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十六年,地肺山后山中。
一青衣女童正静坐,右手掌按在下丹田,左手掌按在右手背上。
道家打坐,是为静气凝神,他日阴神出窍远游,也要如此。
女孩闭目、静心,有规律地吐纳气息。
如此一来,只觉得天地离我甚远,周身清净,心平气和。
女孩正是陈清依,地肺山观主张守中唯一亲传弟子。
与其他地肺山弟子不同,陈清依并未身穿道袍,而是一袭青衫。上衫淡青,下衫深翠,除此之外,别无他色。
腰间衿带,以红绳系之。
发梢上,并未别簪,也是以红绳系发,打上几个漂亮的结。然后红绳末端,被人细细捻成穗,与这青衣女子,极为相称。
稍有风吹过,红穗与青丝一同飘荡,山中风景,最美不过如此。
至于陈清依为何不穿地肺山道袍,而是青衫,就连陈清依本人,都不清楚。
只知道是她这个不靠谱的师父,坚持如此。
至于头发上的红线,则是卿瑶姐为她编的,而她那师父,喊着要给她去观外砍一截老桃树做簪子来。
陈清依坚决不要,张守中只好无奈地放弃这个念头。
此刻时间,已是午时,陈清依立马结束静坐,飞奔向第八峰。
“干什么去?静坐三个时辰,你这才多久?”
张守中在她身后喊道。
陈清依回头,看向自己师父,然后开口说道:
“瑶姐姐饭做好了,吃饭去。”
“小兔崽子,就知道吃!”
张守中生气归生气,还是挥一挥手,由着她去吃饭。
“对了,瑶姐姐说了,要是你也来的话,她就再多做一份。”
“这怎么好意思”。
陈清依话音刚落,张守中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走快点,别让你瑶姐姐等太久。”
两人一同离开后山,朝第八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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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依打记事起,就一直被第八峰峰主带在身边。除了修炼一事,会被身边这个师父带走,平日就在那第八峰上,和第八峰的师兄师姐们,待在一起。看他们修行,或是被他们带着,去往其他峰头。
总之不论在哪里,陈清依这个地肺山所有人的小师妹,都很受欢迎。
不仅是地肺山弟子,连地肺山几个峰主,对陈清依也是极为喜欢。就连一向严肃,掌管地肺山戒律一事的观主师姐王孙文沅,见到陈清依的时候,也会破天荒地,露出笑脸。
反正这位地肺山的小师妹,是在他们所有人的眼下,慢慢长大的。
尤其是卿瑶姐姐,为了陈清依,可谓费心极多。虽说卿瑶到现在,并无道侣,但她在陈清依身上的投入,就像对待自己女儿一般。
所以陈清依在地肺山众多修行之士中,与卿瑶最为亲近。
第八峰后山的一个院子,就是峰主卿瑶所在的地方。
张守中门都不敲,就推门而入,一脸笑意。
陈清依跟在他身后,一进门,就喊了一声:“瑶姐姐。”
卿瑶在屋内应了一声,张守中进去,笑着说:
“瑶师妹辛苦辛苦,真是人美心善,师兄我感动至极,感动至极啊。”
卿瑶白了这个家伙一眼,陈清依则是抬腿,在张守中小腿处,踢了一脚。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饭桌上,张守中与卿瑶聊了一些观内事务。
“现在山内财况如何?有何难处?”
卿瑶摇摇头。“师兄远游的这段时间,其实很多事务都暂时停下,平日支出,也是用在观内弟子修行资源上。”
“能不能为地肺山,置添一艘空中渡舟,方便观内众人出行?”
“师兄别再难为我了,一艘渡舟,最小的,少说也要白银五百万两,我现在就是搬空钱库,也最多能匀出来一百多万,何况这些钱还是维持地肺山日后必须。”
张守中一边下筷子,一边说:“确实,不过既然我回来了,那么以后地肺山也要放开些。”
“观中弟子,现在可以下山历练。开放主峰,地肺山所有人都可以在主峰闭关修行。同时我打算让七师弟下山一趟,拜访一下阵洲各大洞天福地道观,再续香火情。”
“你在外名声坏成那个样子,还有人愿意续上这份香火情?”,卿瑶问道。
张守中似乎毫不介意,“这次让师弟下山,也是给这些洞天福地带个消息。”
“这一次的道派弟子大比,我地肺山,是该凑下热闹了。”
正在吃饭的陈清依,突然察觉到一丝危机。
“此话当真?我可记得,当年的弟子大比,我们地肺山可没有参与。”
当年大比,就是上任观主还在世时,正启三十年所进行的一场道派大比。
当初观主已经指定张守中参加,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地肺山放弃了这次大比,而张守中本人,对此并无异议。
时隔多年,这也是卿瑶心中一个一直解不开的谜团。
“道家大比,每隔一百年一次,除了道家洞天福地这些正统之外,各洲修道宗门,也可参与。在那些修道种子当中,选出真正的天之骄子。现在算算,距离下次大比,还有三十四年。”
卿瑶轻声说,然后看向一旁尚且懵懂的陈清依。
“有信心?”
张守中一摆手,“不好说。”
然后他坐正身子,缓缓开口,“不过好歹相信一下她这个观主师父。更何况,陈清依的师父,又不止我一个……”
青屿山当中,正在指点弟子修行的那位道观观主,不知怎么的,突然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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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十六年。
又是两年过去,当初那个青衣女孩,现在已经亭亭玉立。
几年时间,陈清依不仅要继承观主所学,还要前往其他峰头,由那些峰主传授其所学。
第一峰的运气法门、第三峰的地肺山剑法、第七峰的道门符箓、第九峰的道家算爻…..
短短两年,陈清依已集各峰所长,诸多功法心得,已经大成。
张守中立在远处,看着那一袭青衫舞剑,不禁点点头。
不愧是接下李无生一生全部气数,又获一份儒家文运,修行之快,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平常之人,恐怕要修行数十年,才能初入体境。
而陈清依,短短几年,已到体境瓶颈。
远处那袭青衫,已经收剑,席地而坐,休息片刻。
张守中走近,见到来者,陈清依起身行礼。
“师父。”
张守中点点头,在陈清依身旁坐下。
“你出剑期间,气息紊乱,可见你的运气和地肺山剑法依旧存在隔阂,无法彻底相融。”
陈清依点点头,师父这番话,直指自己修行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太心急了,道心不牢。一时急于求成,如登山之时,前面山路,疾步快行,如此一来,只怕到后面,就会力竭,身心惧乏。再无先前登山的那股“气”,那么境界就只会止步不前。”
“修行,先修心,天地一瞬,唯道心永恒。”
陈清依若有所思,眉头紧皱,久而,终于舒展。
她已经明白了师父话中深意,修行一事上,心结已解,顿时觉得心身极为自由。
张守中拍拍陈清依的肩膀,“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师徒二人,来到观内的太极池。
之前陈清依一个人,也来到太极池几次。
池字不大,池中只有一只红色锦鲤,鳍尾深红,整日漫无目的地在池中游来游去,她印象很深。
曾经她也觉得,池子当中,只有这一尾红鲤,太过孤单。便委托下山的几位师兄,从山下买来十多条颜色各异的锦鲤,放入池中。
只是第二天一早,等到陈清依再来太极池,只见那一位红鲤,其余她之前拜托师兄下山买来的锦鲤,全都消失不见。
再次和师父来到这里,陈清依有些不太明白。
张守中抬起右手,指向太极池。
“你眼前所见的,只不过是设下禁制之后的太极池。这一方小池,障眼法而已。”
“想知道真正的太极池,是何面目?”
陈清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嗯”了一声。
张守中笑了笑,然后右手掐诀。
两人身边有雾气突现,一时竟水雾茫茫。
原先站在太极池边上的二人,如临江畔。
眼前之景,如不是陈清依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
哪有什么一方小池塘,眼前分明是一个巨湖!
站在岸旁,只能看到水天一色,不见对岸。
张守中呵呵一笑,然后突然推了一把,把陈清依推下水中。
只见半人高的水花和“扑通”一声,陈清依就已经消失不见。
“此中玄妙,自己体会。”
说完张守中身边就被茫茫水雾所包围,然后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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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水中的那一刻,陈清依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游去。
湖水似乎奇重无比,陈清依只觉得自己身上重逾千斤,只能缓缓沉底。
湖水极清,哪怕湖水极深,也能看清最底处。
湖面之上,水波粼粼,映在湖底,就成了一道又一道长长的光痕,扭曲、延伸。
有那么一瞬间,陈清依忘记了呼吸,放弃了一切挣扎,任由自己就这么,向下沉去。
在这一刻,陈清依感觉自己如同离枝之叶、折翼之鸟。
生灭一瞬,修道千秋是为何?
以凡人之身,凭一口气、凭一颗道心,就要与天地争高下!就要向上,登山再登天!
我心为何?
青衫少女在这水中,嘴唇微动,喃喃自语。
这一刻,陈清依想起了张守中之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的道心,就一直困在一个“争”字!
这一刻,陈清依体内气府,生生流转不息,全身脉络之中,道气如江中水涨。
由外入内,修道之气初显,气府初开。
地肺山观主嫡传弟子陈清依,真正迈入气境!
之前湖水那种巨大压力,这一刻消失无形。
陈清依至于湖水中央,青衫飘然,发丝在水中四散开来,那一丝红线,极为醒目。
远处有一抹红色,向陈清依这里迅速靠近。
直到它来到面前,陈清依这才看清,正是原先太极池中,那只红鲤。
红鲤似乎并不害怕陈清依,反而在她身边游荡,鳍尾摆水,颇为自由。
陈清依伸出手去,红鲤也不躲闪。
陈清依双手一合,把这只红鲤捧在手心,然后双手靠近自己面前,就这么静静看着这只红鲤。
红鲤似乎并不惊慌,似乎对于陈清依此举,并不担心,甚至还吐了几个气泡,气泡从陈清依指间透出,缓缓向上,浮向水面,然后转瞬即逝。
陈清依手掌微微打开一些,红鲤便从陈清依掌心游出,停在陈清依面前,与陈清依相对。
陈清依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容。
笑容很美,除了眼前这条一直活在太极池的红鲤,无人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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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年,只要陈清依在地肺山上,便会隔三差五,来太极池一趟,将那纤纤玉手,伸入水中。
不一会,便会有一条红鲤游至,在陈清依掌心之上,戏水一番,之后离去。
这时的陈清依,明眸粲粲,嘴角微微翘起,好像是最为天真无邪,最像那不修道的山下少女。
见到这一幕的陈清依师父,地肺山道观观主张守中,也不由啧啧称奇,然后学着自己弟子的样子,把手放入太极池中。
然后被甩了一脸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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