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线

作者:当旧 更新时间:2020/5/18 11:09:11 字数:10069

  一

我看着师傅拢共少了三根手指的干瘪手掌慢慢向炉子里添柴火,氤氲的水汽从锅子里冒出,将师傅的不怎么好看的老脸团团罩住,竟然看出来一点飘渺的仙人气质来。

跟着师傅学武功好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师傅脸上看见这种气质。

大部分时候我在师傅的脸上看见的都是无赖的气质,就好像好几年前我在村头的臭水沟捡到师傅的时候,他脸上还是一副臭屁的样子,就算那个时候他已经被人打得半死,连手指都少了三根。

其实我当时没有打算救师傅的,但是我的鸭子把他团团围住,然后用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在跟我说随地丢垃圾会被老张揍一样。

嗯,说得也是,那么就把这位大爷送到村头王大拿家吧。

没想到我刚刚把这位大爷背起来,他就颤悠悠地睁开眼睛说:好孩子,谢谢你救我,我好想喝水啊。

我一直都挺怀疑师傅没有像评书里的人一样喊着水水水是因为他想碰我的瓷。

我只好胡乱从臭水沟里舀出一点水来准备喂给师傅,没想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我葫芦里的水喝干了,于是我把手上的水全浇在了他的头上。

我原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露出了久旱逢甘霖的快乐表情。

他说: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看着他手上伤口处还在流血的伤口以及被揍得像猪公一样的大脸,天真地回答:你真的不要去村头王大拿家处理一下伤口吗。

他笑了,笑得很轻蔑:我是戴七。

就好像戴七是一个大名鼎鼎,天下人都应该知道的名字。

我诚恳地摇摇头:伤口再不处理可能就要剁手。

戴七四处张望一下:你小子麻溜的。

王大拿的医术很好,据说他以前是太医院的,据说后来因为皇帝便秘找王太医开了一剂方子,结果王太医虽然治好了皇帝老儿的便秘,但成功的引发了肠胃炎,皇帝老儿吐血三升。于是王太医理所当然地被判了满门抄斩之刑。不过王太医虽然医术不咋地,做人倒挺受欢迎,他原来是在道上混的,不知怎么就混成了太医。有人连夜通报王太医皇帝要杀他,于是王太医成为了王逃犯——逃了三天。

三天之后,老皇帝就驾崩了,新皇帝继位大赦天下——还重新邀请王逃犯进宫当王太医。虽然我是搞不太懂这新皇帝是怎么想的啦,但王逃犯拒绝了邀请,来到苹果村,住在村头,改当了王农夫王大拿。

王大拿用他家大酒坛子里的黄泥把师傅的手糊住,疼得师傅像一刀砍到大动脉上的结果没砍死的猪仔,哼哼唧唧地大叫起来。

端详了一下师傅脸上的伤口之后,王大拿真诚地和我对视。不过由于大拿叔有点分眼,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他同时看着左边的王大嫂和右边还在哼哼啊啊啊的师傅。

鸭仔啊,这个医药费呢,叔算你便宜一点。

大拿叔啊,我也用语重心长的语气看着大拿叔的鼻子。这个人呢,我指指师傅。是我从村头捡来的,所以呢,医药费我不出。

于是大拿叔又看向师傅,师傅皱皱眉,左手一拍桌子想发火,结果差点把右手的黄泥震掉,于是改成了把桌子上的陶瓷茶杯摔碎:我可是戴七!

大拿叔什么也没有说,大拿嫂从后厨里掏出一把菜刀,师傅立马就不横了。

没办法,我只好自认倒霉,付了药钱和杯子钱。

我漫步在山间的小路上,身后跟着我的鸭子和地主家的大青牛,师傅远远地跟在我身后,也像一只鸭子。

淡蓝天空流动的白云遮住耀眼的阳光,三月和煦而微冷的春风扑面而来,现在想起我和师傅相遇的那一天,似乎是春天里美好而普通的一天。

白驹过隙,恍若隔世。

                                二

敬爱的小抠。

不行不行,这样是不是太尬了。换一个。

亲爱的小抠。

这个好。

我点点头,伸出舌头舔舔毛笔,接着往下写到。

最近你过得如何?我可是过得相当难受,家里多了一个白吃白喝的老头,吵吵嚷嚷说自己是无敌的侠客,疯疯癫癫,一直闹着要收我作徒弟。

不过鸭子们最近很好,牛也很好,我也很好。

写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每次和笔友写信都只是交代一下牛和鸭子的近况,虽然我自己都觉得无聊,但是小抠很喜欢。每次都跟我说被治愈了什么的。

在写什么呢?给为师看看!

那时候还不是我师傅的师傅,从背后巧妙地夺过信纸。

不行!我大吼一声,使出一招飞天猴巧夺宝盒,把信纸夺了回来。

我还没同意当你徒弟呐!你现在就只是个在我家白吃白喝的老头而已!

师傅急了。

可我是大侠!

我也急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去放鸭子了!

我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带着鸭子们跑了出去,只留师傅一个人看家,他就像一个独守闺房的怨妇一样,幽怨地在柴房里大吵大闹。喊着总有一天要把我打死什么的。但由于自己的伤还没好,这件事只得作罢。

其实我不是去放鸭子的,我骗了师傅,这件事至今也不后悔。不然不知道这个老无赖又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我是去拿小抠的回信,顺便把自己的信寄出去。小抠她和我不一样,是城里人,她在京城里当捕快,是我的笔友——偷偷说一下,她也是我的暗恋对象,虽然我们还没见过面就是了,不过我经常听她说城里的故事,也经常幻想她的模样。

一定是大长腿,长发飘飘,舞剑如仙,就像个……对!就像个仙女一样!

我从村头老张家取回了小抠的信,顺便去请说书老张帮我看看信——我认得的字很少,小抠每次的回信我都有不认识的。

鸭仔、好久不见(笑)

虽然这么说,但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就是了。不过,见字如面,我们已经通信三年了吧?这么一算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上次也被你的信治愈了。捕头真的太烦了,每天都喝酒,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多,我感觉最近皮肤都变差了好多。

不过,幸好有你。

有时候也会幻想着你也会武功,然后来到京城,一起和我当捕快,这样就算工作再辛苦,我也会很开心的。

见安,等待你的下一封信。

我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身后的小鸭子也欢快地迈着脚丫,嘎嘎地跟着我。

推开大门,师傅正在偷吃锅子里冷掉的窝窝头,看见我进来赶紧藏在了袖子里——不过我当时倒是没有注意那么多。

师傅!请教我武功!我要当大侠!

师傅艰难地指指我手边的葫芦,我递过去他一口水灌下去才把嘴里的窝窝头咽下去。

好小子,今天咱们就学功夫,当大侠!

好,当大侠!

当大侠!

一老一少欢快地在屋子里闹腾起来,乐乐呵呵就跟过年似的。过了一会我冷静下来。

师傅,咱们这个武功叫什么。

我当时寻思,师傅自称是超级大侠,这武功怎么也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不是九阳神功也得是六脉神剑吧。

猴子青蛙鸭子功。

啥?

猴子青蛙鸭子功……就是类似于形意拳,只不过别人那是仙鹤豹子什么的,咱们这套是猴子青蛙。

……

……

怎么了?

师傅,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三

隔天早上我早早起床,领着地主家的牛和我的鸭子出去放牧,师傅也亦步亦趋跟在我的身后,睡眼朦胧,手上抓着半个窝窝头,嘴里还含着杨柳枝。

牙再啊。

师傅含混不清地喊我。

师傅您请说。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昨天师傅教过我了,我们这一门,讲究的就是尊师重道,对师傅要恭恭敬敬的——虽然我觉得这只是师傅用来骗吃骗喝的鬼话,但由于我现在只能在他这里学功夫,我也只好装作不知道。

鸭仔啊。

师傅把嘴里的杨柳枝吐掉,语重心长地说。

你为什么还放牛呢?

地主说这里的地都是他的,我要想养鸭子,就必须给他放牛。

狗屁!师傅往地上吐口痰。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里正好有鸭子,那就来学猴子青蛙鸭子功里的鸭子功吧。

好耶!

一听师傅要教我武功了,我高兴地连翻三个跟头,青牛也“哞哞”叫起来。

鸭仔,你觉得鸭子的优点在哪里?

嗯……可以卖钱养活我自己。

我是说在行动上有哪些优点,比起其它动物。

这个这个,可爱?

算了,鸭仔我就直接告诉你吧,鸭子的优点在行动时左右摇摆,能够躲闪箭矢弓弩,是十分优秀的闪避方式。

虽然没听懂,我姑且还是点了点头。

那师傅,我该干啥。

学鸭子步。就是跟在鸭子后面学走路。

练武功不是该扎马步,打沙包啥的吗,这算是什么武功。

害,别人那是下乘武功,只能靠着苦修。咱们呢,是上乘武功,该吃吃该喝喝,缘分到了,武功就练成了。

越说越玄乎。

不信吗!师傅当年就是跟着师傅的师傅tou——

透?

透过观察鸭子青蛙猴子的动作才成为了大侠。

尽吹牛。

师傅看我歪着脑袋皱着眉头,不慌不忙,脸上又露出那种无赖的笑容。

看为师给你露一手。

说完这句话,师傅微微一笑,左脚踩右脚,拔地而起,双臂如猿猴伸展通臂,体态轻盈,就这样轻易地突破了地心引力,无视空气动力学,对小抠告诉我的异邦友人牛顿比了个中指——他就这么,就这么飞了起来。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并不是猴子青蛙鸭子功,而是武当梯云纵,不过没关系,那个时候我真真切切地产生了对武侠世界的认识。

这认识不是从村头说书老张嘴里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听来的,不是从大拿叔身上的刀伤剑痕里感受到的,而是真真切切有人在我眼前,用轻功飞了起来。

原来人真的能飞,原来人真的可以一拳打断大树,原来人真的可以被大山镇压500年而不死。

不,师傅插嘴。最后那个真的不行。

师傅越飞越高,飞向了远方——其实也没有多远,就飞到了不远处的小树林。他一边在天上飞着,还不忘叮嘱我。

一定要练鸭子步啊!

于是我乖乖地跟在鸭子后面,蹲在地上一左一右练着鸭子步。不过由于鸭子们平时都是跟在我的身后,所以我们连成了一个圈。

据镇子上回家探亲的捕快所说,苹果村可能有邪教存在。证据就是小捕快看见了人和鸭子连成圈,把牛围在中间的邪教仪式。这事到后来越闹越大,后来还大张旗鼓地来村子里面搜索,师傅躲在米缸里足足三天没敢出来。

                              四

师傅说女人是祸害,练武之人千万不能碰,所以江湖上第二强的门派是少林,第二强的武功在少林。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师傅是武当出身的了,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问道。

第一是武当吗。

不是,是峨眉。她们全是女人,我们干不过她们。

师傅痛苦地用少了手指头的手摸摸自己的长须,脸上浮现出无赖的表情。

我们武当,是最弱的门派。而师傅我,则是武当最弱的弟子。

为什么?师傅你不是大侠吗?

我们武当习剑,君子谦恭;武当轻功,飘逸不羁;武当长拳,天下无敌——所以我们武当是最帅的门派,最招祸害,所以才是最弱的门派,而师傅我是武当最帅的弟子,招来的是祸害中的祸害,故而是最弱的弟子。

我看着师傅的丑脸,一脸天真的问。

江湖上的女人是不是最喜欢猪公。

师傅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鸭仔啊,你知道师傅为什么收你做徒弟吗?

为了当做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的理由?

咳咳,这当然也很重要,不过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师傅看中的是你这张一定找不来祸害的脸啊!你是一位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我嘻嘻地笑。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

说完我转身就去村口说书老张家学写字去了。说书老张挺有文采,据说以前是给隔壁省某个县县令当师爷来着,好家伙,按照老张自己的说法,他当年那是顿顿有大米面吃,出门还有轿子坐,好不气派!

至于他为啥不当师爷而来到苹果村的呢,这件事他一直闭口不谈,但全村人都知道,在他面前装不知道而已。不过我们也不是存心知道的,老张一到十五就喝酒,酒量差酒品又不好,但还是爱喝,喝完了就撒泼,把他那几件往事一件件掰出来数。

什么他老婆是十五死的,所以他必会在十五喝酒祭奠老婆,什么以前顿顿吃大米面,又什么天天出门坐轿子。

每到把这些琐碎的事情数落完之后,他就会掰着手指头一遍又一遍说他一点也不后悔。

当年县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案子浅显易懂,大家都知道是谁杀的,只不过那人表哥的二舅子在京城当教头,和达官贵人都有关系的。他在县里横行霸道惯了,就算是县令也不敢管他。

但命案发生了,总得拿出个解决办法来吧。没办法,县令只好带着张师爷在县里最大的酒楼摆上一桌宴请犯人。那天正好是十五。

刚开始两边还挺友好,你推杯我换盏,后来两边都喝多了,真正的话题摆上桌子之后,对方那是剑拔弩张。没办法啊,县令不敢搞他啊。

县令不敢,张师爷敢。

张师爷是个屠夫的孩子。

张师爷酒喝多了之后以我不入世谁入世,我不匡扶谁匡扶的气势掀翻了桌子,然后摔杯为号,三个家丁一拥而上,把杀人犯按倒在地。

张师爷不顾世人的目光,得意地解开裤腰带,尿在了杀人犯的脑袋上。

后来杀人犯和县令串通好了,让张师爷做了替死鬼。

不过张师爷人缘也不错,相熟的捕快在县太爷派人去抓他之前提前通知了他,于是张师爷也变成了张逃犯。

张逃犯逃到苹果村,恰逢新皇帝登基,天下大赦,于是就变成了说书老张。

我和小张一起跟着老张读书写字。

小张读书的原因很简单,他可以在小芳面前装比,我读书的原因更简单,我想一个人读懂小抠的来信。

小芳是小张的女友,两个人经常在村子里偷偷约会。

不过地主的傻儿子也喜欢小芳,所以小张和傻儿子很不对付来着。

昨天我照常到老张家里学写字,老张沉着脸跟我说今天放假一天。

我问咋了。

老张关上门,什么也没有说。

回家之后我才知道,小张死了,被地主家的傻儿子推下河淹死的,小芳也被傻儿子强占了。

但是老张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曾经的张师爷,也斗不过现在的地主。不仅是张师爷,就连曾经的王太医,也斗不过地主。

全村的地都是地主的,地主说要我们交人头税,说这是皇帝规定的。

于是我们就交人头税。

地主要我们每年都去给他家的地干农活,不然县太爷就会来降罪。

于是我们就干农活。

地主说识字是坏文明,不认字的人才是老实人。

于是私塾老师被赶走,村子里的小孩子只敢偷偷找说书老张学写字。

师傅经常问我,你是为了什么而学武功。

我说我想去京城跟小抠一起当捕快。

师傅摇头。

我反问师傅,他学武功是为了什么?

他告诉我是为了修生养性,是为了行侠仗义,是为了以武止干戈。

我踢了师傅一脚,让他手脚放干净点,再说通俗一点。

师傅乖乖的地把从老张家里拿的水果从袖子里掏出来,义正言辞地跟我说。

止干戈,我辈尚武德。就是说学武功不是为了欺负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被人欺负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想来,我学武功就是为了这个时刻。虽然小张尖酸刻薄,虽然老张顽腐不堪,但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老师。

他们受了欺负,就该我站出来。

于是我回家,提上自己的柴刀。

师傅正在烧柴火,他问我要干嘛。

我说,小张死了,我要为小张报仇。

师傅问我地主家有十个护卫,还有一个大内高手,你怎么杀。

我说,猿猴通臂,用柴刀杀。

师傅问我地主家还有23条恶犬,连野猪都能围死,你怎么杀。

我说,跳蛙轻盈,用轻功跑过去。

师傅问我地主家还有连弩,据说是当年武侯用的复刻版,你怎么杀。

我说,鸭子虽然弱小,但也不是吃素的,我左摇右晃,连弩射不中我。

师傅哈哈大笑,说你可以出师了。

我点点头,提刀欲走。

师傅说你等等,咱们这一脉出师之前有个要求,就是沐浴更衣,你等我烧热这锅水,你洗个澡换身新衣服再过去。

我说好,于是翻出磨刀石,静静地磨刀。

                               五

我看着师傅拢共少了三根手指的干瘪手掌慢慢向炉子里添柴火,氤氲的水汽从锅子里冒出,将师傅的不怎么好看的老脸团团罩住,竟然看出来一点飘渺的仙人气质来。

跟着师傅学武功好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师傅脸上看见这种气质。

我看着仙人一样的师傅陷入沉思。

师傅师傅。

咋了。

我哪有新衣服换。

师傅也陷入了沉思,但他没过多久就站了起来,一拍脑袋。

得,你在这里看着水,水开了就洗澡,师傅出门给你想想办法。

我嗯了一声,师傅提着我刚磨好的柴刀就出门了。

水“咕嘟嘟嘟”的开了,我把开水倒进盆里,脱下身上的旧衣服,一瓢一瓢地往身上舀。几年前刚学功夫的时候,我还是个瘦竹竿,现在我身上肌肉匀称,也算是小高手一枚。

水还没凉,我澡也还没洗完,师傅已经回来了。

鸭仔啊,师傅对不起你。

怎么了师傅?

镇子上的黄裁缝硬是不肯赊账,给你做套新衣服。

我默然。

良久,我说,那我就直接去找地主家的傻儿子麻烦吧。

师傅一脸痛苦地说。

不必了。

然后师傅把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丢在地上,那玩意儿咕噜噜地滚到我的脚底下。

是傻儿子的脑袋。

用剩下的水把柴刀擦干净吧。师傅这么说着,佝偻着背向屋子里走去。苍老而又帅气,就像是受伤的孤狼,即使已经巅峰不在,但还是余威犹存。

我又想起师傅说过的话,学武功是为了修生养性,是为了行侠仗义,是为了以武止干戈。

我漠然地看着傻儿子的头。

师傅你把你拿的东西给我放下来。

师傅从袖子里掏出几锭金子。

我说还有呢。

师傅脱下鞋子拿出几张银票地契。

我说还有呢。

师傅说真没了。

我说这钱怎么办?

师傅讪笑着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晚上,苹果村开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用的就是地主家的钱。反正这些钱也是地主平日剥削苹果村村民来的。

我和师傅则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一边胡吃海塞,一边接受着来自村民的褒奖。

小芳的妈妈,风韵犹存的王寡妇拉着小芳来给我们敬酒,师傅看着王寡妇眼睛都直了,屁颠屁颠地从裤裆里掏出一串金项链,哭着喊着要给王寡妇带上。

王寡妇尴尬至极,带也不是,不带也不是。

我从背后一脚踹翻师傅,讪笑着让王寡妇先走。

村民们哄堂大笑,村子内外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晚上大家统一说要推选个村长,合理地运用地主从村民那里剥削来的钱。说书老张被大家推举成村长,毕竟以前是干过师爷的人。

老张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说他老婆是十五死的,所以他必会在十五喝酒祭奠老婆,又说以前顿顿吃大米面,再说什么天天出门坐轿子。

这之后又说他不后悔,接着把他尿在杀人犯头上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说到这里时,大家都已经睡着了。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老张把我叫过去,让我带着钱去镇子上请一位先生来。咱们苹果村要重建私塾,要教孩子们念书,别让孩子们跟他们这群大人一样,浑浑噩噩的。

老张越说越激动,从私塾的选址到给先生吃什么,从明年该种啥到苹果村五年计划。

但我全部没听懂,我想起来老张教我们一个词儿叫不耻下问,于是我决定不耻下问,就从第一处没听懂的地方问好了。

我问读书就不会浑浑噩噩的吗?

老张一拍我脑袋瓜,说那是当然。

我一脸天真地问老张,那为什么你考上了秀才还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呢?

老张没说话,嚎啕大哭了起来。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一个人哭得这么惨,比要不到玩具的小孩子还惨,老张一个人在地上边哭边打滚,灰尘扑棱起来。

我就站在一边,捏着老张给我的银票,不知所措。

老张哭着哭着眼泪哭干了,于是改成干嚎,那个时候我才理解了之前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成语。

狼哭鬼嚎。

哭到最后,老张嗓子都哑了,全身也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我这时已经坐在了以前小张经常坐的凳子上,拎着葫芦,看见老张不哭了,把葫芦递给他。

来点儿?

老张虚弱地摇摇头,眼神很委屈。

家离这儿不远的大拿叔跑了过来,瞪大那对分眼,赶紧把老张扶了起来,又是扇扇子又是喂水,然后凶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叹口气,实在搞不清楚这帮大人到底在想什么,拿着银票准备走去镇子上给咱们苹果村也请一个私塾先生。

                              六

鸭仔、最近好忙,所以这么半天才给你回信,咱们国家的皇帝要去世了,咱们要换皇帝了。捕头说就算我们只是小捕快,也得站队,这样才能飞黄腾达。

但我不想飞黄腾达,我只想和你一起在小村子里终老一生。

等我这阵忙完了,就辞掉工作,去找你。

见安,等待你的下一封信。说起来最近你信的内容充实了很多呢(笑)

亲爱的小抠,我们村子,最近建设的兴兴向荣,上午我会去放鸭子放牛,顺便练习武功,下午会去私塾上课,认字,私塾老师最近又胖了一圈。

说书老张成为村长老张之后每天都很忙碌,大拿叔和大拿嫂经常会去帮他的忙,师傅每天也乐呵呵的,他当上了村庄保卫处处长,从我这里搬出去了。

鸭子很好、牛也很好、我很想你。

                              七

师傅总说红颜是祸水,但是喝醉了也偶尔会念叨一个名字。

现在我也十六了,偶尔也会陪师傅喝酒。

有天我趁着师傅喝酒的时候问他。

李诗儿是谁。

问这件事的起因是我从镇子上回来探亲的捕快口中得知,京城里被称为“天捕快”的高手,是峨眉派的李诗儿,这就是师傅偶尔会念叨的名字。

师傅这时候总是会臭骂我一顿,有时候也会默不作声。

太平的日子没有过太久,苹果村红火地发展着,这件事引起了县太爷的注意。他终于知道当初我们为了掩盖地主死讯给他送的钱,只是小小一部分了。

正巧这时候皇帝驾崩了。新皇帝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给上一任皇帝大赦的人重新定罪,不过要一个个量刑很麻烦,于是全部都定了死罪。

不知道这爷孙三代人什么毛病。

于是县太爷上报了朝廷,说我们这个苹果村是个逃犯村,还有当年的大盗戴七潜藏其中。

朝廷下令,让天捕快带着手下亲自出马,抓捕逃犯归来。

经常回家探亲的小捕快赶紧告诉了我们这条消息,让老张、大拿叔、我师傅这些从村长、农夫、保卫处长重新变为逃犯的人赶紧离开苹果村。

可是谁也没走。

当晚师傅带着一套新衣服和一坛女儿红来找我喝酒。女儿红是从王寡妇哪里拿的。

酒酣,我又问师傅。

李诗儿是谁。

师傅的脸由红变白再变绿,好一阵子都不说话,最后又笑嘻嘻地跟我说。

差点当上你师娘。

我当时还不知道,师傅的笑容底下,到底掩盖了什么。当时我只对八卦感兴趣,一边催促师傅赶紧给我说说师娘的事,一边给师傅满上。

师傅一饮而尽,眼神飘渺。

当年我是武当派第一帅哥。

就您?

闭嘴。

哦。

师傅接着说。

当年我是武当派第一帅哥,你师娘是峨眉派第一美人,好家伙,我俩那真是般配。你师娘也是这么说的,她先告的白。我还有个师兄,也喜欢你师娘,但他没我帅,功夫没我好,只不过长老是他爸爸,而且他也很会讨掌门的欢心。

没过两年,武当派要换掌门了,空缺下来的长老位子就从弟子当中选。那时候我青春年少帅气逼人啊,又是武当派年轻一代第一高手,大家都以为这个长老的我坐定了。没想到你师娘和师兄串通好了,师娘给我下了药,师兄送了被迷昏的民女来。

一夜之间,我就从万人敬仰的武当派二师兄变成了淫贼。

师兄如愿以偿当上了掌门,也娶到了你师娘。没想到你师娘也只是为了我们武当派的武学典籍而已,她当年也找我要过,只不过我谨遵师训,没有给她。

那是什么武功,这么厉害。

天星线。

天星线?

这是武当偶然在某个村子找到的武功,身法灵活轻盈,天下的武功都没办法集中天星线的使用者。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师傅早就将他一身的功夫都传给我了。

后来呢?师兄和师娘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师娘,她谁也不喜欢,她只是想自己往上爬而已。

师兄也被甩了,师娘也背叛了峨眉派,跑去了京城,混成了现在的“天捕快。”而你师傅我呢,最不争气,当了江洋大盗,还被仇人追杀,被打成猪头,被你这个臭小子救了。

完了?

完了。

紧接着,月辉透过破茅屋洒进屋子里,一派清冷景象。我和师傅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思考着自己的心事。

师傅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师傅这老无赖露出这样的表情。

鸭仔啊。

在。

师傅很抱歉骗了你,师傅从来都不是大侠,师傅只是一个大盗。

是大盗还是大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师傅。虽然你无赖、是个小偷、而且好色。

师傅苦着脸。

但你是我师傅,我是你徒弟。

鸭仔……

师傅,干了!

我打断师傅的话,举起酒杯邀请共饮。

干了!

干了!

师傅趴在桌子上,喃喃地念叨着某个人的名字,我则烧好开水,沐浴更衣。完成了简单的出师仪式。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八

鸭仔、出完这趟任务,我就去找你。

见安。

亲爱的小抠。

解决苹果村的事,我就去京城找你。

                              九

大家都没有走,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

老张说他老婆昨晚托梦给他说苹果村这里风水好,坟不能随便迁走,不然他老婆会生气。

大拿叔推脱说大拿嫂腿脚不好,不能赶路。

师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分发武器给大家。

屠夫的儿子老张拿到一把杀猪刀,混过社会的太医大拿叔拿着一把砍刀,师傅自己则背上一把锐利的剑。

而我,拎起了自己的柴刀。

天捕快带着三个女捕快很快就到了苹果村,而我们在这里早已等候多时。

师傅对战天捕快,我们三个则一人对上一个女捕快。

我曾经以为江湖人士的武斗是刀光剑影,是你来我往,是舞剑如仙。

可我现在才知道,江湖就是一团浆糊,浆糊中的人们绞在一起,没办法分离。没有事非黑即白,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这一团浆糊古往今来引多少英雄好汉尽折腰,又有多少美人白头。

我们六个人像是流氓打架一样纠缠在一起。

从早上打到中午,从中午打到黄昏。

日落斜阳,独剩半截天光。

然后老张死了,他被女捕快一剑斜斜刺进肚子里,肠子流出来,带着古怪的气味,倒在地上没有读书人的儒雅,没有昔日快意恩仇,像一只死猪。接着大拿叔也死了,锤子砸扁了他的脑壳,血花脑浆四溅飞逸,最精妙的医术也没有办法救回他,在茅坑里的皇帝大概也曾经这么想过。最后师傅也死了,天捕快的剑比他的剑更快,天捕快比他更加流氓。师傅死之前眼睛里好像有一道火,不是仇恨不是胜负,而是对什么的追忆,师傅在怀恋什么呢?我不知道。

拳怕少壮,他们都老了。

天捕快和她的手下也受了伤。

只有我还毫发无伤。

师傅曾经跟我说过,猴子青蛙鸭子功缘分到了就能练会,以前我一直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却心若空明。

世界在我眼前犹如银河系带,漫天的霞晖,在我眼中就像无数的线条,千百年后有人唤作光子,没有静态质量,有人从小孔窥视,得见黑白条纹。可在我眼里,这些光的线条就像是无数动作,引导着我去争杀。

我捡起师傅的剑,动如山涧猿猴,跳如飞蛙,身法灵动如野鸭游水。

一剑又一剑,劈死三个小捕快。

剑光上流淌着血光,半斜落日黄昏的天光也是我眼中的悲光。

天捕快吐着血,歇斯底里。

天星线!他把天星线教给你了!

我没有说话,身体跟随着光的线条舞动。

天捕快旋转着,我也旋转着。天捕快挥舞着剑,我也挥舞着剑。

天捕快的剑又准又狠,但我却灵活地躲开了所有的剑招。

天捕快出了一百剑、一千剑、一万剑。

而我只出了一剑。

一剑从她的脖颈拉到胯部。

我不会什么天星线,也不想到江湖上当什么大侠。我只想在苹果村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到了最后,我也成了浪荡江湖的逃犯,就像苹果村的大家一样,繁华热闹的时光如同梦幻泡影。

我也不断寻找小抠的所在,却没有找到小抠,也再没有收到过小抠的来信。

也许在过去的某一天、鸭仔就已经死了,埋葬在苹果村的某处。老张在茶馆说书,大拿叔在家给大拿嫂推拿,师傅摇着破烂的蒲扇在村子里闲逛,小张坐在参天的大树下读书,小芳远远地偷看他。

而我就葬在这样的苹果村里,等待着某日再倒春寒,等待着也许有也许没有的相遇与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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