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德书院刘老院君入中洲稷下文庙之后,关于新任院君一事,文庙迟迟没有下定论。
外界一时流言四起,关于新任院君的猜测,一时更是众说纷纭。
赵珩自然不去关心这些,在他看来,这院君当也好,不当也罢。
修学一事,事在人为,学海行舟,只要无心计较头衔一事,只不过天边浮云而已。
管他外界怎么说,赵珩每日,一边要为众学童教书,一边要负责明德书院内大小事务,事无巨细,都被他一一记录在册,待到明德书院的新院君被敲定,再将这些,交予新院君。自己现在,只是代职而已。
虽说是代职,赵珩这几日,依旧忙的是不可开交。
赵珩现在,竟有些怀念刘老院君还在书院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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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赵珩和平日一样,为学童讲学,屋内蒙学孩童正摇头晃脑,复述方才先生所讲的文章。
文章不长,却有些生涩绕口,孩童自然难解其意,但这不是有先生在嘛。
赵珩突然抬头,看向屋外。不多时,一位儒士,没打招呼,就推门而进。
这位儒士一路走到屋内最后一处角落里落座,屋内的孩童,却对此毫无察觉,依旧潜心背书。
儒士一手托腮,然后闭目养神,依旧一言不发。
赵珩也不计较什么,毕竟授业为先。
坐在角落的儒士,虽然做闭眼状,却也将赵珩的讲学,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时而点头,时而深思。
待到赵珩讲学结束,学童纷纷作别离开,屋内只剩儒士和赵珩二人。
这位儒士这才好似如梦初醒,起身向上面的赵珩,行儒家之礼。
赵珩起身回礼,这才打量眼前之人。
儒士模样英俊,意气风发,但谈吐却颇为老练,一身儒家读书人的气质,更是被刻意收敛。
儒士开口:“先前是我唐突了,还请先生怪罪。”
赵珩摇头,“不必如此,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儒士笑了笑,然后开口说道:“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说了,赵先生叫我昌黎就是。”
赵珩点头,然后问道:“昌黎先生,似乎不是我们明德书院的儒士。”
昌黎笑着点头,“正是,晚辈来自中洲见贤书院,此趟正好路过西洲,听闻书院刘老院君升入中洲稷下文庙,晚辈特地来明德书院一观。”
“明德书院,招待不周,还望昌黎先生,不要记在心上。”
“哪里哪里,是我有错在先,不请自来。”
两人说着,一路来到院内,昌黎先开口问赵珩:
“听说关于明德书院新院君一事,文庙还未敲定,赵先生难道就不担心?”
赵珩反问:“有何担心?”
“难道赵先生对那明德书院院君一席,没有兴趣?来这之前,我就听说,现在在明德书院内,当属赵先生呼声最高。就连刘老院君,也为你能顺利接任院君一职,在文庙那边,与其他圣贤,大吵一架。”
赵珩满脸无奈,“就这几日暂代院君,我已忙的不可开交,你说什么时候文庙决定院君这种事,都拖这么久。再说赵某只是一介儒家君子,也不敢奢求太多。”
昌黎笑道:“赵先生说笑了,晚辈有幸拜读先生文章,文铺锦绣,字吐珠玑。使人读完,心神往之。”
赵珩摇头,“诸位儒家圣贤在先,我这点学识文章,不值一提。既无通天文意,又无惊世之笔。”
昌黎不禁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想过将来?难道不愿再进一步;更或者,一步登天,踏出自己的文道,成为新一任的儒家圣人?”
赵珩哑然失笑,“谈何容易。”
“学问一事,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事,最忌眼高于顶。赵某虽然学问不高,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昌黎点点头,“倘若天下读书人,修学治道,都如赵先生这般,恐怕这座天下的文运,可要再厚重几分。”
“借此机会,昌黎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要向赵先生请教,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赵珩点点头,“赵某不敢托大,尽力而为。”
说话间,昌黎已经转身面向赵珩,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问道:
“敢问先生,自至圣先师传道天下,已万年有余,天下文脉,积弊已深,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赵珩思索片刻,沉吟道:
“天下文脉各异,但追本溯源,同出一脉。虽说如此,当今各文脉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积怨已深,说到底,还是我儒家独占道德天下文运的缘故。症结所在,便是天下文人皆认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随着儒家地位越高,文人心性就越高。如此一来,我儒家文章,就离“天”越近,离“人”越远。这样不对,非常不对,道德文章,本就是为天下苍生所著,想治文风,先要正文人心。
昌黎并未表态,而是继续问道:“敢问先生,何为师?”
赵珩笑了笑,回复昌黎:
“师无定师,为我传道解惑,皆为我师。”
“至圣先师,就曾说过:不耻下问。然而求学一事,岂能无惑?寻人解惑,有何可耻?难道为师之人,一定要地位超然,高高在上?要是真有人这么想,只不过是顾及那些儒家虚名,私心作祟罢了。”
昌黎点点头,似乎对于赵珩的这番话,很是赞同。
“若是放任如此,儒家今后,恐怕步履维艰。”
“先生有何高见?”,昌黎反问。
赵珩摇头,“高见谈不上,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然后又说到:“如今儒家,已是内忧外患。内有各文派矛盾重重,人心难齐;外有那道让天下寒士都望而生畏的“龙门”。圣人曾说过有教无类,可是过去百年千年,怎么读书一事,越来越讲究家族出身、文脉派系?”
赵珩自嘲:“这座天下,是不是都快忘了,曾经所有读书人,都能不问出身,鲤鱼跃龙门。”
“人心日下,一身学问,究竟所学为何?”
赵珩转过身来,看向远处书院学童,自言自语:
“曾经赵某离乡求学时,也和别人一样。那时自己书生意气,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要学问通天,要做那君子圣贤,才不负一生所学。”
然后赵珩无声笑了笑,“现在看来,当初誓言,也差不多完成了七七八八。但好像看过的书越多,心里的疑惑就越多,才渐渐明白:人间事,比赵某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道理都要大得多。”
见到先生,远处孩童们,笑着向这边招手。
赵珩一边挥手,一边轻声喃喃:
“现在就觉得,得为这世道做些什么,才不枉读过那些圣贤书。一生所学,到头来,还是要还于天地。”
昌黎故作惊慌,扭头四顾一番,然后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还好这里只有先生和我两人,不然这些话要是被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一批人传书稷下文庙,要求文庙将我们两个逐出儒家。”
赵珩满不在乎,“昌黎兄敢问,我有什么不敢答的。”
称自己为昌黎的儒士,微微一笑,走出几步,转身问道:
“方才先生所说,可有假话?”
赵珩笑道:“之前昌黎兄所答,可有真话?”
闻赵珩此话,先前称自己为“昌黎”的儒士哈哈大笑,拢袖行礼。
再次起身,原先那个年轻的儒士,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儒士,两鬓斑白,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儒士身上,没有半点迟暮之感。
赵珩再拜,“明德书院赵珩,见过前辈。”
“能让赵先生这般,我还是很不好意思的。”,中年儒说着士向前,扶起赵珩。
“为赵先生赔个不是,先前我说自己来自中洲见贤书院,完全是扯淡,赵先生不仅一眼看穿,还没有直接点破,感激不尽!”
儒士整理衣摆,“重新介绍下,我姓韩,字退之,名字不提也罢,反正在文庙那边,没什么名气。”
“今日前来,就是替中洲稷下文庙,对你考核一二。”
“先前赵先生那番言语,深得我心,我有些明白为何刘老先生,愿意顶着天大的压力,在文庙那边,支持你能成为新任院君。”
赵珩看着这位来自中洲稷下文庙的韩前辈,关于此人来历,赵珩大抵已经猜出。
“若连前辈都没什么名气,那敢问天下,还有几位读书人,算是有名?”
韩姓儒士再笑,“这几句好话,可不能算进去啊,否则文庙那边,有人说我偏心。”
赵珩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今日一番交谈,才知赵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儒家圣贤。”
“赵某谢前辈吉言。”
赵珩突然想起,自己要向韩前辈,拜托一事。
于是开口:“劳烦前辈,回到中洲稷下文庙后,替我给刘老前辈带句话。”
韩前辈点点头,赵珩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
“实不相瞒,骂人的话还没想好,若前辈愿意,在文庙见了刘老前辈,替我骂一句。”
韩前辈点点头,这事他擅长,反正都要算到赵珩头上,不骂白不骂。
“还有别的没有?”
赵珩想了想,笑着走近。
不知为何,韩前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间尚早,不如前辈在我明德书院,讲学一场?”
韩前辈白了这位儒家君子一眼,吐槽道:“你占便宜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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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明德书院内,无论学童,还有在书院的儒生、正儒、大儒等,都纷纷来到书屋院内,席地而坐。
就在刚才,儒家君子赵珩,以心念告知整个明德书院,内容只有一句,却分量极重——
圣贤讲学。
于是所有人都纷纷赶来,这桩机缘,可遇不可求。
一时间整个院内,已是一片人潮,以至于后来者再进到院内,已无处落座,只好站在最后。
儒家君子赵珩,与一众学童,坐在最前。
一位中年儒士,于书房外的走廊上,盘腿而坐,一手执册,看向面前众人。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这么一算,自入中洲稷下文庙起,自己已有多年,没有设坛讲学。
今日如此,算不算重操旧业?
韩姓前辈,以心声自问:
“一身所学为何?”
然后韩姓儒士,无声笑了笑,自己还不算老嘛。
韩姓老者正色,为明德书院众人讲学!
一时异像横生,圣贤讲学,舌灿莲花!
……
今日明德书院,有儒家圣贤讲学。
讲学之人,来自中洲稷下文庙,在这之前,已有百年时间,不曾踏出文庙半步。
儒士姓韩名愈。
百年之前,曾名动天下。
杜诗韩笔,尽述人间风流。
平生胆气尤奇伟,何止文章日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