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四下万物俱黑,伸手不见五指。一提灯摇曳游荡,如游灵,如孤魂,从小路转入丛深。
夏日飞虫惊扰,蝉声趋近则寂,岩石错乱、只得细步,叶草无锋、仍搔脚趾。听得远兽呼叫,须臾微惊,稍作镇静,继而向前。
别被发现、别被发现。
灯光的边缘爬出草丛,照到一块小小的空地。野兔绿眼,蹬石而走。空地出现一块小小石碑,虽不起眼,但精心打理,碑前有一土碗,盛满瓜果。
碑仅一文,其文为宣。女子见此文,微微一笑。伸手、略停,转为抓住袖角,轻轻擦拭碑面,若有所思。又将旧盛瓜果取出,从随身竹篮摸出两个馒头、放回碗中。
“宣,馒头,总不讨厌了吧。在那边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别老饿着,像傻瓜一样。”
“——他是谁?”
冷不丁,年轻的羽流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妈妈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瑟璇整理衣着,朝石碑微微鞠躬。
“……是我丈夫。三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在这么偏僻的丛林里,没关系吗?”
“诶,宣他喜欢安静,也怕晦气,特地嘱咐我,不要把墓选在院子边。本来,想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下立碑,但他就是不同意,说是对孩子们影响不好。”
白妈妈说着,又从竹篮里取出一柱香,用提灯的灯火点上,立在碑前。瑟璇看到碑前有烧尽的香的竹签,一根比一根旧一些,约近百支,一字排开。想必,她一定每天都来这里上一柱香吧。
这种香是用一种花晒干后磨成的,燃烧的时候冒出紫烟,有淡淡的香气。一般认为这种味道能传达给思念人的灵魂,所以把这种香叫做勿念香。意思是,只要在故人的墓前焚上这种香,他就会收到你的心情和想法,所以,你就不要时时挂念了。
白妈妈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银色光带。伟大洪流永不停息地流动着,从东北向南,横跨天空——思念的人的灵魂,是不是顺利前往南边了呢?
瑟璇没有出声,陪着白妈妈站了一会儿。不远处树下的易植也看了看天空,看着伟大洪流。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老去、病死,或许,他们的灵魂也像灯火一样,慢慢地、毫不起眼地,就这么上升着,汇入洪流之中,最终形成这样壮美的银色吧。
祭奠了故人后,白妈妈收拾好东西,和瑟璇一起返回。半途,易植也毫无声息地汇合过来,小声说道:“没有气息。”
瑟璇点点头,对白妈妈说:“虽然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既然鬼怪还没找到,那就不该在这种时候随意离开。”
“没事的,宣他会保佑我和孩子们的。”白妈妈说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让人无法插嘴。
就这样,两人送白妈妈回到院子。孩子们依然熟睡,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白妈妈向两人道谢后,也回屋入睡。
“你怎么看?”瑟璇问易植。
“已经三个月了。那些食物没有人来吃吧。”
“我不是说这个。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啊啊——”瑟璇抓了抓脑袋,“感觉想起了什么,但好像又没有——本来,我也不擅长解谜什么的。那个怪叫的鬼,就不能老实点直接出现吗?”
瑟璇带着困惑,回到屋顶。易植也跟了上去。两人继续守夜,直到天明。
金鸡报晓,无事发生。
“喂,起来。”
易植在睡梦中被叫醒,看到瑟璇捏了捏他的鼻子。
“亏你在屋顶上也能睡那么熟。”瑟璇的表情有些不爽。她的眼睛周围有些黑眼圈,额头上残留着墨迹,仔细一看,是一个抹花了的“醒”字。字是用之前易植从书馆借的笔写下的,似乎用这个字,保持了清醒。
看着易植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瑟璇这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尖叫一声,跳下房顶,一溜烟跑到了水井边,把清冽的井水泼到脸上。
易植等了片刻,跟过来。只见瑟璇侧着身子,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脸嫌弃地看着易植。水珠顺着她的脖子留下来,沾湿了衣领。
“我得去一趟壶壶婆那边,你别跟过来。”
易植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像是被主人留在家里的小狗。
“把孩子们保护好,我很快就回来。”瑟璇没给易植提问的机会,擦擦脸,走出大门,离开了善峰院。
壶壶婆的住处在庆锚谷的最西边,离港街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在山下的隐蔽处才能找到。说是住处,其实只是她存放东西的仓库而已。壶壶婆总是在好几个地方只见辗转,做着拾荒的生意,所以在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仓库。因为藏得很隐蔽,一般人很难找到壶壶婆选的地方。
瑟璇很快找到了壶壶婆所在的地方。这里毗邻云海,那只叫做小合屯的大胖鱼似乎并不在,只能看见按那个能装下好几个人的篮子和从鬼饲卫兵那里夺来的巨大斧头。壶壶婆听见瑟璇的声音,从篮子后面探出头来。
“——小璇璇!你终于来啦!!”壶壶婆跑了过来,一把抓住瑟璇的手,“我昨儿等了一整天都没看见你!你知道婆婆我有多难过吗?——快,快来!”
壶壶婆拉着瑟璇,爬上了篮子,又从篮子上方打开了隔板,钻进篮子里层。
“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啊,这里有些暗,注意脚下!千万不要踩到臭虫,那味道比袜子还会让人受不了!”
瑟璇也是第一次来到壶壶婆真正的居室。篮子的内部比想象的要宽一些,或许用了什么法术或者结界。晨光从篮子的缝隙中照进来,在里面留下斑斑驳驳的光块。
壶壶婆让瑟璇稍等一会儿,喝点茶。瑟璇看见一旁的半圆形木桌上,有几个刻着人头的杯子和一壶刚刚沏好不久的茶水。茶水的味道闻起来有点诡异,瑟璇没敢喝。
“啊哈哈,在这里。给。”壶壶婆笑着,交给了瑟璇一件东西。
这是一节拳头大小的竹节,被盖子盖好,一头系着一根红白相间的细麻绳。
“这是之前事情的报酬。你存在我这里的行李我也给你放进去了。说实话,壶壶婆也算是个商人,把这样的宝物交给别人,婆婆我真有点舍不得!但既然是给小璇璇,婆婆我也不该吝啬!”
“这是?”
“是好东西!出去用一下你就知道了!”
壶壶婆推着瑟璇出了篮子,回到地面上。瑟璇听从壶壶婆的指示,把竹节放到空地上,解开了那根细麻绳。
——只见竹节微微发出绿光,在光芒中逐渐变大。瑟璇惊奇地看着,竹节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变成了三人合抱的大小,盖子也不见了。
瑟璇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靠近竹节,往里面一看,只见竹节里面宽敞干净,不仅装下了自己行李,还空出了不少空间。瑟璇不禁发出赞叹。
“不错吧!不仅能装满各种各样的东西,还能在里面睡觉。”壶壶婆敲了敲竹节,“只要把这根麻绳再次系上,就能把它变回之前的大小——但是注意,里面有人或者动物的时候,是变不回去的。”
瑟璇摸了一下竹节内部,凉凉的,感觉很舒服。瑟璇正向壶壶婆道谢,这时,又突然看见了竹节里面的一件东西。
“这是什么?”瑟璇把它拿出来,摊开。
“这是额外送给你的礼物。我听说羽流士会用到这个,就托镇子上的人给你做了一件——你先别推辞!小璇璇,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别人的谢礼,但是,请听我这个老太婆多一句嘴。”
“能毫不犹豫接受我的委托,你是第一个。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有时候总会想,要是什么时候自己突然就走了,连个挂念的人都没有的话,灵魂怎么能安心去往下一个世界呢?”
“你们羽流士总是说,人死后如果不能在七天之内解除心中的挂念,就没法去往伟大洪流,最终会沦落成鬼——壶壶婆我寂寞,我难过,我没有一个能思念的人——所以,把这个收下好吗?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也能想着,小璇璇现在过的怎么样啊、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啊,然后就能顺利地升到天空,在上面好好找找小璇璇在哪里了。”
“……壶壶婆,您的命还长着呢,可不许说这种话。”
“当然,如果小璇璇愿意做我的孙女,别说这件了,就算是一百件,壶壶婆也会给你买下来。”
瑟璇笑了笑,谢绝了壶壶婆的请求。
瑟璇从行李中取了一些存钱,又系上麻绳,把竹节变回拳头大小。告别壶壶婆后,去港街上吃了午饭,又去了一趟书馆,还了笔。略作休整,补充好墨水后,向善峰院的方向走。
然而,在已经能看见槐树树顶的位置,瑟璇却远远地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华丽的服装的年轻男性,和背着东西的平头小生——正从善峰院走出来。
孙祝融和伍佰?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喂!你们两个家伙!”听见瑟璇的喊声,孙祝融回头,看清是瑟璇,冷笑一声。
“嗯?——啊,是不知好歹的雏羽啊。伍佰,你说说看,这巧不巧?我们正想说找某个毁了我们生意的人算账,她就自己跑出来了。好在本大爷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你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别挡路,让开!”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瑟璇很清楚,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往孤儿院跑的大善人。
“关你何事?”
“我问你,你是不是卖给一个小鬼一张封印符?还报了十艮的天价?”
“说什么呢?没听说过?”
“少装蒜!把钱还给我!”
“还给你?跟你有什么关系?——伍佰,别理这个疯女人,我们走!”
“是的,少爷。”
瑟璇见两人要走,想把他们拦住。但伍佰早已看出了她的意图,挡在了瑟璇面前,伸出右手,摆出架势。瑟璇看到伍佰的动作,知道在这里挡下他们绝非易事,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他们骗了哲明,完全束手无策。
“哼哼,不过是个雏羽,嚣张个屁!你该好好感谢本大爷的仁慈!哈哈哈!”
孙祝融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