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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枉瞠目结舌,师傅的一番话,是他从未预料到的展开。
他迫切抓住祂的手:“师傅?您……!?”
“我当初收你做弟子,本意是培育一个福泽万世的帝王,可现在看来,许是难办了。”祂苦笑。
祂与任枉走在京城某条街道上,即便是寒冬,周围景象依旧车马喧腾,人声鼎沸。这些百姓们,全然不知道,整个世界的寿命,都不会太长久了。
任枉还想说话,被祂制止住,脸上挂着从容和煦的微笑,如果仔细看,一定能够发觉其身怀人间万相,深不可测。他谈吐温文尔雅,“我知你心,但大势不可逆转。走吧,去见你父皇。”
任枉满心无奈与焦虑着,却没有办法。
他终于知道了,当下天地命理异变之因。
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师傅,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这一切,非是同归境的两位「界主」,连阻止最后灾难的资格都没有,而且即便两位「界主」齐心协力,也比如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因为这场灾难,涉及到的并非只有他们所在的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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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恭候多时,请。”人皇抱拳,不仅只用“我”来自称,态度亦是恭敬。行为颇有几分江湖气息。
谁能想到,威严肃穆的华丽宫廷之内,竟还有清净简朴至此的小小庭院,简简单单有些残破边角的围墙,院内一树红梅,于寒风中绽放,嫣红如火,绚烂至极,料峭又高傲。
“许久不见了。”祂缓缓落座,一身由大道显化形成的素袍上,星点浮现,浩瀚无垠,此刻亮起。
“见过父皇。”任枉恭敬行礼,道。
人皇挥手,故作大笑,“哈哈,免礼,免礼!今时今刻,何故在意繁文礼节?”
今时今刻……吗。
身为人皇,只要祂不施加手段影响,自然能够掌握人族气运,观察到异变的表象。
人族之中,多有悲苦灾难发生,不仅天灾,更有人祸。
有人妻离子散,家道中落;有人踌躇满志正欲考取功名,却在行路途中丧失卿卿性命;有人侠行仗义,却遭致背叛,武功全废;也有人一生悬壶济世,却最终被侮辱陷害,落了个缢死房梁,以证清白的下场。
这样的事,换在以前,最多也就是偶有发生,可近几十年来,数量逐渐增多,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出现。
人皇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也不愿装作没看见,继续享受那所谓的荣华富贵。
“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将与祂一同去搏杀海神,「海界主」之位,将由他来担任。”祂语出惊人,神色镇定。
“先生说的,可是那位?”人皇诧异道,“那位将「陆界主」之位让出以后,可是许久未曾出世了。”
“他,的确是对人族有些失望了,当初人们对待他的态度,你掌有天下近乎最齐全的史料,不会不知道,”祂淡淡道,将杯盏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是祭雨司,为人族祭雨、除疫、消灾、祈福、求丰收,却被用之即弃。”
若说的再详尽几分……他掩藏「界主」身份,以祭雨司之名行遍万州,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他。
他感受到了人类这个族群,根植于内心的自私,随后把「界主」之位让给当时在上三境中无可匹敌的祂,接着便隐居于万顷竹海之中了。
听说近些年来还收了两位女学生。其中一位是许家小剑仙,许相思,被封印了记忆;而另一位,祂出于礼貌,不便多窥测,故而知之甚少。
“那时人族处理,法度未明,人心亦是少有开化。若是现在,那位不会遭受这种对待。”人皇叹惋,然后话题一转,“然后呢,我们人族拿到了陆、海两大「界主」,之后要做些什么?”
“……”祂不言,送出一段心象,将自己过去经历的一段记忆扯出,置于人皇脑海。
人皇神魂观想记忆,身体放松,闭眼低头。这个过程,要持续百息左右的时光。
祂趁着这个空隙,对任枉吩咐道,“任枉,出去吧。”
任枉右手向前抬起,幅度轻微,“师傅,你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我真的想知道……”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祂和声细语道,以长辈的态度面对任枉。
这让任枉没有办法拒绝,他默默退出院落。
说到底,他只是一介拥有皇子身份的余一境修士。
很强吗?或许吧。
很弱吗?那当然。
超脱之后,方才能够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步步天堑,这个层面的修行,道路晦涩曲折,每一次突破都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种种机缘因素的相生相融,才能有所存进。
对于未超脱者,他的确身处于一个拼命难及的高度,可在超脱者中,他还是太过弱小。
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习惯性向右望一下,空无一人,突然想起来,那个常伴父皇左右的臣子,数日之前已然献出自己的生命……于是心头沉重。
他靠在门右侧的墙上,抱拳静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墙之隔的院内,人皇睁开眼睛,面露疯狂之色:“先生,这可是真的!?”
祂早有预料,于是点头,“不掺半分虚假,这便是一切之因。”
饶是人皇久经风浪,城府深厚,也倍感受到冲击,失去了所有平静,“就因为这么一场……实验?那些人就要断送两个位面的未来!?”
“按照他们的话来讲,他们着力于发展名为‘科学’的事物,并且已经到达极致的瓶颈。这场实验,将是一个文明的巅峰,他们甘愿为此而毁灭。”
祂叹气着,“但是还差一点。只有一个位面,不足以帮助他们完成一切,所以他们控制着位面,主动——朝我们所在的位面撞击了过来。不破不立,无数生命将死去,但也能够促使实验的最后一步,真正完成。”
“疯了,简直是疯了!凭什么,那些人自己葬送还不乐意,要牵扯到我们!”
“已经无法挽回,何必苦恼……”祂叹气,站起身,长袍抖动,其上星河烂漫,忽明忽暗,“我将与他们合作,你方才已经知道了。只有这样,才能稍微保全我们所处的位面。”
“那先生,您会怎么样?”人皇沉声问道。
“当然是身死道消,化为实验的关键拼图,一切消散。”祂说得轻松,好似只是一场散步,可人皇明白,他所言的“身死道消”,是真正的、彻底的消失于世,肉身崩解、灵魂溃散,成为祂口中所言的“养料”。
而且这一切不能靠他人来完成。
只能是当下能够娴熟掌控「界主」 之力的祂。
海神不行,祂心凶厉,指不定会借此机会裹挟「界主」 权柄逃离这个位面,不可能愿意奉献生命。
那位身为天下第一位「陆界主」的祭雨司也不行,他将要接任「海界主」之位,陆、海权柄有异,没有时间等他熟悉。
而其他人,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
“所以,就一定得是你吗!”
“小淳,听我的话,放轻松一点。”祂拍拍人皇任淳的肩膀,打开门,让任枉准备离开,最后朝门内道了一句,“这是我能为人类,为苍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我心甘之若饴,你又何必痛惋?放宽心,做好之后的准备工作,不然我不一定有余力了……那个时候。”
痛苦之色溢于言表,任淳还想挽留什么。
祂微笑着道,“不必多说……”
“我意已决。”
然后院门合上,一阵脚步声过后,祂与任枉就此离开。
任淳颓然,方才站起身,现在又瘫软着身子,躺在地上,就如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少年。
他想起了过去,祂还是他先生的时候。
祂也是在这座庭院。
祂也是这么叫他的:小淳。
祂教会了他很多,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百姓疾苦、和乐安康;知道了什么是山高陡峭、万顷碧波;知道了纵饮高歌多豪迈,侠士胸腔生狂情;知道了白毫既出、神鬼辟易,提笔冲霄扫云汉,勾折文曲应才声……
最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要走的帝王道,不是做君临天下的帝,而是做福济万民的王。
他很感激祂,尊敬祂。
“安卿。”他呼唤着那位大臣,想让他进来,但骤然停顿。
那个忠实笃厚的安承易爱卿,也已经死了。
他“呵呵”苦笑,心绪回转,想着刚刚的事情,慨叹着自语:“天下百姓是重要不假,可是你做到这份上也要守护,又是把自己看轻了啊——”
“儒释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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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本卷最重要的一章。
也是全书的内在线索。
还有下一章尾声,就结束了这一卷,5章尾声看起来很多,但都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