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世界在光影与思索下重叠,旧日的余晖在阴影之中若隐若现,却终难得到拯救。
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救赎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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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鲁的吆喝声伴着酒杯碰撞的脆响将木质墙壁环绕的大厅中填满了扰人的喧闹,穿梭的侍者们将瓶中的酒液倒入每一只向他们伸出的酒杯,腰中别着佩刀与短枪的男人女人围坐在一张张原木矮桌旁,挥舞着自己手中的烈酒与钱袋,吵嚷着自己是多么的九死一生才能够回到这里,又或者是在抱怨到底要经过多少次出生入死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期待与抱怨,在他们的口中往往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的心中都很清楚,从自己踏入了这处宅邸开始,自己就注定与普通人平凡而又宝贵的一生无缘,行会出身的他们在余下的大半生中都不得不端着火枪在这世界上跑动跑西,换得能够让自己在短暂的休息中纵情狂欢的金币叮叮咚咚落入钱袋,换得醉生梦死后的片刻安宁。
这里是赏金猎人的行会,可又与一般的行会不同。
他们猎取的,追逐的,是那些不能言明的怪异。
谁也说不准自己在面对那些只需片刻就可能让普通人陷入谵狂的扭曲存在与它们的信徒时到底能够有几次幸运地躲过危难,熟悉的面孔每隔几个月就可能会永久消失,剩下的人自然更愿意将全部的报酬留在今日醉生梦死,而不是放在阁楼的箱子里腐朽蒙尘。
而在这样的人群里,一名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就像发癫野马中的绵羊一样格格不入。
他站在足足铺满了半张墙壁的公告栏前直愣愣地看着钉在上面的纸片,揉搓成细带的羊毛线紧绷着钉死在几枚大号铆钉上,展示着广大的地图上标识的这种各样形态扭曲的符号,蛛网般令人晕眩的细密区域与墙壁上纸片的标识隐隐相对,这些组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些赏金猎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工会发布任务的指示板。
“先生。”
似乎是对呆站在这里的年轻人感到疑惑,一位侍者捧着酒瓶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微微躬身用在这喧闹场合中也能够堪堪听见的声音呼唤着让年轻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随后,向转身面对他的年轻人递出了一只杯子。
“今晚洁尔小姐说要请全场的人喝一杯酒,请问需要我为您准备一杯吗?”
年轻人像是被侍者的话语惊醒了似的打了个寒颤,目光游移避开了侍者的双眼,又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回过神,浅棕色的双眼中写满了恳求。
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没能组织好语言,只能将从刚刚就紧握在手中的东西举到了侍者的面前。
“...这是一块我们公会的铭牌,先生。”
侍者只是略微视线扫过便知道了年轻人给他看的是什么。
“如果这是您朋友的,请上报公会人员,我们会整理名录并修改相关内容;如果这是您的,请不用在意,能够找到公会里的人都不会被赶出去,您不需要自证身份...”
“如果您现在感觉精神不太清醒,这在这里是常有的事情,建议您先喝点什么平静一下。”
侍者说着将手中盛满了金色酒液的杯子递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放弃了一般,点点头接受了侍者递来的酒杯,低声“嗯”了一下,算作回应。
再次微微躬身行礼后,侍者捧着酒瓶重新走到了吵嚷的人群之中,聚在行会中的人群还要很久在会各自离去,侍者还要忙上很久。
年轻人一口气喝了小半杯烈酒,冰块冷冻后的酒液沿着喉舌流淌,随后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的灼痛刺得他原本混乱的脑海“嗡”的一声,又随着身体的习惯逐渐平复。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喧嚣,双眼中的茫然逐渐被酒精洗去。
那个人说得对,也许是他该喝些什么东西。
年轻人握紧手中的铭牌,就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小口喝着烈酒。
那个人说得对,也许自己现在确实不太清醒。
清醒的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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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杯酒,年轻人喝了很久。
记忆是模糊的,他记不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因何出现在这里。
茫然失措的感觉会随着头脑冷静一点点散去,模糊的记忆能告诉他他曾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可他又隐约觉得,自己与行会中的其他人之间似乎朦朦胧胧地隔了一层穿不过的纱,声音,情景,乃至每一处的欢闹都映入眼中,笼罩着整个行会的喧嚣都是那样的真切,却又遥远到了近乎难以触及的地步。
年轻人背靠着指示板缓缓坐下,随手将空了的酒杯放在身边不会被人不小心踢到的位置。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些喝的正起劲的男女完全不介意在饭后闲谈时多一位看起来有些木讷胆怯的后辈,年轻人的无措在他们眼中是弥足珍贵的东西。进这一行久了,见的多了,便只有麻木与狂热能够成为维系理智的安全索,眼前的年轻人就像是他们只能回忆的过去。
他们说着自己在遥远的山林中端着枪与怪异的有翼生物玩林间狩猎,在阴沉的海边村庄中和长相半人半鱼的诡异生物躲藏逃生,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是一段往事的回忆,枪械护木上的每一道刻痕都代表着一次归还——至于到底杀戮了多少不应被普通人所见的东西,他们大概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
可是年轻人在听完他们的英勇事迹后还是退回到了原本的角落。别人讲述的故事是那样的遥远,脑中还残有不少混乱与迷惑的他更希望能够先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事情——亦或是自己身上那份不知缘由的疏离感。
也许像他们那样才是对的吧。
年轻人摇摇头,像是要甩去脑中的混沌,他用手支撑起身体想要坐起身。
听其他人说,行会的后院是有为成员们准备的客房的,如果向侍者寻求帮助的话,应该至少会有可以暂居的地方。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双皮革制的长靴踏着轻巧的步伐穿过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还未及那道身影站定,清亮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似是疑问,语气却笃定异常。
“嘿,现在没有活干吧。”
迎着声音,年轻人抬起头,注视着突然走到他面前的少女,和她向自己伸出的手。
喧闹的大厅像是突然变得安静了,至少在年轻人的眼中,少女递出的手竟然带着出乎他意料的熟悉感。
那是一瞬间的恍惚,年轻人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像是阳光般,笼罩着他。
“我这有个任务,暂时缺人,死活不定,你要不要来帮忙?”
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年轻人没有出声
他没有问眼前的少女为什么要是他,也没有对这突如其来事情感到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脑海中一切似乎就像是理所应当。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招呼着他去远方。
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在片刻的沉默后,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那一刻,属于这处大厅的喧嚣从四面八方重新传来,这份吵闹带给他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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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行会任务目标地点的旅途是漫长的,青年从少女的手中得到了枪械和一把短刀,分担背负了一些干粮,便一同踏上了旅程。
他跟在少女身后,两个人背着行囊和刀枪在险峻的山岭间艰难前行,荒野中宽阔汹涌的河流是道路上需要艰难逾越的阻碍,幽深空旷的峡谷中只有两个人默默前行的足音回荡。
这旅途是漫长的,可在年轻人的眼中,前进的时间却像是被折叠一般,每每在停步时回忆来路,记忆中反馈的都是一片恍惚。
两人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否疲惫,亦或者是年轻男女在长途旅行中往往难以避免的尴尬,只是像同行许久的旅伴一般,进食休息,磨砺武器,在寒冷的深夜里用毛毡裹住身子遥遥对坐交替守夜,准备着到达少女口中任务的终点的那一刻。
也许是漫长的道路造成了错觉,年轻人的心中总是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路过的每一条路,行过的每一座山,似乎都在自己的记忆中呼应着什么,而当他在深夜中思考回忆,看到的只是夜里枝芽中露出的月亮在光影中隐现。
他对路上的一切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可在数次看向少女仍在他前方引路的身影,他只是将话语留在了心中,没有对少女说。
前路的终点是一处邪恶神明崇拜者的聚居点,行会提供的小本子上记录了目的地被教徒们秘密掩盖与平凡人眼中的真相。
行会侦查到的祭典地点在山间村庄外的幽深密林中,古老的神秘石坛每过几年都会被无辜者的鲜血清洗,虚幻丑恶的神明通过感应将意志植入了信徒们的脑海,命令他们每到时日都要在那里进行残忍的祭祀,以此剥离这个世界与那遥远空间之间枷锁般束缚于它的古老法术,进而将它的力量借由沸腾的血传播鼓胀。
艰难的旅途让两人最终到达的时间只是堪堪赶上,又花费了不少力气,二人躲开了由部分信徒布置下的外围防护网,带着一路上的沾染的风尘潜入到了祭坛前,却终究因为一项疲惫导致的小小失误在靠得足够接近前被教徒们发现。
两个异乡人的到来彻底让这个扭曲的祭典沸腾,兜帽长袍笼罩着的身影在视线中重叠涌动,邪教徒手中的利刃迎着月光闪耀,在祭坛中红色宝石的映衬下,似乎连整片天空都带上了血光。
战斗,许久的战斗,即便浑身沾染鲜血,手臂为了阻挡刀刃折断,年轻人和少女终究还是利用了武器上的优势,花费了大半背包的弹匣让仓促应战的邪教徒们永远地陷入了沉睡,将这次祭典扼杀在了血祭完成之前,山野中古老又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广场被信徒的血液染上片片血红,空旷而安静。
祭坛上在一次一次血腥祭典中被泼洒而又干涸的鲜血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已经与构成祭坛的石块融为一体,平台上精细雕刻的扭曲图案与刻痕似是在模仿供奉在台上的那邪教徒们不知名的丑恶偶像。在反复确认周遭已经没有能够继续祭典的教徒后,少女扔掉了手中的手枪,用缠在手腕上的绷带上还未被血浸透的地方擦了擦,从地上拔出匕首,身形摇晃着,艰难的走上了祭坛。
年轻人知道这种感觉,行会的情报出了一些失误,聚集在这里的的教徒比起想象中的还要多一些,即使是有心算无心,与这些明显已经为了他们的神明无畏死亡的教徒长时间作战也几乎耗尽了两人的力气,少女为了在他没能反应过来时掩护他更是出现了不少不得不掏出匕首迎战冲来的教徒的情况,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波涛般袭来的疲惫更是让人连简单行走都需要集中精神,连他都是如此,就算少女是一名娴熟的猎人,显然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这就是任务的最后了。
心中还带着些警戒,年轻人没有放下手中的枪,只是将匕首换到了右手,跟随着少女缓步登上祭坛。
祭坛中心半埋在岩石中的两块血红色的宝石,邪教徒的祭典便是用鲜血为其浇灌,用冗长的咒语引导血液中的力量,宝石的其中之一被少女俯下身用匕首刺破碎裂,匕首的刀刃准确地割裂了宝石,血一般浓稠的液体从中涌出,祭坛中央闪烁着邪异光芒的石雕随着液体的涌出逐渐暗淡,只有另一块宝石却还在微微闪耀着血光,维系着妖异邪神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此时少女已经用尽了力气,她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已经经历了长时间战斗的身体却在此时罢了工。
无奈于此,她只能抬起头告诉年轻人,让他去刺破剩下的宝石。
年轻人握着匕首沉默了许久,祭坛上铭刻的花纹被宝石中溢出的液体浸染,隐隐勾勒出的形状让他愈发笃定内心的猜测。
他抬起头看向少女的脸,眼中闪过了一丝挣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随后,他慢慢地退开几步,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中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眼前的这一切会不会都只是幻觉。”
年轻人将手伸进了衣服的内兜,已经麻木得有些不灵活的手费了一番力才将想要的东西从衣袋里取出。
年轻人看着手中的铭牌,话语轻的像是呢喃
“熟悉的月光,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面孔,一切再一次构建,只是为了在我的记忆中让我刺破封印,将已经充盈的力量解放,构架出让那个怪物借由我的感知降临的道路,对吗?”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熟悉,所以才会一路上都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会看到溢出的液体充盈了祭坛上的花纹,所以...才会迷茫的在行会中徘徊,才会下意识地握住那只伸来的手。
倒在祭坛上的少女先是呆呆地看着年轻人,可是在下一刻,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女再一次对他露出了笑容。
而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场景场景,在他的记忆中,同样有着模糊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