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洲地肺山,位于山脉正中,比青屿山更甚,离那山下世俗王朝、人间城镇都极远。
地肺山周边千里,皆是山野江河,渺无人烟。
不出山不知道,一旦出去了再回来,张守中就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他娘的当年老家伙脑袋被门夹了,选个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回来一趟,真是累死我也。
改日定要找瑶师妹要钱,给地肺山买一艘空中渡舟,如此一来,以后无论外出还是回山,皆不是什么麻烦事。
这么一想,张守中回山的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地肺山,共计九峰。
出道观观主所在的主峰之外,其余八峰,皆有一峰主,掌管一峰内外,大小事务。
各位峰主,与张守中同辈,皆是上任观主之徒。
有些人见面,哪怕是张守中,也要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师兄师姐。
如今地肺山近在眼前,积金峰顶作屏遮,宝阁横空叠彩霞。
在外面晃了这么久,还是山上呆着,最为舒适惬意。
只是不知道,自己下山所找的那个人,究竟何时才能见到。
这么一想,自己远游百年,竟然一事无成。
一想到这,张守中愁眉不展,只好叹气再叹气。
上山之时,张守中突然停步,以手掐诀,心算推演。
无果,便只好摇了摇头。
张守中心中不免想到:
“天下纵横,难道我已身在其中?”
再次摇头,想不通,就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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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洲城阳王朝,王朝内共三十七城。
一座小城之中,九衢三市,车水马龙。
一座酒楼内,走进一位灰袍老者,老人发如白霜,极为凌乱。腰上挂着一个玉佩,似乎年代久远,又没有精心保养,白中泛黄。
老人任由长发四散,胡须多年不修,已经弯曲虬结。
见到老者落座,周围人纷纷朝他笑笑,显得极为客气。
“王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环顾周围,微笑点头,然后用手抓起盘中花生,送入口中。
“老先生,今天心情不错?”
见到老者如此姿态,有人问到。
姓王的老人把头后仰,呵呵一笑。
“是啊,麻烦的家伙终于回去了,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来这喝酒了。”
酒楼掌柜听罢,命小二取来一壶酒,放在老人桌上。
“这壶酒,权当送给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好久不来,今日登门,定要喝个够。”
王老先生揭开封口,闻闻酒味,喜笑颜开。
“如何使得?太客气了。”
尽管嘴上这么说,王老先生赶紧往碗中倒酒,一饮而尽。
王老先生,在这城里,很有名气。
不仅仅是因为他待人和善,更因为王老先生学识颇为渊博,农业工技、儒学法理等等,按他的话来说,都是有所涉猎,略懂皮毛而已。
甚至连孩童的游戏,王老先生也能站在一旁,指点一二。
正因如此,王老先生与所有人都很聊得来;上至老人、下至孩童,都有的话说。
更为主要的,是王老先生的脑袋里,装着无数山水志异的故事传闻。
昔年王老先生就曾在这酒楼一层,饮一口酒,给大家细细说来那些世俗王朝、乡野怪谈、宗门秘史……
说那三教圣人,言出法随,手可摘星,改天换日;那东海之上,离岸极远,夜夜有那龙女独自一人,浮于海上,远眺陆地万家灯火,暗自垂泪。那泪珠滚落脸颊,落于海中,就成了一颗颗夺目的珍珠;更有那一国王朝,皇后竟是狐媚所化,倾国倾城,让那江山君主,为之倾倒。那狐尾胜雪,丝滑柔软,连千金绸缎都不及也,难怪那一代君王,也甘愿投怀温柔乡。
说到这里,便有人大骂那狐媚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周围人皆点头附和,却无人看到,在一旁饮酒说事的王老先生,神色有些落寞。
无人听到,王老先生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都说女子误国,红颜祸水。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那女子非人,于是善事被视而不见,坏事就被无限放大。”
“骂骂骂骂,难道靠骂,就能骂出来一个千古忠臣、给自己骂出一个千古芳名来?”
“难道一国臣子,只敢欺负一个女人?真是好本事。”
老人摇摇头,自顾自饮酒。
回过神来,杯中早已空空如也,一盘花生,也仅剩几粒。
今天心情不错,饮酒也豪放了些。
王老先生把铜钱放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
临走之时,旁边一桌的人谈到,说最近城外山林,躲了一个大妖,被正派宗门,追杀至此。如今行踪不定,却常有出城之人,无故横死。
如今城内人心惶惶,不敢出城,只等那正派宗门,尽早将这妖邪诛杀。
老人停了一下,然后迈步离去。
只不过这一脚踏出,早已不是酒楼之外,而是一步,就来到了城外山林当中。
王老先生,就这么一步,来到那妖邪眼前。
此人突然出现,自己竟无半点察觉,那妖物大惧,直接现出自己真身。
大妖真身,已有百丈,身后双翼展开,更是壮观。
刚从酒楼出来,吹了阵风,老人似乎有些微醺。不顾那妖物巨大的真身近至眼前,还在那里自言自语:
“什么狗屁宗门,连个虚境的畜生都搞不定。”
不等那妖物真身出手,老人不再收敛气机,仅仅外露一些,那大妖真身便支撑不住,连同魂魄,一同成为齑粉。
事情忙完,老人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此地距云梦还远,躲了这么久,难得出来一趟,可要好好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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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守中抱着女童,已到观门外。
观外不远,石板路旁,长着一棵不知多久的老桃树,一年四季,桃花在枝头好像从不枯黄凋落,岁岁年年,依旧如新。
桃树枝干生长,竟有一截树枝,越过观门,长到观内。一截桃花,只要在观内抬头,便能看到。
有地肺山弟子猜测,这棵老桃树,光从树干来看,树龄恐怕已有千年,早已通灵。
因为桃树的缘故,但凡有上山之人,登阶之后,不看道观,先看桃树。
桃花烨烨,枝叶随风招展,那地肺山道观观门处上的匾额,从正面看去,竟被桃花遮住“地”,“肺”二字,独留“山”字。
登阶见山,人与桃花皆自然。
入观门前,张守中抱着陈清依,先向那老桃树一拜。然后转身,走向观门。
离去之时,有清风吹过,几片桃花花瓣随风而落,正好有一片,被年少无知的陈清依,抓在了手里,满心欢喜。
一入观门,外殿广场上,只有一位地肺山弟子,低头扫地。
看到来者,那弟子抬头,然后一怔。
“观、观主??”
张守中很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减。
我就说嘛,我们地肺山弟子,还是很懂规矩、知晓礼节的嘛~
见到张守中怀中的女婴,这位地肺山弟子一脸震惊,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挤出一个笑脸。
“观主你出去那么久,原来都有女儿了啊。”
张守中,这位地肺山道观观主,神色尴尬。
然后这位地肺山弟子,东瞅瞅西看看,可是只见张守中和女婴两人,再无他人。
“奇怪,为什么不见师娘?”
弟子嘀咕一声,继而恍然大悟,看向张守中,一脸“我懂得”的表情。
张守中心中大骂:“你能懂?他娘的你个小兔崽子连地肺山都没出过,你懂个屁!”
不等他解释,那位地肺山弟子立马运气,然后放声大喊:
“观主在外这么多年,已经结婚生子啦!现在师娘把观主甩了,观主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山啦!”
话音刚落,之前地肺山九峰,每一个峰头上,都有人影出现,先后御剑,向这边赶来,生怕慢他人一步。
张守中忍无可忍,一巴掌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弟子给拍飞,看这力道,差不多飞到别的峰头上去,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最多躺几天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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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大堆人围在中间,议论了半天,张守中好不容易脱出身来。
解释了半天,现在地肺山终于知道陈清依不是张守中的女儿了,有失望也有惊喜。
因为观主不在,没法招徒,地肺山已经百年没有入山的新弟子了,现在观主带回来的这个女婴,那就是地肺山辈分最小最小的地肺山弟子。换句话说,陈清依是所有人的小师妹。
这一时间可让地肺山炸了锅,一时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都在议论陈清依。甚至已经有女弟子,开始撺掇峰主,赶紧把陈清依收进她们这一峰中。
张守中在道观内的太极池旁,捧起水,洗了把脸,水中有一只红色锦鲤游近,用鱼尾甩了张守中一脸水,似乎在抱怨他把水池弄脏。
张守中只好再擦擦,然后起身离开。
地肺山后山,合清殿内,有一女子在此,时不时翻阅账本,然后用手敲敲脑袋。
这时有人,无声地把手放在女子头上,然后轻轻揉了揉。
“瑶师妹,好久不见了呢。”
女子喜出望外,笑着抬头。
“观主师兄!”
话音刚落,女子那好看的眸子,泛起水雾。
女子秀美绝伦,肤光如雪,容颜娟好。身着明黄道袍,上绘仙鹤桃花,霓裳霞袖,外披羽衣。直领大襟,难掩衣下本色。
女子腰间,挂着一个腰牌,上刻一字,“玖”。
女子正是张守中师妹,九峰峰主,同时掌管地肺山钱财事务,卿瑶。
张守中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把自己这云游当中,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卿瑶一边听,一边为观主师兄沏茶。
最后聊到陈清依,卿瑶更是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师兄是说,这孩子,是师兄从青屿山观主周洪那抢来的?”
张守中一挥袖,豪气万丈的说:“此言差矣,我们道家的事,怎么能说抢呢?谁先拜师就归谁,你看他周洪到最后也不是承认了吗?”
张守中心里叹气一声,就为了这事,自己当初差点被周洪按着打一顿。
然后张守中突然变个脸色,笑嘻嘻地,讨好一般,向卿瑶说着:
“先不说这些,瑶师妹,这些日子,陈清依就交给你了。”
卿瑶点点头,然后张守中又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那个……”
卿瑶叹口气,“现在观内真的不富裕,我个人借你五十两,不用还了。”
张守中赶紧摇头,“不是这个,我回山的消息,现在观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过会要是你那些师兄师姐找我动手,你可一定要为师兄我说几句好话。”
卿瑶笑了笑,眉眼弯弯如月。
“谁叫师兄成了观主还不负责任,撂下一堆麻烦就下山去了呢?这么说来,之前三师姐就曾说,有一天见到你,定要让你好好解释一下。”
张守中同代共九人,皆为地肺山上任观主之徒,弟子排行中,张守中第四,卿瑶第九。
所以卿瑶当初,与陈清依现在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大家的小师妹。
张守中一瞬间寒毛倒竖,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那个三师姐,敬畏有加。
否则,师父怎么会让她掌管地肺山戒律一事。
“那我先去大殿,洗干净脖子等着。”
张守中说完起身离去,卿瑶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叫住他。
“对了观主师兄,日后陈清依分往何处?”
卿瑶叫住准备离开的张守中,“不如入我峰,我会把她当做我亲传。”
已经走到门口的张守中身形一顿,也不回头,缓缓说道:
“要是其他峰来要人,你就说陈清依是观主之徒就好。”
“哎?”
卿瑶一脸不相信,看向门外,早已没有张守中身影。
这个不靠谱的观主师兄,竟然破天荒地收徒?
卿瑶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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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肺山道家大殿内,高处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张守中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是哪洲曲子。在他嘴里哼出来,实在难听。
下面八张椅子中,卿瑶坐在其中之一。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来这么早的,好想回去,耳朵好痛……
不久之前,张守中以观主身份,通知各峰主来大殿议事。
张守中和卿瑶两人,显然是来的最早的。
不一会,陆续有人进来,看到正中央椅子上的张守中,无一例外,几乎都是先冷哼一声,然后毕恭毕敬,按照道门规矩,向这位观主行礼,行礼之后便落座,看向张守中这边,那眼神就像是要把张守中生吞活剥。
张守中起身,笑着还礼,一口一个师兄师弟,格外亲切。
各位峰主,身着道袍,道袍样式各异,腰间皆悬挂一个腰牌,以示峰主身份。
不一会,大殿之内,只有一把椅子还未有人落座。
刚好就在这时,一个女子进来,张守中立马从椅子上弹起,缩到椅背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来者头戴紫莲道观面容姣好,却显一种霸道之色,眉目之间,似有道家剑气流转,给人的感觉,极为霸道。
看到张守中那副模样,女子冷哼一声,径直向前走去。
卿瑶赶忙起身,喊道:“王孙师姐……”
看到那女子走近,张守中吓得魂都要飞了出去。
不料那女子只向前几步,便转身落座。
“先给你一个面子,一会解释不清,就另说。”
张守中长舒一口气,回到椅子上来。
不是我张守中怂,是他娘的这娘们真的敢动手啊!
王孙文沅,上代观主弟子当中,排行第三,现掌地肺山戒律。
上代观主九个弟子当中,除她和卿瑶外,其余皆是男道,按照辈分,她刚好在张守中前面。
捡回一条命的张守中还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见到人齐了,便点点头,示意议事开始。
这一刻的张守中全然没有之前的嘻嘻哈哈,取而代之的,是之前远游在外,几乎无人见过的严肃表情。
大殿殿门,缓缓关闭,殿内,张守中运气,已成一方小天地。
张守中与各位峰主在这小天地内议事,议事内容,外人无法得知半分。
还不等张守中开口,几位峰主早已议论纷纷,最多的还是对他这个观主不负责任,远游一事,意见极大。
说观主不在,观内诸多事务无法进行,因为很多事物,只有身为地肺山观主的张守中点头,才能施行。张守中不在的这百年间, 地肺山几乎等于封山百年。
然后便是各峰之间,也有矛盾,一时各位峰主,吵个不停。
张守中一个头两个大,这还怎么聊?
还是王孙文沅咳嗽一声,众人才纷纷安静下来,看向主座的观主。
张守中环顾一圈,然后开口:
“今天叫各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和大家解释一下我为何不顾观主身份,一人远游。”
“师父生前交代我的事,让我外出去寻一人,此人太过神秘,来头太大,当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人还在世间。”
“只不过这些事,师父只告诉我一人。你们不知,我也是在不便相告。”
一位腰牌上刻“壹”,气宇轩昂的男子,开口问道:“百年时间,你张守中就是找个苍蝇,也应该找到了。”
张守中摇摇头,“不行啊,还是不行,除非我再升一境,才有希望,不过也希望渺茫。”
“究竟是何人,要你费那么大心思去寻?”
地肺山第三峰峰主,王孙文沅问。
张守中长吁一口气,转而问道:
“道德天下,诸子百家,儒家为天下苍生,立道德规矩,著圣贤文章;道家所求,天地万物道法自然;佛家欲解因果业障,苦海行舟。”
“其余各家,扎根于各洲大地,已是有根之木,皆有迹可循。”
“唯一家无根无源,相依各家学问,又超脱各家学问,力主变动阴阳,以柔克刚。”
下面的八位地肺山峰主不再吭声,隐约间,似乎已经猜到一二。
张守中仰头叹气,继续说道: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天下大势,在他看来,无非“纵”、“横”二字。”
张守中突然起身,看向下方众人,气势之盛,尤胜当年老观主。
“鬼谷不出,天下谁人敢称谋?”
满座皆寂,无人出声。
因为这事实在太过震撼,没有人会想到,张守中所寻之人,身份竟如此之大。
其实还有一点,张守中并未与各位峰主明说。
就是恐怕师傅在世,也应该不会知道此人的消息。
让张守中去寻此人的,应该是那位躲在这地肺山中,只有历代观主才能得知其真实身份的那个老家伙了。
一想到自己头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张守中就头疼不已。
——————
与此同时,观外那棵老桃树下,站着一位老者。
老人赤脚,一身地肺山道袍,微微有些驼背。
道袍之上,并未绘有任何图案。
这样的道袍,在地肺山里,根本见不到。因为地肺山九峰,皆有各自道袍图案,从身上道袍,就能知道是哪峰弟子。
观门内,外殿上,正有一群弟子习剑。
老人走去,步伐缓慢。
哪怕已经近到身边,练剑的众多弟子中,也依旧无人能察觉到这位老者的存在。
老人摇摇头,直接将手搭在他们身上,帮着他们矫正习剑之姿。
尽管如此,被矫正的弟子们依旧浑然不知,只是觉得手脚收放,似乎不太习惯。
忙完这个,老者再次回到桃树之下,举目远眺。
道德天下,太清五年,已是三月天气。
忽然间春风拂面,众地肺山弟子衣摆飘然,满树桃花,也被春风拂下一二,尽数吹入那地肺山道观当中。
见到此情此景,老人突然背靠桃树坐下,开怀大笑。
桃花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