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留余剩 更新时间:2020/5/19 20:27:13 字数:4122

易植在光芒中看到了一个故事。怎么说呢,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故事,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故事。

这是个未亡人的故事。两个人历经万难,最后结成了恩爱的家庭,但某一天,妻子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哭得好伤心,哭得好无力。但是,有一群孩子围在她身边,不停安慰着她。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拉着她的裙子,想让她重新开心起来。

她站在槐树下面,哭个不停,哭个不停。而且,随着时光流逝,她哭得越发伤心。

——“小姐,这是你掉的金钗吗?”

“若我说不是我掉的,你这个白面书生,还想把它偷偷带走吗?”

“此言差矣,若不是小姐您掉的,那我就在这断桥上等待,直到寻物人出现便是。”

“即使太阳落山、繁星辗转,即使过路的采莲人把你当笑话,即使风雨将这湖水翻了又翻,你难道也会等吗?”

“当然。以物比心,这金钗保管甚好,看得出其主人对其精心呵护,才能令这金钗如此精美。丢了这么件贵重之物,失物人一定是万分焦急才对。”

“失物人当然会万分焦急。”她忽闪着自己的眼睛,“明明是故意掉到脚边的,还不懂人家的意思!”

这时,湖水突然涌起巨浪,将两人的幻影击碎。影子越来越深,能看得见床边蜡烛的火光中,女子带着红肿的眼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轻轻吹着。床上传来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娘子,你在吗?”

“在!”女子急忙放下药碗,接过男子伸出的手,“先别急,把药喝了,再慢慢说,啊。”

“……不、不用了。你先……听我说……”男子面色苍白,呼吸也忽重忽轻,“我不想……让孩子们有不好的回忆,所以……咳咳……能把和我有关的记忆清除掉吗?”

听男子这么一说,女子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拼命想说什么,但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却全都是不成句的呜咽声。

“我已经是……全世界最、最最幸福的人了……”

“……所以……别哭了,好吗?”

“……那棵槐树,已经从幼苗,长这么大了啊……

“——但你,还是那么的……”

男子拼命把手伸向女子的脸,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可在接触到的最后一刻时,瘫软了下去。

碗倾翻,烛光下,药洒了一地。

易植睁开眼睛,月亮已经躲了起来,伟大洪流布满了夜空。耳边的恸哭声似乎仍未停息,一片树叶从空中慢慢飘落,掉到易植的鼻尖上。

易植的眼里出现金光。

——瑟璇也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正靠在走廊边的柱子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自己仍然穿着跳祭祀之舞时丝质法服,但却似乎显得过于干净了,在繁星之下散发着泠泠的微光。

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一切都显得平静过头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明走廊已经被完全毁坏了,但眼下却没有一点被破坏的样子。夜风从墙头袭过,夹杂着些鬼念花的淡香。

说起来,这个孤儿院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鬼念花呢?

瑟璇试着站起来,因为左腿受伤的关系,她直起身子,背后蹭着柱子把身体抬起来。但这样做到一半,她才发现左腿的伤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全痊愈了。试着甩了甩小腿,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怎么回事?白蛇精呢?

瑟璇很清楚地记得白蛇精用仅仅一击,就让自己陷入了难以动弹的境地,那么为什么现在却毫发无伤?

然而,还没等她细想,从走廊的另一侧传来了非常古怪的嘶嘶声。瑟璇立即警觉起来,从袖子中抽出四只笔,紧贴内墙,屏住呼吸。

这是……?

空气中的灵力很奇怪。浓度太高了,又很不稳定,仿佛什么东西正在泄露的感觉。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瑟璇吞了吞口水,不敢出声。她用背蹭着墙壁,一点一点移动着,慢慢向灵力的中心靠近。

——但接下来看到的东西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只形态丑陋的妖怪正躺倒在转角,它几乎不成形,怪兽的脑袋的一半仿佛烧焦一般,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融化。白色的鳞片从脸上扑簌扑簌地剥落下来,掉到地上,冒出刺鼻的白烟,味道极其恶心。妖怪的身上穿着的女性衣服,也已变得破损不堪。

“呜……”瑟璇皱皱眉,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妖怪看到瑟璇,嗓子里发出像是纸片搅碎的声音,似乎在笑。

“还真敢这样对我呢,蠢货们。”妖怪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就像是历经千年的低诉的回音。

“竟然能把我弄成这副样子,开什么玩笑。就算是那个和我斗了七天七夜的羽流士,也不曾把我逼到这幅境地。”

“那是你活该,谁叫你干了那么多坏事。”

“哼,干坏事?你们人类不也经常干坏事吗,又何德何能来指摘我们妖怪呢?你们人类是生命,我们妖怪也是生命,你们那种高人一等的口气,一千年都不曾变过,真是恶心至极。”

“……你就趁现在说说胡话吧。不过是马上就要被消灭罢了,还多愁善感起来了?还是因为活得太久了,忘记被逼上绝路是什么感觉了吗?这种时候不如:‘啊对不起原谅我!’——这样大叫两声听听,我还会觉得有趣些。”

“哈哈哈,真是性格恶劣。”

“彼此彼此。”

“所以,你打算怎么消灭我呢?”

“你猜。”

“别看我这副样子,好歹我也是有着千年修行的妖精,一般的方法可没法动我分毫。”

“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加害于无辜的孩子,又毁了他们的家,必须得到惩罚。”

瑟璇说着,把笔收了起来,然后将手放到左腋下,从那里发出了绿色的光。顿时,空气的流向改变了,那原本不安的灵力也突然向瑟璇的手中汇集了起来,形成了一道光环——

“啊,在这里。”

这时,易植从院子里走了进来。瑟璇见状,立即将光环捏住,绿色的光消失了。

易植的眼睛里有着金色的光芒,看样子,似乎他也是来给败退的白蛇精最后一击的。拥有让人摸不清底细的力量的他,或许比作为羽流士的瑟璇更适合讨伐妖怪——虽然不愿意这样承认,但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那么,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风险,就将最后一击的任务交给易植吧——瑟璇做了这样的判断。

但是,易植的身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让她有些在意。

“‘碗筷己经放进厨房了,可惜摔坏几个。一会得照看一下孩子们,它们穿着衣服就上床了。’”

——他在说什么?

“‘最好让他们起来洗个澡,老臭老臭的,这样可不行。’”

“喂!”瑟璇打断了易植的话,“你在说什么,现在你面前的可是那只残暴的巨蛇!”

瑟璇完全不理解易植说的话的含义——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语气?这根本不像是那个没头没脑的失忆者说的话,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老妈子?

“哈哈哈,脑袋坏掉了吗,蠢货!你是看到了什么古怪的幻觉,居然还能把我当成那个愚蠢的女人?你过来。”

幻觉?等一下——幻觉?

“等——”

“你过来,再仔细看看——”易植靠近过来,见状,形容枯槁的白蛇精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易植的脖子,大吼道:“我可是无恶不作的白蛇精!我可是憎恨和恶意的复仇者!!你们只要不把我消灭,我就会拼尽全力给你们带来不幸和灾厄!任何人都不会逃脱我的诅咒!!”

易植虽然被捏住脖子,但他仍然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低语。瑟璇见势不好,急忙抽出短笔,却发现白蛇精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将易植放开。

“……你说什么——为什么你会?”白蛇精瞪大了眼睛,它的语气突然变了,“——难道刚刚说的话是——?”

易植笑了笑,没有解释,而是从怀里取出一片树叶,将全部的灵力注入其中。

一丝温和的光线在黑暗中点亮,就像是烛光一般,微弱但又温暖。灵力在叶脉中流动着,似乎能从中感觉到思念和情感,心跳声、呼吸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又仿佛很近、很近。

光芒带着叶片浮了起来,又像是春风吹过的梨花树一般,向外舒展着灵力的叶脉,叶脉交织、并合,在空中勾勒出了一个影子——

“——!”白蛇精尖叫一声,它周围的空间突然扭曲了起来。等瑟璇能仔细看清那原本丑陋不堪的妖怪时,它已经早已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温柔女性——

白妈妈脸颊发红,她的眉目中充满着难以置信,但却又无法移开她的眼睛。

是的,她怎么可能移开她那似火的双目呢?因为眼前的影子,正是她朝思夜想的、无法忘怀的、每晚都会因此默默流泪的,明明自己是妖怪却也一起度过数年岁月的,无论是看到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墙,都会无法避免地想起的,最爱的那个人。

“……宣?真的、真的——是你吗?宣?……我不、不是在做梦吧。”白妈妈的声音颤抖着。

那个人已经去世三个月了。死者的灵魂会在七日内前往伟大洪流,或者变质为只剩下恶意的妖怪——原本如此,不,一定如此。无论是富有经验的羽流士,还是过了千年的白蛇精,就算经历了无数的生死交割,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例外。

……不、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什么把戏。就像是自己用幻觉欺骗了这两位年轻人一样,这一定是什么戏法——

“你为什么骗我?”白妈妈质问易植。

“我早已心如死灰。明明想和宣一起走,却发现任何的毒药都没法杀死自己,用任何的武器都无法在自己的鳞片上留下痕迹。”

“你明明有那种力量,为什么不消灭我?为什么?为什么?”

白妈妈抓住易植的衣领,但就像是刚才抓住他的脖子时一样,易植没有感觉到一丝痛苦。指尖中传来颤抖,伴随着止不住的呜咽声:

“我已经……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易植没有说话,默默地指了指名为宣的人影——人影绕过一旁神色复杂的瑟璇,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慢慢地来到白妈妈面前。

——小姐,这是你掉的金钗吗?

人影微微鞠躬,一手放在背后,一手举起那精美的头饰。光芒中,似乎能看见他的笑容。

“你、你是——哇、哇啊啊啊!!”

白妈妈接过金钗,终于大哭起来。

满满的思念,满满的思绪,此时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编织。明明活了千年,明明经历了各种各样寂寞的时光,却唯独只有在他的面前,自己就像是一个爱哭的小孩一般。

是的,真是孩子气呢——金钗被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能感觉到熟悉的温度。

别哭、别哭——但是,没有办法停止——

人影看了看那颗槐树,微微一笑,然后把手伸向了白妈妈的脸。

白妈妈很害怕。她曾经握住过这只手,但却没能挽留住那个人,就算是如今的这光芒构成的人影,就算自己想要触碰,也只会将这团幻影捏碎。她很怕、她好怕。

但这次,这只手并没有半途瘫软下去。

手指抚过她那红润的脸颊,将泪水拭去,指尖划过嘴唇,留下了只有恋人间才明白的暗语。

无数的回忆从光芒中浮现起来。湖边的幽会、乘船的旅行、花圃中的嬉戏、和孩子们共度的欢笑……无数的记忆涌向内心的空缺。

有限的生命献给无限的生命的最棒礼物,就是从来没有遗憾的幸福人生。那么,请好好收下这名为“记忆”的馈赠,只要这份礼物还在,那思念的人就永远不会消失。

“狡猾,真狡猾!明明……我也想和你创造更多回忆啊!……”

人影张着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遗憾的是,只有白妈妈能听见他说的话,而易植和瑟璇只能听到模糊而温和的嗓音。

“嗯……嗯!”

白妈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点着头。晚风吹拂着她的发梢,似乎带着无数只能让情人听见的话语,在夜空中慢慢上升。

光芒浮动、扩散、旋转、闪烁、跳跃、波动,然后化作晚风的尾巴,逐渐逐渐,带着祝福,消失在繁星之中。

随着伟大洪流,一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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