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
絮絮暖风吹散了浓烟。瓦砾上的火焰还在晃动，鲜血染红了地表，断肢横飞。
镇上的人，包括骑士们都死伤惨重。
完全没有想到……
外面突然发动袭击的异教徒们非常多，甚至有一部分的人还是这个镇上的原住民。据他们所说，他们都是在吃下伯爵府派发的救济食物后，精神开始变得异常，上瘾。每一次非伯爵府的食物都吃不下咽。
这也难怪从王都回来后，伯爵府门前全排着长长的队伍。
这也解释了银匪的势力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通过伪装成村民，混入村镇中，但更具体的不如说是，以毒瘾为契机，一点一点地将原住民纳入真理之门的信仰下，扩大他们的势力。
这就是银匪……
如果能早一点察觉就好了。
都怪我。
那种解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哪怕一次性只服用多一点点，身体都会迅速的丧失生机，而如果慢性服用的话，人就会上瘾，变得无法离开，就像菰果草一样，却比菰果草更烈。
最后，多亏了小艾……那个女孩，我才终于找出了解药。
小艾……
如果还有机会，我也想就告诉她，我也很爱她…喜欢她，不想要她离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率到毫不畏惧。
呜……
呜……
外面喧杂的声音盖过了心灵的悲鸣。
还是不要再想了……
现在受伤的骑士们都在服用解药，还有余力的骑士们在周遭收拾着战场。
晨曦越过山峦，汇聚了所有的一切，我抬起头，看着天上象征着希望的太阳，微微出神。
不热的天，却因熙攘的行动，变得又闷又热。悲剧坎在心上，平时恰意的晨景，如今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
原本我以为要将药液的所有成分析出来，一定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虽然我能大致品出来是什么成分，但可供选择的范围太大，还是需要一点点排除……还需要精密的玻璃仪器慢慢进行蒸馏，混合，酸侵等等操作……
这个过程最少都需要两三天。
但尝到那瓶猩红药液的第一刻，我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
熟悉的腥辣味，诱人的香气。
那瓶里面的溶液……是魔椒。
确切说是以魔椒的精味辣子作主料，辅以混合多种佐料合成的。
至于魔椒的精味辣子里能溶入什么……我比谁都再清楚不过……
极度腥辣到诡异的程度，以至于那杀菌破毒的效果也强力到一种可怕的程度，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它会被用作解药吧。
可……
平均一个魔椒，能榨取的的精味辣子也不过三毫升，完全凑不出整个镇里的人所需要的解药。
这时我才回想起来，王都里的魔椒都卖完了，我一个都买不到。
是不是那时候……真理之门的人……洛琪她，把所有的魔椒都给买断了？
她说了要去采购，应该就是为了这一天。
为什么……
所以我吃掉巨型魔椒的那一天，赛德蕾娜也是为了毁掉魔椒，才迫不及待地想要砸穿门么。
呜……
——当一切重头再来、再想，哪怕是一些微小的细节，都被重新赋予了别的意义……
别的……
寻常人如果中了那种毒，或许连三分钟都撑不过去。
或许……
是因为我经常食用魔椒，才在体内留有类似抗体之类的东西，在危难的时候帮了我一把……回想起当时赛德蕾娜有点疑惑的脸，我好像都想明白了。
她在疑惑为什么那么久我都没有死，还能动。
曾经的生活就好像假的一样。
所幸，当初我在庭院里撒下的魔椒种子，有一大把……我并没有告诉她们，其实可能还有很多巨型魔椒被埋在地下。
还好是胡萝卜和魔椒的杂交体，也多亏这样，镇上的人都得救了。
多亏了小艾……勇敢的女孩。
我把黑刀当做拐杖，撑着颠簸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在废墟里。
事到如今，教宗骑士的身份早就被骑士们发现了……
我也就没打算在隐藏什么，只不过总会觉察到带有温度的视线盯着我身后的银发。
？
回过头去，每一个人又都垂下脸在各做各的事情。
…或许是错觉吧。
前方有人，坐在废墟里的丽莎夫人，正凝望秋日里金灿灿的森林，美丽的脸侧尚还留有诱人的韵味，只不过这时的她仿若老去了很多岁。
她耸拉下眼皮，眼眶红红的…我知道她并不是在看着选景，而是看那天空下，还在废墟中苟延残喘的诡火，以及……再也看不见的过去。
“夫人？”
第一声呢喃，她没有回头。
“丽莎……”
“丽莎？”
呼喊了好多次，她好像才听到一样，恍然回过头看向我。
“啊……莉亚，嗯……是莉亚啊，怎么了？”
她的瞳里，满是悲伤。
“夫人，您状态有点不好，我扶您下去睡吧？”
“唔……”丽莎夫人尽力扯出一个笑容，“没事的……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啊啦……啊……别这样看着我，嗯？”
丽莎看我硬要扯她走，忽得一变表情，莞尔一笑。
“啊啦啊啦~真没事啦，小莉亚，嗯？是不是又想要到妈妈的怀里蹭蹭了呢，嗯嗯，我懂的哦……没事的哦，嘿嘿，今天妈妈可是会好好疼爱你的。”
又逞强……
我感受得到，她的手在颤瑟。
既然扯不动，我索性就折下双膝，依偎在丽莎夫人的怀里。
“唔？”丽莎微怔，垂下脸。
细密的刘海遮挡住了她的眼，留下一片阴影，任由黯淡的光落上面。
“小莉亚……”
“嗯。”
怀里的她贴的很紧 ，双手揪住我的背，捏出复杂的褶皱。
“我真的没事……”
“嗯。”
“小莉亚身上很暖，很舒服……就是好多腥味，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洗个热水澡呢。”
“嗯，夫人要一起洗吗？”
“嗯、最好是，大家一起……”
语末逐渐带上了哭腔，遮挡不住，挥之不去。
肩膀上留下一股温热的气息。
“可是，大家都……回不来了……”
“嗯。”
“为什么呢……”
对于丽莎来说，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那时只是昏迷了过去。醒来以后，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听到了骑士们的交谈……
她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在丽莎的记忆里，还余留着那些过去的过去，平静日下的记忆。
“为什么呢……”
我想尽了一切，却什么都回答不上。
为什么呢？
黑炭糊了夫人一脸，焦在藕臂上，颤颤巍巍地打着抖。
“为什么……”
“明明……明明是那么幸福，我想要这样活着…我以为大家会这样活下去…大家一起……平日里浇浇花，照料田里的植物……偶尔在一起玩，打打闹闹……我希望就连莉亚你也可以一起……不再沾染上血……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为什么……当初见到伤痕累累的大家，我心都要碎了……想要给大家一个安稳的家……想要给她们……所以我努力了……拼命了……我很喜欢大家在一起……她们也说喜欢……赛德蕾娜、陌琳、朱莉她们……都是……明明前天我们还聚在宿舍里，讨论丰收祭时能做的……我很喜欢大家……我很喜欢……可是……”
丽莎话语一咽，磅礴的泪水淌过脸，燙红了心。
远外的天一碧如洗。
“为什么……就成了那样啊……”
……
……
丽莎的哭泣持续了很久，对于她来说，罗德塞儿还活着这件事已经是最后的慰藉与支柱。
只有她拒绝了赛德蕾娜。
后来，丽莎又这么问我。
“洛琪呢？她……还在吗？”
“还在……她还在她舅舅那里，洛伊也在。我先将孩子们送去避难了。”
战斗的那天夜里，只有我和罗德格斯还在。
后来爆发的罪火吞噬了她们的尸体，就连骨头也不剩。
所以……只有我知道。
“那就……太好了……”仿佛松下了一口气。
唯独那句“没事的”，我一次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
……
曾经。
拂晓而过的春风，带来舒适温馨，沁人心脾的欢笑。
如今、
尘埃遍布的废墟，带来荒芜凄凉，砭人肌骨的寒冷。
有时候人是会变的……
就像过去的一切，不再会像现在一样。
从这里囫囵一掠，那晚少女们赠予我的精致礼物，现在却明晃晃的染满了黑色的污渍，像是破烂一样被风卷着打着吹到了角落里。
曾经的一切，到头来，只不过是余了记忆。
——『对不起』
……
……
(二)
……
……
数个月后。
昏黑的森林里，潮湿的泥水浸湿了黑蓬人的靴子，不过那个人却不管不顾，在示意过象征着银匪的徽章后，径直略过了无数守卫。
有些罕见的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拦下那个人，询问她的身份。
黑蓬人最终走到了银匪据点的最深处，停了下来，站在一扇看似被腐烂的木门前。
门旁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他们朝黑蓬人轻轻点点头，替她叩了叩门。
“大首领……二首领她回来了。”
略等了片刻，门内就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让她进来。”
“是。”
咔——
黑蓬人进来后马上就关上了门。
锁上后，才松了一口气摘下了兜帽。微卷的浅紫长发得到了解放，打着卷像流水一样倾泻到腰际。屋里有些闷热和焦灼，数不清的书一摞一摞的搭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书堆，各种杂乱的衣物散得到处都是，但一点臭味都没有。
混乱中带有洁净。
站在少女面前，坐在书桌上，有另一个黑袍人。
她似乎看了少女一眼。
“唰——”
看不见的气流从中间忽闪而过。
“呼——”
浓浓的尾焰瞬间灼焦了紫色发梢，少女连忙举起手来示意投降。
“轰——”
火球撞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一路点燃了散乱到四周的文件。
“投降、我投降！大姐，别这样。”
“嗯？”
清冽的冷哼从房间的尽头传来，恍若野兽的盯凝胶灼在少女身上。
黑袍下，一双怠倦的狰瞳，涌动着杀意和火光。
“我说过，这次不要擅自行动……你没听懂了吗？罗德塞儿！”
站在黑袍人对面的，正是留着紫发的塞儿。
她拍拍胸脯，不假思索地解释道:“没有啊，我这次可是很听话的。不过也有意外啊，你看，蕾娜姐不就死……咦咦？”
“哗——”
地上的纸屑滞后了一瞬，下一秒，铺天盖地地朝天花板涌起。
“咳……咳咳！”
罗德塞儿被黑袍人掐住脖子，在眨眼间就被牢牢地抵在墙上，动弹不得。灼红的五指陷进了她的肌肤，血在不停地往地上滴落。
“你……还要装傻吗？”
“不……我真的……咳咳！”
“我特意派了人去看看，已经都调查好了……我这样说，你难道还要继续吗？”
“呃啊…这，”罗德塞儿顿时尬了一下，也不继续佯装咳嗽，随意拍走了掐住自己的手，“原来是你的人……唉，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
“嗯？”
“你得想想，如果蕾娜姐知道了真相，肯定就再也没有复仇了的理由。那样的话，说不定她会独自一人离开组织……唉，我们的情报不就白白的全泄露出去了？”
“可你应该知道，我说过，只要你们想走的话，都可以走。”
罗德塞儿从首领的嘴里听出来一丝恼火。
她被那双猩红的眸子瞪得有点发悸，可还是勉强直起腰子。
“我们的计划都已经准备那么多年……如果放跑了蕾娜姐，那我们的一切不就全部白做了？”一声嘀咕道，“我可不想再等一个三年。”
“我说了！”
“啊……啊……我知道了，我的错！可是大姐，你也得想想自己……”
“我的事暂且放一边，但我是先和赛德蕾娜约好的，懂？”
“啊……明明当初蕾娜姐想自杀是被你救回来的，再怎么说也不过死了回……咕，好吧……”
“与那无关。”
一把赫刀架在了罗德塞儿的脖子上。
她有点恐慌地吞了口口水，最终才支支吾吾地狡辩起来——
“我也不想啊……唉，其实最开始我也是抱有一种‘这怎么可能’的想法试了试，刚好就再表格上找到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嗯……艾琳霞·爱尔……也多亏那个孩子想起了一个字，我才方便了许多……但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塞儿眼神偏过一个角度。
“咳咳，我也只是好奇，其实我也不知道……啊，好吧！我知道的，是没想到……好奇地验证了一下两个人的血，结果……小艾原来就是蕾娜姐的孩子……”
“那你既然知道？”
“啊！可……唔，我看蕾娜姐那副模样，或许早已经自暴自弃了，就连那么近都没察觉，所以……”
顿了顿，剩下的话没敢再说下去。
因为另一个声音里的威慑，掩盖了整个房间。
“罗德塞儿……”
“我说过了，我们虽然是真理之门的人，但……也并不属于真理之门。”
“懂……吗？”
“好、好的。”
……
……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