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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看着我。
苍白的、不带表情的脸庞, 消瘦,而又精致,很容易模糊了性别,我只是单凭着直觉,认定他是个男生。
他站在走廊中一扇窗前,灰色的天光从他身后透进来,模糊了他的正面。只有那双眼,在背光的情况下依然闪烁着,像有什么在其中燃烧一般。
应该是此前没有见过的人,但他却直勾勾地看着我。或许我应该去和他搭句话。
在他身前站定,我注意到他和我相同的校服。“那个……”我强迫自己开口,却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在那儿呢……”
声音很微弱,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眼前这个家伙的声音。然而他已经转过了头,将那双眼,移向了窗外。
我也随着他望去。
是操场,很普通的塑胶操场。尽管在这个小县城拥有这样操场的学校不过几所,但对于从初中就在这里就读的我来说,这片人工场地已经很熟悉了。
我皱着眉头,仔细观察着。大概是由于天气的缘故,操场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几个初中部的家伙跑过,赶着在下节上课前去食堂填饱肚子。
一切如常。
“到底……你在看什么?”我收回视线,对着身边的男生询问。他并不回头,只伸出了手,**笔一样的食指抵在玻璃上,那股微弱的声音又冒了起来。
“那树。”
我再次回过头,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是哪里。
那是坐落在操场南面的主席台,背贴着学校矮小的围墙。围墙之后并不宽敞的空地中,生长着几棵意外很繁盛的树。
或许是杨树、桦树或者柳树,说实在的,我并不能分辨清楚。但我知道这并无大碍,因为这座学校中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
树枝在半空中交叉着,像蛛网一样。虽然别处也没有多少阳光,主席台上,留下的一片树荫,还是显得有些阴沉。
我注视那张树枝结成的网好久,还是没有看到什么,正要转头再问一问时,那男生的声音很巧地刚好响起:“在那儿呢,你看不见吗?”
就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树梢上闪动了一下。我连忙眨了眨眼,将脸贴在了玻璃上。
然而,什么也没有。
心中涌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尽管只是一瞬,我相信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东西。
“喂。”身侧响起呼唤声。
转过头,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他盯着我,声音无力,语气却很沉重:“为什么,要放弃呢?”
“啊?”完全不明所以,我渐渐觉得眼前这家伙或许脑子不太正常,不过我自然不会说出这种会招来麻烦的话,我的身边,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终于,转身,像走廊另一边走去。
我看着他走远,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转身,走进自己的教室。
※※※
在凳子上坐稳的同时,手中已经拉过了一套高考真题卷,我看了下科目,是数学。我用一秒钟权衡了一下是不是先写英语比较好,然后还是翻开了眼前卷子的封面。
“喂,学霸!”
前座的家伙转过身,似乎挺高兴地招呼我。
我注视着一道立体几何题,没有抬头,也没有心思再花力气去改变他那不招人喜欢的叫法:“怎么了?”
“今天下午第三节的班会我们几个打算翘了,和四班有场比赛,来不来?”
“足球?”脑海中一瞬间泛起几个绿茵场上的画面,但我很快压下了那些让人分心的思绪。将尺子放在一边,我注视着自己刚刚建立的空间坐标系,找了那么一个空档回答:“不去。”
“别这样啊,听说你初中的时候还是校队的,你来了我们铁定能秒了他们班!”
看来想让他死心还要花点力气。
我放下手中的自动铅,然后狠狠擂了一下桌子,冲着他吼:“我说不去就不去,聋啦?!”
他的脸很快泛起了赤红,腮帮子鼓动着,似乎嘴里被填了根儿朝天椒。
但他的同桌很快就转过来,将他的膀子拉了回去,口中喃喃地劝慰着。
我听着我的前同桌嘴里说着“……他就那种人……”,觉得当初申请自己占一桌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好了,现在继续想想怎么才能证出这个线面平行吧。
“为什么放弃呢?”
我给吓了一跳,才发现身边的空座位上,刚才那个男生不知何时已经坐下,眼神像箭一样刺着我。我冲着他也吼起来:“靠,你他妈干嘛!”
班上安静了一瞬,我感到了几道不善的目光,冲着纪律委员软弱地笑了笑,转过头望着那男生时,已经换上了凶恶的表情。
但他却好像并不怎么害怕,一双眼只盯着我。
脑中忽然转过上学期分班前,我被那个有着腹肌的同桌威胁的画面。我忽然觉得眼前这张毫无畏惧的脸真的很欠揍。
然而我终究还是不敢对他出手,不是怕打不过,只是觉得会很麻烦。
我收回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三棱锥上。
而当我成功地解决这道题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家伙已经走了。
“喂!”我拍了拍前座的背,打算问一下那家伙是几班的。但前座只是坐着,并不转身。
我这才想起,刚刚才和他翻脸。又羞又恼,低下头,又把自己塞到题海中。
没关系,和这些同学闹僵并不算什么,将来我是要去南方的,去好大学,甚至有机会出国,和他们这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
没关系的。
我这么对自己说着,在下一道题下写上了个“解”字。
※※※
晚自习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走进小区。
小区路边的灯明灭不齐,应该是那群整天傻兮兮跑来跑去的小学生的手笔。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给人添麻烦。
我不爽地嘟嘟囔囔,然后注意到了某一站路灯下有人。
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个老头,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天都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什么,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啊磨的。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去问过他在磨什么,当时他满身烟味,还是两毛钱就能买到一根的那种,听到我问他,抬起那张皱的跟树皮似的老脸,用我们这儿特有的那种前后鼻音不分的方言回答:“人参。”
我看了看他的手里,是一个疙疙瘩瘩的铁块。
他用那双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我,我浑身一冷,就跑开了。
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坐在那儿,整天什么都不干,就拿着那个铁疙瘩磨,时不时拿起脚边的搪瓷缸喝一口水,又接着那无聊的动作。
小区中的人都对他熟视无睹。
我今天同样没打算理他,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家,今天的作业真不少,语文老师那个混蛋!
当他即将从我的视野边缘消失时,他忽然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那手中的物件儿往地上的搪瓷缸里一扔,带着小凳就走了。
我等着他走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那个被留下的缸——或者说杯子前。
杯子里,有一个铁球,磨得很亮,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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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天气也没有多少好转,我在第三节下课后,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身边传来窸窣声,我低下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个男生。
“你记得吧?那儿发生过的事。”他又指着窗外,在我还未开口前已经滔滔不绝起来,“我们几十个学生被赶进主席台上的大巴里,他们在周围浇了汽油,然后坐上另一辆大巴,往这边扔了个打火机。火在烧,我们在尖叫,各种爆炸,他们的大巴车环绕着跑道飞快地转圈子。直等到我们都被炸成一块一块的,才停下来。”
“喂……”我出声想要打断他离奇的讲述,但他完全不理睬我。
“我们被用白布包起来,挂在那些树枝上,像果子一样。等到完全腐烂,才掉下来,摔成一滩脓水。”
“我说!”我加大音量,这次终于让他停了下来,我像松了口气似的,冲他嚷:“你胡扯什么啊!”
他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你怎么会忘了?”
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于是打算重新开始谈话,我介绍自己:“我叫易逝,你呢?”
“我叫棱。”
“这明显是假的名字吧!”我气愤地冲他挥舞拳头,他却全没看见似的。
等我一安静下来,他就再度开口:“你没看到吗,我们的尸骸,在那些树枝上?”
我白他一眼:“胡扯!”
他若有所思,点着头说:“应该是站得还不够高,我们去楼顶。”
说着转过身向走廊那边走去。
“嘿,我说那个……棱?!”我冲他的背影喊,他依然步伐急促地走着。让这个家伙一个人到楼顶恐怕不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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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得见吗?”楼顶的风很大,但我依然听得见他那虚弱的声音。
我望向操场,然后大叫一声:“靠,我竟然忘了今儿星期一,要升旗的,都怪你这神经病!”
楼下,初中部、高中部几千名学生站成一个个暗蓝色的方块,身穿迷彩服的升旗手站在跑道一侧,正在做准备。
“我要杀了你。”
忽然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我回过头,看着自称棱的男生越来越近,他的眼中闪着光辉,似乎前所未有地燃烧着。
“一点儿都不好笑!”我怒喊着向后退了几步,但他立刻加快了步子,瘦弱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速度,苍白的手指很快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条件反射般地按住他的肩膀。
他在我耳边嘶吼:“必须死,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总得有一个挂在那些树枝上,总得有一个!”
你个神经病!
我在心中大骂,却因喉咙被扼住而发不出声。
眼前出现了雪花般的白色闪光,头脑中升起眩晕感。
我使劲抓住他的肩膀,然后用力一扯。
喉咙被解放出来了,我大口喘着气,看着棱从旁边掉了下去。
那双眼,知道消失前,还盯着我。
※※※
我飞快地穿行在楼道中,国歌声已经响起,师生们的唱和声也传入耳中。那么激昂的曲子,被他们唱得毫无气力。
我知道这时再去参加仪式肯定会被教务处的人给逮住,但我的目的并不在此。
来到楼下,我望着空空如也的地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我茫然环顾四周时,却忽然看到,主席台上,那些纠结在一起的树枝下,有一个影子。
我冲进了操场。
不时听到身后有惊呼或者怒骂的声音,但我决定先不去管他们。
气喘吁吁,我终于站在了主席台上,抬起了头。
棱被挂在那里,头低垂着,望着我,只是眼中的火,已经熄灭了。
※※※
我忽然发现,他的脸庞竟如此熟悉。
每天清晨,我都会在镜子中见到!
在这一刻之前,我一直还是这副样子。
我的心跳动得很快,感觉像是看了一处周星驰演的无厘头恐怖片。转过身,操场上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目光中带着惊奇和幸灾乐祸。
但并不全是如此!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和本人穿着同样衣服,却脸带痛苦和狂热的家伙,他们都在呼喊,声音和棱一样微小,但我都能听得到。
当然能听得到,简直震耳欲聋。
“别放弃!别放弃啊!”
我转过头,再望向棱的脸,忽然全都明白了。
然而已经太晚。
我闭上了双眼,国歌最后的旋律在黑暗中停止。
睁开眼时,只能看到头顶密密麻麻的树枝。那个叫做棱的男生,已经不见了。
我再次转过身,听到一股抑制不住的笑声渐渐扬起,操场边,几个呆着红袖章的老师正往这边赶来。
每个人身后,那痛苦而炽热的脸,都已经消失了。
或许,他们还存在,只是我,已经不愿,也失去了再看到的资格。
我明白,那些消逝的、我已看不到的,和我身后的那具尸骸一样,是我的曾经,是我还未被磨成光滑的球之前,意气风发的棱。
其实这只是一个梦。
锐气、棱角,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呼喊:“为什么要放弃?!”
不过是梦罢了。
我心头一宽,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在全校面前出了个大丑,脸颊滚烫起来。
“啪!”
身后,传来了什么掉在地面上的声音,我愣了一下,决定不回头。
我从主席台一侧的阶梯上滚下,像个光滑的铁球。我滚的技术如此高超,以至于虽然让台下的家伙们笑成一片,但我却没有受伤。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尽管难为情,却又很安心。
至少,我也成了台下人们的一员。
“啪!”又一声,像是柔软的包裹之类的东西,落在了主席台上。
我完全不去理它,拍拍脸,整理出一个愧疚的表情,向着教务处的老师们走去。
※※※
棱,终将被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