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赞助商以及政治府邸的支持下，作为人工智能的实验都市‘玖玖肆玖区’得以诞生。
当时区域内大部分的成年人都是实验的相关研究人员，不过研究的内容暂时无法公布于众，最后只能以独立个体培养皿都市的名义，不断接纳迁入的新个体，并且按照约定将它们抚养至成年。
而这，也让实验在不知不觉之中以一种更加合理的方式进行——那便是伴生AI的由来。
以伴生AI监视未成年个体的同时，也让其监视伴生AI，这样的社会运作方式便是如今‘玖玖肆玖区域’存在的意义。
“AI实验……”翻阅书籍的夜曦衣将页末最后的文字又小声的读了一遍。
从中转站那天以后，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来，除开第一周的实习期，剩下的时间夜曦衣全部都是在做着单一且重复的工作：那便是将所有运送到这里的记忆们进行筛选、洗涤以及分类。
那些记忆，全部都是伴生AI与监护个体们的过去。
起身把书留在椅子上，夜曦衣望着今早刚刚送来的三节铁箱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在有运输部门的人告诉他：这些大概是本月你要负责的最后一点记忆了。这才让夜曦衣的心头对这漫无止境的工作有了那么一丢丢的盼头。
所有的记忆最终都会由区域负责人统一分类保存至一座巨大的数据仓库，那座宛如城堡一般的建筑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记忆宫殿。
与记忆宫殿相通的一共有六片大区域，每片大区域又被划分成两处小区域，每处小区域内各有一名区域负责人，只不过就算如此，夜曦衣也从未见过他的那位同事，明明在同一片地方工作，却整整三个月就连面也没见过，这实属有些稀奇。
打开封闭的铁箱，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味扑面而来，熟悉是因为这三个月夜曦衣早已习惯了这股味道，而陌生则是因为他至今也不知道这股气味究竟是什么成分，只是感觉一旦吸入，整个人就精神了几分，就连长时间工作的疲惫也被一扫而空。
从箱中抽出一支呈管状的柱体，除了前后两头均有深色的密封盖物以外，柱体的中间部分皆是一眼便可贯穿其中的透明材料，此刻，却被内部翻滚的彩色气团给渲染上了五彩缤纷的美妙色泽。
那就是记忆的颜色，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四天、十五万七千七百七十六分钟的沉积，也就只有这样一小团的体积。
“鲜艳的颜色有很多，看来会是一段还算不错的……”夜曦衣的声音嘎然而止，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沉于管底的一抹灰色当中，有些无奈的苦笑起来，“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灰色的气体是常有的事，它就像是精铁里面残留的杂质，但大部分的产生都是因为伴生AI与个体之间发生过什么不好的回忆，在这一份记忆被存入数据仓库之前，洗涤它们正是区域负责人的任务之一。
——30分钟以后——
“呕！呕呕——呕……”区域内单独的洗手间，一声声呕吐还有水流的交响乐轮回不止。
洗手池前的镜子被粗鲁的溅上了水渍，任由清澈的水冲刷着池子里的残渣，夜曦衣缓缓抬起头，盯着镜子那一头的自己，大口地喘气。
“虽然知道没有用，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在这样继续下去，先坏掉的绝对不是机器，而是你的身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空旷的洗手间里传出来第二个声音。
摆放在墙角处的高大盆景，嫩绿的叶子遮出的一片阴影微微颤抖。
没有去理会那道善意的提醒，就像是根本听不见那个声音一样，夜曦衣接住一把水往脸上拍了拍，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悠扬而轻快的旋律在比天花板还要高的地方响起，当这段音乐响起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今天的工作时间到此结束可以休息了，但是今天不一样，对于夜曦衣来说，今天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捂着被吐空的胃，为了确保这件事的完美完成，他还得先找到一样东西。
“姓郑的话，就在最里面了……”解下戴在左手腕上面的手环，现在属于下班时间，如果戴着手环进入记忆库的话会留下可疑行为，说不定还会惊动督察科的人过来，这是夜曦衣不想见到的情况。
整理记忆的工作自由度很高，唯一对于相关人员的限制就是——严禁相关人员与自己伴生AI的记忆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一经发现或者是被他人举报后查明行为属实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已经在行为准则上明列的一清二楚。
周枕先生曾这样问过夜曦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要你到这里来吗？”
“……”当时并没有给出答案，夜曦衣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仿佛还维持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下。
“斩断过去、开启未来什么的全都是屁话，能够毫不犹豫的亲手杀死与自己相伴这么久的AI，光是这一点，他们全部都不合格，”周枕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怒意，“然后，就是第二个要求，你知道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吗？”
面对周枕语重心长的语气，夜曦衣依旧是沉默着没有给出回答。
周枕也没有急着说出答案，而是神秘的竖起两根手指。
“那就是至少要得到两名伴生AI的肯定。”
整齐排列的储存罐内形形色色的彩色气团正充满活力的跳动，这个地方究竟已经储存了多少记忆夜曦衣也不知道，但光是这个月的数量……少说也有一万。
“啊，找到了。”虽说位置有些偏僻，但好在还算显眼，夜曦衣随即调过来爬梯以及机械臂将那一份记忆连同储存舱一起拿下来，可就是这样一拿，事先并未有所预料的与其相邻的那一支储存罐也一同掉了下来。
“糟糕！”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储存罐被剧烈的摔在地上，想象中破碎的声音并未响起，直到储存罐在地上滚了几圈以后靠在墙边停下，夜曦衣这才惊讶的发现，罐子是空的。
为什么是空的？这样的疑惑只在他的心中诞生瞬间便又被打消。
不对，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操纵着虽算不上灵巧但也并不笨重的机械手臂重新拾起掉落的空储存罐，空无一物的罐内让人有些落寞，透明的玻璃外壁上折射处这条走廊上的景色。
“时间不早了，得赶快过去…”
走出繁琐如迷宫一般的记忆库，回到平台上的夜曦衣手里多出来一只随处可见的收纳球，无论款式还是颜色的选择都是平凡到甚至让人不会多看一眼的收纳球。
夜曦衣的脑子里又回忆起了那时，来自军队的人就是将AI的睡眠装置放在收纳球里的把戏。
换下身上那件显眼的白袍，也不忘带上手环与标有编号的书籍，机械门关闭的声音以后，偌大的仓库终于是迎来了它真正的宁静。
虽说已经过了下午茶的时间，但是咖啡厅内依旧是到处充斥着怡人的香气。
没有想象中的阳光散漫，四周呈淡蓝色的墙壁上只有被彩色的涂料绘成的画，摆动的钟表弹奏出与气氛相衬的乐章。
已经记不清这是向咖啡里添加的第几勺冰糖了，坐在电脑前的男人停下一直敲打在键盘上的双手，将他的目光扫往对桌。
“不习惯咖啡的话？你也可以点其它的，我请客。”
坐在男人对面的是一位看上去甚至不到二十的青年，他若有所思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并未打算回答男人的话语。
“……”
男人也不介意，抬手合上打开的笔记本，将连通在电脑旁边一台精巧仪器里面的卡片抽出，薄如蝉翼的透明卡片上原本密密麻麻的纹路顿时似潮水般退去，紧接着消失在卡片的边缘。
“机械部的身份识别系统天衣无缝，所以这张卡只能发挥一次作用，离开部门之后交给清洁部的人即可，只要是清洁部的随便谁都行，地下三层不得靠近，如果留下记录就一定能查到我们身上，这我可以保证。”
男人将透明卡片平放在桌子中央，随即又从他上衣的口袋里面拿出来一张印有都市银行字样的黑金卡片，三指将其也滑动到了桌子的中央。
两张截然不同得到卡片交相辉映，在阳光的照射下神圣的仪式感油然而生。
“按照协议，这次见面以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夜曦衣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彩光，他犹豫了霎那，将右手伸出停滞在了黑金卡片的上空，而后凭空一挥。
黑金色的卡片上面开始脱落类似于碎片一样的东西，虚拟的碎片逐渐重组成一排整齐的零，几秒后，处于个位数上面的数字最先发生变化，它变化的极其迅速，隐约只能用肉眼捕捉到极个别数字的残影。
十位、百位、千位，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卡片上便已经达到了以万为单位的巨额数字。
还在增加，哪怕是早就突破了一万的分水岭，卡片上面的数字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势头。
十万、十五万、十九万，数字跳动的速度终于开始降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夜曦衣眉头一皱，有些不解。
男人端起自己桌前的咖啡，微微笑了起来。
“初始密码六个零。”
乌黑的眼眸里映出虚拟的数字排列，在确定了卡面所表达出来的数额确实没有问题以后，夜曦衣不耐烦地将这些投影挥散开去。
起身抬手，将银白色的收纳球用力的压在卡上：“我想你误会了，我们谁也没有亏欠谁什么，我要找的东西，可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的多。”
杯中的咖啡因为桌面的震动而产生圈圈涟漪，一直到夜曦衣离开这间咖啡厅为止，男人至始至终脸上挂着微笑。
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很少见到有人出没，交接班的时间早已过去，因为只有乘着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段夜曦衣才敢和委托人这般光明正大的见面。
连续穿过好几个十字走廊外加几条向下的楼梯，终于在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夜曦衣的额头的时候，机械部的AI仓库大门出现在面前。
夜曦衣并没有机械部的工作服，但好在他有一套颜色相似的便服，左顾右盼在确定最后一辆运输部的手推车从远处离开过后，鬼鬼祟祟的人影开始行动——整理好衣服的同时从口袋里抽出那张透明的卡片。
“身份确认——郑林崎，允许通过。”
厚重的机械门以倾斜的不规则线条为基准开启，眼前出现一片圣域……不对，应该说是一片墓地才对。
穹顶散发出来的柔和光芒与记忆宫殿里那种冰冷的顶灯完全不是同种类型，它就像是大自然原装的阳光，照在身上都让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舒适感。
这里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阳光正好，脚下柔软的人造草皮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幸福之中，而每当这个时候，却又有一股别样的感情涌上心头，就像不知是谁曾经告诉过夜曦衣的话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片悲伤至极之地，除非必要，还是少去为妙。”
静谧，是夜曦衣脑海里面闪过的一个最适合形容这片天地的词语。
一具具的沉睡装置，无数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有俊俏的青年、有面容姣好的少女、有长相成熟的男人、也有别具异国风情的女性。
双眼扫过一幅幅在记忆深处似曾相识的面孔，夜曦衣的情绪……终于不再保持以往的冷静，变得激动起来。
“不是…也不是…这里的也不是…”
缓慢的步子渐渐的变快，渐渐变快，然后夜曦衣跑了起来。他穿梭在无数记忆混乱的隙间，不知不觉之中，时间在迅速的流逝。
还是没有，至少在这里没有。
第二层吗……
像是被投影出来的螺旋阶梯延伸向更高的地方，轻巧的阶梯每一块都单独存在，若仔细去观察还可以发现，台阶的内部光芒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迟缓的感官令四周的空间都仿佛被放慢了十倍不止，就在夜曦衣踏上阶梯的时候，在光幕中，一把柔顺的青丝于他擦肩而过。
“？！”夜曦衣立马扭头向阶梯下望去，因为动作太过激烈的缘故，异响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不过他马上就失望了，因为那并非是一头垂至腰间的长发，而是截然相反的短发，虽说也及至双肩，但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你没事吧？”那声音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我…我没事，”夜曦衣有些像是避嫌一样的偏过脸，“请问、所有的伴生AI都保存在这里吗？”
“身体完整的都在这里了，近期送过来的在第二层，不过……你真的没事吗？”
没等到女子把话说完，夜曦衣就已经向着楼梯的更上层迈开了步子，只留女子一人独自在楼梯上喃喃自语：“有些面生的样子……是新来的吗……”不过她倒也没有多想，既然能碰到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疑惑顿时间烟消云散，但总归有些在意。
第二层无非是一样的结果。
或是以偏概全，或是遗漏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不在这里，不要再骗自己了。”又是那一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诡异对话，身体的疲惫与精神上的压力险些令夜曦衣崩溃，他坐在阶梯与平台相接的空旷地带，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的无数张容貌都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记忆里她的每一处细节，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他却已然记不清楚她的样子了，就算拼了命的去回忆，也只不过是一个大致的模样罢了。
嗡——
耳边忽然传来一段奇怪的声响，循声望去，楼梯底下的光幕之中居然还藏有一道暗门。
抱着一只断臂的眼熟女子在暗门前叹了一口气，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什么“还是修不好吗？”之类的话语，一时间，夜曦衣的大脑就像是被闪电击中。
——“身体完整的都在这里了。”
——“还是修不好吗？”
眼前疯狂闪过的画面那好似是一间明亮的白色房间，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毅然决然地用右手将自己左手斩下的画面历历在目。
那至今使夜曦衣印象深刻的豁口以及从内部迸射出的电火花化作在光幕之中闭合的暗门。
从楼梯上探出头去，直到目送女子彻底离开AI仓库以后，夜曦衣这才快步地走下楼梯。
正如他所看见的一样，这里的确是有一道暗门，门后是一段向下的楼梯，楼梯不长，单单站在上面就可看见从下方洒进楼道内的几缕微芒。
如果说门外的世界是墓地，那么这里面倒是感觉用寝室来形容更为准确一些。
巨大落地窗外看得出来是无数被精心栽培的植株还有花卉，那是在这座满是金属的科技都市里不曾见过的绝妙光景，工作台上还有尚未被整理收拾的维修工具，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但是从根本上令夜曦衣没有办法移开视线的……是紧贴在墙边，最靠近楼梯的一具睡眠装置。
他呆呆地凝视着舱内的少女，那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乖巧和安宁，那长长的睫毛总让人妄想它眨动的瞬间。
“想带走就带走吧，反正在没修好之前，她们也送不回上面去。”年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吓了夜曦衣一跳，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欣赏着落地窗外的植物与夜曦衣相背而立。
见到夜曦衣有些愣神，老者不由得投来一记白眼：“你不就是来接她的吗？下次还请用正常点的方式进来，人老了，可经不起吓唬。”
没有接受夜曦衣的歉意，也没有马上要赶人走的意思，白发的老者几乎是立马扭头便向着长廊的深处走去。
棉布鞋停在几具由睡眠装置所遮掩出来的视野盲区旁，白发老者的粗眉稍稍一挑，朝盲区内询问出声来：“不去看看，那个和「你」好上的家伙什么样子？”
“……”光线，逐渐驱散阴影的面纱，从睡眠装置后面走出来的家伙赫然与陌小儿有着惊人的相似度，除开最重要的太阳穴上没有标志性的识别装置以外，她简直就是和陌小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进化版。
“不用了。”
一语出，女子抢在老者之前先一步走往更深的区域。
“他的样子，一直就没变过，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