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芙蓉如面

作者:留余剩 更新时间:2020/5/19 20:27:59 字数:3748

云海之上,青空之下,岩崖矗立,山岳纵横。

飞雁掠过高耸的山青色,向开阔的庆锚港港口滑翔而去。它的剪影从云中溜上了长帆,停在桅顶;而正下方,一纤细青年背着布包行李,从船上踏到码头。码头上的运货人兴致高昂地从船上抛甩下一捆熏山药,全都细瞧在眼里的货老大喝了一声,照着他脑门就是一拍。

热闹是这里的日常。对朴实而土根的本地人来说,一篓能换来上乘布匹的果籽远比大将军远征的传言重要百倍。如果你说不,他们会咧着嘴角摇着头,骂着,把烫呼呼的炒栗子朝你脸上乱塞。

青年笨拙地穿过码头上的叫卖贩子。系在他行李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左碰右碰,不停地咕嘟咕嘟。青年自觉尴尬地笑了笑,沿着码头边上的长堤走了相当一段距离,在安静处停下。他放下那些聒噪的瓶罐,慢慢把一些不常见的器具从包里取出。这时冷不丁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在做什么?”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少年,眼瞳如月,皮肤白皙。青年定了定神,把方才不小心碰倒的一个瓶子扶正,向少年答话:

“是这样。我是一位旅行的学士,现在正打算用这些东西做点实验——这么说你应该不懂吧?”“研究云海?”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青年学士笑了笑,向少年招招手。“正确地说是通过研究云海的洋流和成分,从而寻找‘秘境’——我的名字是寥生,你呢?”

少年微笑着答了姓名:“易植。”“易植。要凑近一点看看吗?”“打扰了。”易植默默地坐在寥生的旁边,看着寥生娴熟地拿起一个用长绳绑住的小瓶、缓缓地放进云海里面,直到绳子标记的部分被云海淹没。

不一会儿,他提起绳子,拿起装满云雾的瓶子,对着太阳查看。瓶子中的云雾搅动着阳光。寥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后,用松木塞子把瓶口塞好,剪一根白线系上,再用小手指指甲沾了米粒大小的颜料,在线上轻轻刮了几下。

易植默默地看着寥生以不同绳长取了5组云海样本,每组5份,不紧不慢地放进一个四四方方的粗木盒中。瓶子碰撞的响声像极了医馆里稀奇古怪的药瓶子,甚至还能闻到丁香的药材味。

看着几近正午,寥生开始收拾器具。此时,易植忽地提出带他去附近的饭馆。寥生方觉肚饿,于是背了行李,随易植走向一条小路。“走这边。”翻过海岸边的土坡,踏进一片小竹林。

竹子生长得简洁明了,错落有致,一副仙境模样。土面整洁,仅有一白色巨石横置于小路右翼。四下空寂,寥生背着瓶罐的聒噪声似乎听不见回响。看着易植轻巧的背影,不知何时周围也起了一层青雾。迷雾若失,其色亦灭。而寥生却仿佛被这雾勾了魂,只剩四下半截竹刺,直入虚空。

霎时间,一怪鸟作一惊叫,寥生忽地清醒,却已不见易植身影。正值慌乱,却觉有一冰凉之物于其身后触其左肩,寥生大骇。

“雾大,别走丢了。”回头只见易植坦然微笑。

“易植,你为什么要吓我!”寥生舒出一口凉气。易植不作回应,只是超过寥生继续向前走。纵然对这个没大没小的少年,寥生憋着一肚子的不满,但别无他法,只得跟了上去。

“从前有一个人,从来没有看过镜子,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易植一边走,一边又突兀地讲起了故事,“一天,有一个妖怪想告诉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于是,妖怪用泥土和果核捏出人脸,送给了这个没看过镜子的人。然而,这个人收到后,却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误以为是某种食物,把它放在碗里吃掉了。”

“吃掉了自己的脸?”寥生觉得有些惊奇,“后来怎么样了?”

易植并没回答,而是停下了脚步。寥生看了看前面,雾不知什么时候淡了许多,能看见两人面前升起的缕缕炊烟,一所不大的木屋传来酱料的香味,写着“面”字的白布在房檐前面飘动。

易植向面馆里的人喊道:“老板娘!接客了!”只听里面传出锅碗的杂响,旋即走出一妙龄女子。“小弟!你还真把人拉来啦!”女子面容如花,身材窈窕,看到来客,露出喜色。

女子一边向客人行礼,一边撩了撩头发,卷着的衣袖下露出健康而洁美的白臂膀,让寥生不由得看呆了一阵。“客官请别拘谨,随意坐,咱很快就给您端面过来。”又回头对易植说,“让咱等这么久,还以为你溜了哩。”“不会。”易植简单答了一句,进厨房里了。

女子用抹布擦着桌子,看到寥生盯着两人疑问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客官请别在意,那小子就是性格古怪,没什么坏主意。咱这面馆地方偏僻,没什么人来往,那小子一大早就说要帮找客人来,这不,才来了您一个。”

“哦,哦……我也觉得对、我是指……哦,那个,听老板娘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觉着好奇。”“嗯,咱是从北面过来的。”“北边,帛北高原?”“不是不是。只是个小山包,小村子,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那种。”

“那么易植呢?你们是姐弟吗?”“您说那小子啊,不是的。那小子怪好心的,看咱一个人遇上了麻烦就来帮咱——那小子闯祸啦?”“没有,就是一路上给我讲了个怪故事,挺吓人的。”“这样哩……讲的什么呢?”女子停下擦桌子的手。

“……其实我也忘了。”好巧不巧,寥生说这句话时,肚子咕地一响。看到女子强忍笑的模样,寥生觉得很是害臊,脸上仿佛被刷上红颜料。

女子于是溜回屋里,又回头:“对了客官,瞧咱,笨手笨脚的,还没问您要吃什么呢?”“——不就只会一道菜吗。”易植正趴在窗台。“就你小子多嘴。还不快来帮忙,说好的。”“没说过。”“嘿——咱说啊,你是不是在捉摸什么坏主意……”

寥生看着两人各自进了厨房,听着女子的声音小了一些,舒一口促气。四周的雾气更淡了些,但似乎是躲着这间不起眼的面馆一般,萦绕在小竹林里,看不透,瞧不穿。

“——客官,说来惭愧,”女子的声音又忽地传出来,“正如那小子所说,咱也确实只会做一种面,西红柿鸡蛋面。您觉得妥不妥?”“不用这么在意的,我不挑食的,倒不如说正合口味。”“那好哩,很快就好!”

寥生头顶边,炊烟撩动着那“面”字。字好像是活了一样,在白色的光线中扭曲,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死命鼓动,硬是要从某个不存在的牢笼中撞出来。寥生不自主地瞪住了这字,却逐渐觉得这扭曲的不再是白布,反而是四周那缥缈的虚影。

醉人只觉天下醉,谁恐天下无醉人。

“面——来——咧!”正想着,瞧见女子单手托碗,臂挂抹巾,一脸得意地来到寥生面前。“先说好,咱的西红柿鸡蛋面,在咱老家,那可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但凡来咱村的外乡客,个个都会来吃咱的面。不吃不让走。”看着面馆老板自卖自夸的模样,这回合轮到寥生忍笑了。

“既然这么说,那必须得好好尝尝。”“客官请。”寥生接过筷子,凑到面碗前,却被水汽迷了眼镜。寥生向后退了退,虽然看不个明白,但面汤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这味道莫名其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而此时的女子似乎也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这使寥生轻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嗯嗯,看起来是好面!”“——是吧,对吧!咱就说嘛!咱敢打包票,这味道会更让您满意!”女子的催促下,寥生吹开面碗中的雾气,伸出双筷——

“客官?”

寥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此时看到的东西,想忘也忘不了——漂浮在面汤之上的,不是西红柿,是两页血淋淋的耳朵;不是鸡蛋,而是两颗惊恐的眼球——碗里碗外,四目相对。

“咕!”寥生本能地想大喊,但嗓子只挤出了声怪叫。

“您怎么了?客官?”“你……你!”寥生慌乱地打翻了面碗,碗里的眼球和耳朵随着滚烫的汤水洒在地上,顿时,寥生觉得自己的眼和耳也突然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就像是有人在上面倒了开水,要命地痛。

“客官?客官!”“啊啊啊啊!!”寥生的眼镜摔碎了,他在地面上打着滚,拼命地用袖子擦着脸,然而,这毫无用处,他只感觉自己的脸马上就要烂掉,自己的喉咙冒出从没听过的惨叫。

他接近崩溃。他开始用手抓脸,把脸朝地里撞,用力地撞,死命地喊。

“啊啊啊咔嘎嘎啊啊!!!”“怎么回事啊!客官,客官!”女子慌慌张张地在一旁,试着抓寥生的手,抓了几次却都被打开。而正在此时,易植用手碰了碰落在地上的碗,眼睛里发出金光。

竹林中的面馆,面馆前的白布,白布下的桌椅,桌椅边散落的人的器官——被这阵阴风吹过后,一霎间全部没了踪影,如同一张从没有着过墨的白纸,没留下一点痕迹。取而代之的,仅一白色巨石,横置路边。

寥生躺倒在巨石一侧,不省人事,却也逃得一命。他的眼耳似乎尚有红肿,微有抓痕,却也并无大碍。他的行李和瓶罐,静静地躺在脚边,眼镜也好端端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赶上了。”易植松了一口气,“没闹出人命。”他查看了学士的状态,然后回头说道:“这就明白了吧。”

青烟中,一个外貌窈窕的女子正蹲坐在地上,抱着那个碗,低着头,一动不动。易植又喊了她一声,女子随之缓缓叹了一口气,似乎想通了什么。

“……看来咱完全搞错了哩。”女子抬起头,看着易植,“和小弟你说的完全一样。”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一直让咱煮这个东西给其他人吃……咱真的以为这是西红柿鸡蛋面。”女子看着手中的碗,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它砸碎,但还是停住了。易植看着女子,并不作声。

吃掉自己的脸的人,肉体和灵魂就会崩坏。

“……难怪,当时把那个东西吃掉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原来咱是这样死的啊。哎呀呀。”易植看着女子失神地望着北方的天空,迷雾更加扭曲了,女子的身体也似乎随着扭动,透明,如烟似幻,如梦将醒。

“小弟,咱知道你不愿意和死人多说话,但咱最后——”女子的灵魂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想问个问题哩——咱的脸到底长成什么样啊?”

易植犹豫了一下。最后,他笑了笑,回答了女子这最后的问题:

“——很美哦。”

“这才不是咱要的回答哩……”女子笑靥如花,如花将逝,逝于烟云,云飘雾散,雾散尽处,仅小竹林中,一空荡土碗而已。

雾如镜,现人性,不知镜,不识心。

易植捡起土碗,把它擦干净。然后,他沿着没人知晓的小路,离开了小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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