沿旁的褶皱被压出深褐色的纹路。辗转的泪光在琥珀色的瞳孔里微微打转。
“淦...唉，我以为你说什么呢，原来是这种小事啊...”
“什么叫！这种小事！呜...你...！”
“就是小事。”
“呜....呜...呜呜噫....果然...小主人...很坏...呜...呜呜....一直以来....都很...怀....呜呜噫...呜呜......”
时间仿若寂静了很久，小主人拍着小艾的背，安抚了好一会才让哭鸣有所停歇。
“唉——”柯林忽然站起身来，不耐烦地挠了挠头，站到小艾面前，“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呜...呜...呜呜....呜？”但女孩的泪水根本无法止得住。
她很后悔...
——『对不起』
“哎呀，别哭了啊，搞得我现在也没什么心思了，唉...嘛，你得想想啊，反正那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都放下不好吗？”
“呜...呜......可是...都是我的....我的错...”
我对不起他们...
什么都没能做到。
听说那个村子里有两个出了名恩爱的夫妻，为了寻找他们离家出走的孩子，而被泥石流吞没，再也找不到踪迹。
都是...我的...
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家。
女孩如此自责，因为她现在仍能记起那天一时赌气而走的心情，仿若万千蚂蚁一样蚀咬在心头，挥之不去。
——『对不起』
“你也可以看开点...反正人的一生总是得老死的。我觉得啊，偶尔不听父母的话也没什么，你的事我也听那帮女的说的差不多了，真是...怎么说呢，该走出来的还是得走出来的吧。”
男孩缓缓将手伸出，笨拙地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呜....”
小艾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可是...我......”
“别什么可是了啊，唉，听说那个村子遭遇匪乱早已经是两年前了，你现在哭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和去做点什么吧...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我已经规划好路线了，打算先去接小弟，然后我们三人再一次的往北边走...嘿，这次一定会成功的。啊，你如果能再一次释放那种火焰的话，一定会成为助力的，怎么样？”
“欸？”女孩拭去满脸的泪水，满脸不解，冷冽的寒风从黑暗中刮来，硌疼了泪痕遍布的侧脸。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已经...没有家了...都是我...呜...呜呜...都怪我的任性......呜唔？！”
男孩的手猛然更用力了一点，小艾悲鸣地向后仰了一下。
“啊啊啊，所以说你还不明白么...唉，那我再说得明白点吧，忘记那个家吧，但即便我这么说你也肯定忘不了吧...那....你就别忘记那种疼痛，永远记住吧。我见过和你一样，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和附近的人，饱受罹患疾病...他们都没有家。”柯林忽然顿了顿，不自然地埋下头，有些踌躇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所以说，如果你真的渴望的话，能不能和我建立一个家呢？”
“他们...都和我...一样？嗯......唔？！”小艾忽然抽噎着回过神来，呆愣住了一小会，以为自己最后一句话听错了些什么。
“你没听错....”
——深吸一口气，仿若尽了自己最大的勇气、
“那个...呼——小艾，我喜欢你，所、所以...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欸？”
哭腔仿若被话语堵住，咽在喉咙里，一点也吞不下去。
小艾的瞳孔再次骤缩。
拭干泪水的眼帘，倒映出绑着绷带的男孩，在月光下，仿若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将一切怔在心间。
“如果说你要一个家的话，我以后肯定会和你一起建立的。不依靠我家那个臭老头...什么都不依靠，就单单我和小弟还有你，三个人，一起走遍天涯海角...我们...一起，好吗？”
“呜...唔？可...不...那时候...你还说...我...丑...”
小艾闷住脸，她并不是什么天生的漂亮女孩，绝对比不上那些贵族家的少女。经历过几场灾难的女孩，身体连同心灵早已经破漏不堪。
“我...只是...个...单纯的...渣滓...”
声音还是恍若那沙漠般的干涸一样，枯燥粗哑，没有一丝灵动的音韵。
声息在晃动，但唯一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心底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欸？
女孩拂了拂自己的脸颊...
有点烫。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啊啊，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晚上我会在西边的丛林里等着你的回复，如果你要来的话，就和我一起走。”
真正让柯林动心的，是那一夜，颠覆他想象般的，女孩的勇气。他还记得那一吻......
留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男孩也红透脸，头也不转的跑走了，只余留下小艾一个人在风中默默凌乱。
“呜......”
好像...也不错？
——『对不起』
但自己...
自己的错...
小艾恍然间也想起了垃圾桶里的那一吻。
唔...
或许可...？
“啪——”
肩上传来一阵重压。
仿若恶魔般的低语在小艾的耳边逆着气流疯狂旋转。
“嗯？这不是小艾吗？你...回来了？”
背脊上暮然传来一阵揪人心扉的寒意，仿若以撕咬的姿态驱赶走刚暖起来不久的心。
小艾猝然回头，发现女仆长赛德蕾娜似乎正勾着浓郁的假笑，盯着自己看。
“那么...是时候了呢...”
夜还很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